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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飞舞

2014-10-10窦宪君

岁月 2014年7期
关键词:文具盒字条飞舞

窦宪君

迎面过来—个人。

我低头闪身,习惯性的动作,生病之后养成的。生病之后好多事都在改。我越来越安静,比任何时候都小心和自觉。每一个迎面而来的人都会给我压迫感。可是对方没有过去。我抬起头,谁呢。瞬间的停顿之后,我们一起喊出对方的名字,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他说,巧啊。

我说,巧。

他进两步,我退两步,这样我刚好可以倚在墙上。

我笑,他也笑,都笑得和傻瓜似的。

他凌空出世,像个布袋和尚,一抖手,呼啦啦地掉出一大堆,时间、地点、人物、情节,连道具都有,抬脚就可以进去,再抬抬手,时间也回去了。时间过久了都有些迷迷糊糊的感觉,重逢是不是真的呢。他也是,身体转来转去的,手一直不离脑袋,头发仍然像刚刚割过的韭菜地。

他上学时是个人物,年年运动会,同学们扔衣服丢帽子嚎破嗓子砸破桌子,兴奋得像傻瓜似的都是因为他。但是,赛场上生龙活虎的他进了教室就得另当别论。上课铃一响,他就成了霜打的茄子。即便清醒的时候,也看不着他学习。他不学习也不影响别人学习,顶多偷偷地给爱慕的女生传个小纸条什么的。他写得一手好字,这得益于他那书法家的父亲。听说他还写诗,字和诗相得益彰,这样的字条在学生时代是相当有水平了。我也替他传过字条儿,传时特别想偷看那带着诗味儿的字条到底怎么写的,一直没敢。让人纳闷的是,频繁向漂亮女生传纸条的他并没有得漂亮女生的青睐。大约是那些漂亮女生嫌他做人太随便了,睡觉就睡觉吧,打呼噜也不算什么,最让人脸红的,是弄个有伤大雅的响声出来。课堂有时候静得掉地上根针都能听见,他的天然之声无异于六月天的响雷。同学们笑,老师替他开脱,不怪不怪,谁都有情不自禁的时候。我也觉得,瑕不掩瑜,是跟品质不挂边的事。至于那些常常石沉大海的纸条,我认为是传递的方向出了问题,课桌到底不比床,迷迷糊糊地睡去又醒来的,而到处花团锦簇,看花了眼也未可知。

毕业前,他也把纸条传给了我。纸条是在文具盒里发现的,我担心有人发现文具盒里的秘密,整整一天,任何人任意一点风吹草动都让我坐立不安。

他的字条一目了然,没有传说中的诗,不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声情并茂,但是字好。只从欣赏书法的角度讲,无可挑剔。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会把字条传给我。他对我好,我对他不好。班级骑自行车郊游,我不会骑。幸好,老师说了,会骑车子的男生带着不会骑车子的女生,全班都去,—个也不能少。老师还说,一生当中这样的机会难得,能去的都要去。算是任务吧,他站在了我的身边。要去的地方离小镇二十多里路,他有力气,像上了赛场似的,上坡不减速,下坡像飞似的。我紧张,怕一不小心,就被甩进山沟里。

每次上车之前,他会砰砰地拍着车座子,声若洪钟,来吧,尽管放一百个心。我没有一百个心,只有一百个的担心。我没有当面表扬他,一句都没有,即使他的汗水像雨一样落下来,我除了感激,内心小小的波动也不过是觉得他像个英雄。毕竟,全班那么多的男生,愿意站在我身边的只有他一个。我没有将我心意表达出来,有时,心意就是个葫芦,不打开谁也不知道里边装了什么。

感觉粗枝大叶的他好像并不介意我怎么想的,如果不是字条上白纸黑字地写着我的名字,我会怀疑投送的过程出了问题。有一点我还是满意的,他选的约会地点诗意,依山傍水,绿树成荫,不足的是,我爽约了。

隔了几天,他来找我。我和他在家里新落成的房子里说话。房子没有完工,没窗户没门,杂物堆得乱七八糟。他背着手,在石头瓦块间跳来跳去。在学校里,老师常和我们说鲤鱼跳龙门,我看着他跳上跳下,觉得他也是有理想的。

我们嘻嘻哈哈地说话,谁也不提字条的事。我不提,他更不会提。时值盛夏,蝴蝶从窗口飞进来又飞出去,使本来两个人的世界变得热闹无比,我们看蝴蝶的时间比看对方的时间长。

他离开时,突然沉下脸,专注地看着我,声音沙哑,说他比较失落,毕业了,大家说散就散了。我和他站得近,听得见他的呼吸。我没有看他的眼睛,我以为男生是不会流泪的,尤其是他。他走了,走得街角只剩下背影时,我突然伤心。说不定,他的眼睛里真的盛满水晶一样的东西。我意识到,我们都是多情的人。

那张字条后来找不到了,我多次想过那张字条的下落,努力回忆。我一定是想过要保存那张字条的,只是想不出来有什么秘密的地方可以收藏它,索性撕掉了。那些撕碎的纸屑,后来变成蝴蝶,在那日的黄昏中,不停地在我和他中间飞舞,久久不肯离去。

之后的几年,新年都会收到他的贺卡,地址变幻不定。他的字越发地漂亮,越来越像飞舞的蝴蝶。我也将字写得像花似的,字里行字充满青春期的天高地厚。

现在,他突然冒出来,彼此惊觉,时间都去哪儿了?回忆像一张弥天的大网,我们一起捕捞曾经排列在一张点名簿上的那些人,那些渐行渐远的熟悉—面孔。

他说着说着,突然说,该走了。

我说,走吧。说着的时候,我望着他即将离开的方向。他会去哪里呢,有一处是肯定的了,他不会去学校了,我也不会了,我们所有离开那里的^都不会了。学校还在那个地方,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教室也在,老师除了比从前老了,还是我们的老师。

我说,再见了。

他伸手,我也伸手,伸出来就后悔了。他的手宽大有力,我的手细小瘦弱,疼痛的骨节在挤压间轰然作响。

他放手,一步,两步,三步。他就这样走出去了多好呢。可是,他突然转身,你真的过得好吗?

我快笑。快走吧,我好着呢。

他倒退着,点头,目光划出一道五彩缤纷的弧线,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医院的门在他的身后咣咣当当地开合,厚重的门帘掀起来又垂下去,直到密实地挡住视线。

我能送一送他该多好,和他一起掀开门帘,再看着他走下台阶,再目送他从医院的大门口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一两分钟,长一点也没有关系,我有的是时间。可是,我动不了,僵硬的身体像种子一样落地生根,如果我们的谈话仍在继续,我有望长成一棵树,从此留在那个地方。这一幕和多年前那一幕相似,只是剧情跌宕唯美了,加上我更加炉火纯青的表演功夫。

走廊里的^来来回回,没有人注意我的存在。我试着挪动身体,我需要将自己放下来。

我看着离我两三米远的座椅。和他说话时,只要前行两三米,我们就可以坐下来。能坐下来多好,像坐在教室里,说着说着他有可能又迷糊过去,醒了继续想纸条的事,纸条传来传去的,说不定又会传给了我。

两三米,两三米是多远呢,两三年是多长呢,然后同三五年,或者更久一些,时间的前面和后面,永远都不知道会放进了什么,那么巧妙,未知,不能更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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