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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灵之国向迅(土家族)

2014-10-10

岁月 2014年7期
关键词:鸟啼鸽子鸟儿

一个落着细雨的傍晚,我在吃完晚饭后,循着鸟声,沿着湖岸来到山脚。这是我走了无数次的路线。碧绿的湖水,翠墨的小山,还有在湖岸所观望见的风景,总是百看不厌。我时时在那个小小的半岛上,望着涟漪叠叠的湖水出神。有时思考一些问题,有时什么也不想。多数时候,湖边以及山里,都只有寥寥几个行人。很难想象,在人满为患的城市区域里,还有这样极为安静的去处,而湖的南岸就是市政府等政府机关,与北岸仅一路之隔的,就是市政府的公务员小区,高高低低一大片。只是那小区是小高楼,欧式风格,由于地势低,大概有三层楼都在杜鹃路的路面以下,所以在南岸向北而望,是一溜尖顶的青色屋顶,参差错落地在北岸起伏着,有一种宁静之美。阳光灿烂的日子,总看得见摄影师带着新人在南岸取景。

我清楚雨中上山颇有一些不便,窄窄的青石路两旁的绿色灌木上全是雨水,一路走上去,裤管必得被扫湿。可还是要上山。那湿湿的青石路诱惑着我。一块块厚厚的青石从山脚弯弯曲曲地一直铺到山顶,像天然形成的一条路。青石朴拙,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的,宛若一方方形状各异的砚台,四周都被鲜绿的苔藓包裹着。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季节,无论你是从山顶往山脚看,还是从山脚往山上望去,那几条上山的路都美得让你不好意思下脚。走在路上,像踏着一个个琴键,古意弥漫。

我是从北面的那条青石路上山的。最先是一片竹林。粗粗细细、老老少少的竹子,疏密有致地生长在路边。这里是它们做主的地盘。尽管每年春天,都会有人顶风作案,来这竹林里挖竹笋。但每年总是有漏网的竹笋,最终长成一株株谦和的竹子。去年春,我也曾干过这样的事。在别人大规模地扫荡之后,我在竹叶覆盖的隐秘处依然觅到了几根,用树枝捣出根部的泥土,硬生生地拔起来,剥去了笋衣,将鲜嫩嫩的笋子小炒了吃,鲜美极了。竹林原本就蓊郁幽静,又是在暮霭沉沉的雨天的傍晚,更显清幽了。竹叶尖儿上,垂着一颗颗透明的水晶。有一株路旁的竹子,被连日阴雨压弯了,低斜路上,轻轻一碰,就是大珠小珠落地上,密密的一阵雨。还好我打着雨伞。

青石路在竹林里曲折蜿蜒,冒出了头,到了山顶了。这里是一片以灯笼花树为主的杂木林,间或夹杂一两棵披着一身非常有型的头发的马尾松。都是一些成年的树。树干都被雨水淋成了湿湿的黑色。在山顶仰望天穹,暮色里铅色的天穹,被灯笼花树的树枝分割成一块块的,像碎裂的碗底。向山下望去呢,视野里是被雨雾降服了的城市建筑。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建筑,仅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间隙露出一角墙壁一角屋顶,在乳白色的云雾里宛若起伏的山谷,其景也状若涛声起伏的海面。

翻过小山之顶,缓缓的斜坡上是法国梧桐和银杏,再往南而下,是一片生得极为标致的阔叶林。我立在青石板上透过树枝仰望天空,不知是受了谁赐予的灵感,突然想到那垂髫的马尾松是老年,高大的灯笼花树是壮年,玉树临风的法国梧桐是青年,风度翩翩的银杏呢,就是爱上层楼的少年了。想到这些,我便暗自称奇,这看似毫无秩序可言的小山上,却是层次分明、线条跌宕起伏、棱角凹凸有致。这神奇的草木组合,像一架手风琴,正弹奏着低缓而柔和的曲子。

时不时从树叶间扑簌而下的鸟啼,提醒我雨天上山的目的。我是专程到山间来聆听鸟鸣的,看能不能伸手抓住鸟儿鸣叫的脚。

果真都是一些精灵。我并未在稠密的树丫里搜索到一两个湿黑如阴影的鸟巢。我是多么期望看见那由鸟啼搭建而起的温暖的巢穴啊,可还未等我生起那么一丝失望,清亮亮的鸟啼又在林子间滴落,在我耳畔掠起。扑棱棱的鸟啼,在寂静的山林里闹出的动静很大。整个山林,整个世界似乎都只剩下了这湿漉漉的鸟啼,都沉浸在这越发无际的宁静里。那并不是嘈杂无章的叽叽喳喳,分明带了倦鸟归林的喜悦。啾啾啾啾啾啾,鸟啼触手可及。我沿着青石小径来到坡上的平地,闭目站在那片阔叶林的中心舞台。树叶上的珍珠和树枝间的鸟啼,滴落在我的身上。我伸展四肢,便能将它们全盘吸收。在那些略显急促而亲热的鸟啼声里,我感觉到鸟儿与鸟儿之间的亲密,肯定是一只鸟儿歇在树枝上,而另一只鸟儿扑棱着翅膀在空中与它接吻,互相啄着湿漉漉的颈部的羽毛。它们一定是在致意问好。那种浓稠的亲热,让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无比亲密的词语:耳鬓厮磨。我感受得到那份分别一天之后重逢的喜悦。它们的喜悦,它们的拥抱,让暮色里的山林充满了暖暖的爱意。人间烟火在山下,山中也有深情。

直到黑夜从山脚一点点围上来,灯火照亮了道路,我才迟疑着下山。仍有夜鸟的啼声啄开夜空,悠远而亲切。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因跟踪鸟啼而去往一个地方。这个春天,我就曾在马路上跟踪过几只叫天子。某一天,我在上班的途中,不小心惊飞了一树的叫天子,独独剩下那么几只仍在那一棵桂树上方徘徊。我痴痴地望着它们,吹着口哨学着它们清脆而响亮的啼声。它们从一棵树上飞到另一棵树上,长长的羽毛在瓦蓝的天空里划下一道道美丽的弧影。我睁大近视的眼睛,看清楚了它们飞翔时优美的姿态。那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景。绝对自由,绝对诗意。我从马路上跳跃到台阶之上,跟踪着它们天马行空的行踪,直至它们的影子翻越了我跨越不了的一大幢建筑。凝望着它们远去的剪影,觉得天空愈发明丽。

或许是上帝眷顾我的一腔怜意,在我暂居小楼的窗前和办公室的窗外,都安排了永不消失的鸟啼。一早留意到了小楼窗外的那些鸟,怕也是叫天子吧。很多日子,都是一窗窗清澈的鸟啼,把我从梦中唤醒。即便我躺在床上,也能望见它们在夹竹桃和广玉兰上跳跃的身影。那么小的身子,为何能发出那么响亮的声音?我一直对此心存疑问。我无法知晓它们究竟对生活怀了多少激情,每日里叫遍山川而不知疲倦。如果哪一日缺少了它们,我肯定会彻夜难眠。

鸟啼和清晨一样,每天都是崭新的,都是一天之中最美好的祝福语。

每天上下班途中,我在人民广场附近的马路上,都会遇见很多鸽子。它们在绿茵之上或者安谧地啄食草籽,或者昂首挺胸地闲庭信步,或者刚刚从蓝天里飞旋而下,拢起灰色的翅膀。偶尔看见那么一只胆大的,行人和车辆在旁边的道路上穿梭不停,它却熟视无睹,安然地做自己的事,一副主人翁的派头。闲来无事时,我也会与之开开玩笑。紧跟几步,伸开双手,做出试图要捉住它的样子。看着那小家伙挺着光鲜的身子,在草地上或水泥地上突突地加快了步子,然后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突地就飞到树梢上去了。那样子,着实有一番好玩的。一些时候,看见草坪上落着十来只鸽子,就觉得那幅画面特别安详。endprint

我对小动物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在小区曲折环绕的小径里正散步呢,窜出来一只猫,大摇大摆地走到我的面前,在我的脚跟前打起了滚儿。那是一只黄色的猫,东北虎的缩小版。某个晚上,我在小区内的小广场打电话,它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趴到我的脚前,喵喵直叫唤。我边打电话,边抚摸着它。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它就趴在我周围,不时打一个滚儿,撒一下娇。我夜深回家时,它还跟了我好一程,才消失在灌木丛里。那是送我么?

似乎有人说过,上帝怕我们人类寂寞,才派了狗儿和猫儿,让它们来陪伴我们,做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其实,何止是它们呢?

某年春夏之交,我曾经喂养过一只鸽子。一次,我带它出去踏青,它骨碌骨碌地不顾我的反对,顺着我的胳膊爬到了我的肩膀上,甚至还想得寸进尺地骑到我的头上去。路边的人看见了这奇异的一幕,还以为它是鸟类英雄信鸽呢!

这只鸽子,全身纯白,在阳光下像一捧雪。羽翼丰满,飞翔起来肯定是鸟类里的万人迷。可惜它是一只被人喂养的肉鸽,从出生那天开始,一生的命运就已经被预设——成为一顿香气扑鼻的美美的盘中餐。把它从菜市场买回来,原本是为了救它一命,把那个自由而辽阔的天空还给它。鸽子的生命应当是属于天空的。

刚开始的两天,怕它飞走了,用一根细细的绳子拴住了它的脚。

可这担心纯属多余。可能是它此前一直被关养在铁笼里,即使生有一对美丽洁白的翅膀,也不知道那是用来飞翔的。天空与它无关。鸟语花香也与它无关。它的眼里只有恐怖的死亡,只有喋喋不休的家庭主妇,只有满身横肉的屠夫,耳里只有嘈杂的讨价还价的声音。所以它乖乖地蜷伏在阳台的一角,每每我靠近它时,它就惊恐地伸长了脖子,拼命往角落里挤去。无处可躲时,便尖叫着抗命。小得叫人心疼的一点点挣扎,被我捏在手心。我要强行拨开它的嘴,给它喂碎玉米,要它活命。可它偏偏选择绝食。

磨合了两天,它既不见兵刃,也不见杀心,才确定我对它并无恶意,开始慢慢地在角落里啄起草籽和尘粒了。如饿得半死的人,一旦吃了一点东西,便缓过了神色。这鸽子的气色也明显地有了改善,暗淡的羽翼上有了隐约的光泽。阳台是它临时的安身之处,它的乖巧令我有些愤怒,除了这巴掌大的地方,它再也不曾挪动半步,哪怕天空近在咫尺,屋檐就在几尺高的地方耸立着。

我以为它确实是不会飞翔的了,翅膀于它,只是身体的一部分,而不曾孕育梦想。我便开恩似的解下它脚下的绳索,给了它完全的自由和信任。我相信它不会飞走。它应该明白,它连简单的生存本领都不会,即使飞走了,又将如何面对那么复杂的一个世界?

它又在阳台上安安静静地呆了一天。

我在黄昏时分看望它时,惊异地发现它正呆立在阳台的台阶上凝视着蓝天。

奇迹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在我从阳台返身回房间就要关上房门时,一道白色的光刺亮了我的眼睛。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刚刚发生的一切,那只成天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的鸽子,那只前两天还在绝食的鸽子,刚刚从阳台飞到了我的脚前。我敢确定,这是它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飞翔!我跳着惊呼起来,它却又缩头缩脑地沿着墙根往角落里躲去。

第二天,我还是把它放到了阳台上,给它备足了粮食和水。上班时,我不时会想起它。它在做什么呢?是不是老老实实地呆在阳台上,等待落日降临?还是飞走了?

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看它。阳台上空空如也,我的心里顿时变得空落落的。我遥望西天灿烂的晚霞,默默地为它祝福,却在抬头间,望见了它。它正蹲在高高的屋檐上,像一尊鸟儿的雕塑。神情肃穆,其相悲悯。我被它的样子震住了。我不知道它正想些什么。人的世界与鸟的世界,毕竟存在着天地之别。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爬上屋檐,把它抓下来,我就在阳台凭栏远眺,为它憧憬着一个美好的未来,同时暗含期待,它会自己下来的。果不其然,当落日下山,暮色袭来时,它倏地一下从我头顶盘旋而下。我将它逮住,托在掌心,它只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就不安分地顺着我的手臂向上攀登了……

之后,我带着它去湖边踏青,它在草坪上和那些从小在此休养生息的鸽子一样,踏着步子低头啄食食物,偶尔低低掠起,复又落下。不少孩子围过来,要去抚摸它的羽毛。我感觉它正恢复元气,与蓝天越来越近了。我谋划着等它完全可以自食其力的那天,就将它放生。

如果不是那件事的出现,那么一切就可以顺利进行。

一天下班回家,任我找遍阳台,咕咕唤遍小区,也不见它的踪影。第二天、第三天仍不见它回来。关于它的失踪,我和朋友设想了好几种可能:别人到阳台上来,将它抓走了;它自己远走高飞了;飞走了,又被别人抓住了……若是被别人抓住了,结局只有一种。若是远走高飞了呢,它会活下去么?很不幸的是,它不辞而别落得的下场是第三种。

它福大命大,死里逃生,差一点就成了别人家的盘中餐。与我重逢时,它高兴得啄着我的手心。那是鸽子的亲吻么?我的手心痒酥酥的。虽然如此,我还是对它的活动范围加强了管制。把它放在阳台上,担心楼下的家庭主妇跑上来晾衣裳时看见了起歹心;更担心它再次不辞而别,若再次被别人逮住,怕就没有这一次幸运了。为了安全起见,我最终决定白天将它关在房间里,晚上关到我用纸盒为它做的笼子里。

如果说它的不幸出生是一个悲剧,那么这一次的被关,是新一轮悲剧的开始了。

然而就是在这段因为自由而被软禁的日子,它给了我无数个拥抱。

我每次打开房门,都会看见它守在门口。一见到我,它就展开凌乱的翅膀,唧唧唧唧地叫唤着,欢快地向我扑面而来。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它要做什么,还以为是因恐惧我的到来而发出的潜意识的自我保护的信号呢。次数多了,我才明白,它其实是想拥抱我。我蹲下身子,用双手抚摸着它的小脑袋,梳理着它的羽毛。那么小的一只鸽子,直立行走着,想用一对翅膀拥抱我呢!它扑扇着翅膀,就要把我拥到怀里了。哦,它够不到我,颤巍巍地攀到我的鞋子上了!唧唧,唧唧,边叫唤边啄着我的手心。endprint

它是那样迫不及待,那样欢愉,又是那样神情忧郁。

那样的时刻,我看见的并不是一只鸽子,而是一个被锁在屋内等待大人归来的孩子。可是我并没有想过它拥抱我是为了什么呢?

我也没有给它更多的亲昵,更没有将它抱在怀里。

现在回想这段往事,我才隐约意识到,它该是在向我倾诉。它拥抱我,可能是为了感激我收留了它,还有可能是请求我还它自由。可是愚钝的我只是在享受它的亲热与信任,并没有把它放生。我辜负了它对我的爱和信任。

它给了我无数个拥抱,而我回赠给它的仍是暗无天日的软禁生活。我显然发现了它的身体每况愈下,却又以保护它的理由,继续让它一个人在房间里孤独地挣扎,直至因绝望而一点点掐灭了生命的火光。

最后两天,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幕永生难忘的情形:

已走不稳路的鸽子,在阳台上瞥见了我,奋力地挣扎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我靠近,翅膀无力地扇动着,嘴巴吃力地翕动着,神情恍惚,气若游丝,嘶哑的叫声已不可闻。它走了一半的路程,徒然倒下,再次挣扎着用一只翅膀撑起虚弱的身体,再次倒下,再次挣扎,倒下……尽管此时我已重新将它放回阳台,可局面已无可挽回。它奄奄一息,我无能为力。它再也挣扎不起来,身体微微地抽搐着,耷拉着的眼睛里是阴沉的天空。

我目睹了这只鸽子的死亡。是我杀了它。

我心里满是愧疚。

我欠它一个最真诚的拥抱。

我见过无数种鸟。鄂西山地就是鸟儿的天堂。倘若从高空俯瞰,山地就是一个墨绿色的鸟巢。怕是无人可以说清,在这一只结于北纬30度上的巢穴里,到底住着多少种鸟,住着多少只鸟。盘旋、游弋在山地上空的鸟,比我们的祖先更先认识这块土地。它们是这里最早的主人。鸟儿的祖先,见证了我们的祖先在山地里生活的全部内容。巫术般的啼鸣,预言着我们的全部命运。

以山地为故土的人,认识世界的冲动,源于对花的好奇和对鸟儿生活的向往。

坡坡坎坎、沟沟崖崖上四季不绝的百种鲜花,或如火如荼,或零零散散地绽放在俯仰之间。三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在山地里,绝然不是夸张。花的种类虽名目繁多,但不管是开得大富大贵、大红大紫的家花,还是容貌绮丽或朴素简单的野花,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在山地人的眼里,没有一种花是没有名字的。他们叫得出每一株树、每一种花、每一棵草的乳名。他们不会用“无以状名”这种浅薄的态度,随意敷衍大地的馈赠。

我坚持认为,屋前屋后颜色各异的花朵,赋予了山地人纯正的审美观。淳朴、善良、美丽、率性、热烈,都是花朵的属性。像蚂蚁一样勤劳,像蝴蝶一样生活。这是我以前经常引用的一句诗。我觉得这正是山地人生活的写照。艰辛勤劳,却又对生活抱有无限美好的憧憬。

这种憧憬,在很大程度上是由飞鸟引起的。而这又哪里仅仅限于山地人对飞鸟的引颈而望呢?差不多每一个人在童年时期,都不无梦想过,要是有一对翅膀该多好!

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飞翔梦。

在镇上念小学时,我想方设法地从朋友手中骗取了他的武功秘籍,并按照书中所述练习轻功的方法,在月光遍地的院子里摆满了砖块,我在上面来回腾跃,试图练成一个可以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一日,我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无比轻盈,站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腾空一跃,就已到了几丈开外。好不欣喜,准备再展示一番,却发现先前之快事竟是午睡时的白日梦。这个梦怕是要被铭记终生。

那种感觉,一直不曾被身体忘却。

飞翔的诱惑,或者说是鸟儿的诱惑,是致命的。

院子的东边是一片竹园,茂林修竹恰好构成火塘窗户的天然剪影。竹园是鸟儿们的乐园。不晓得竹林深处架有多少个鸟巢,每日里只闻得清清脆脆、熙熙攘攘的鸟啼。鸟啼啁啁啾啾,在竹枝上跳跃。我知道里面住着好多鸟。有时在院子里听得厌烦,就是一石块扔过去,噗噗噗地惊起一园子翅膀的扑打声。惊叫声里,偶尔有一两根柔软纤细的羽毛在风中飘。

时不时会有红嘴长尾、姿色过人的鸟儿,停歇在院子前的泡桐树上。五颜六色的彩衣,将它打扮得像锣鼓声里的新娘。异常悦耳的啼声,在向家院子的上空飞翔。我们痴痴凝视着那鸟儿,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它飞走了。

事实上,那些美得惊人的鸟儿,如同传说中的凤凰一样,从我童年的记忆中飞走了,就再也没有出现。

一些时候,父亲出了一趟远门,回来时没忘了给我们分享他的眼福:在路上遇见了一只好漂亮好漂亮的雀子,看得我路都舍不得走了。

我们那多鸦雀,一树一树的,密密麻麻的,像叶子。用我们的话说,从哪里跑出来那么多雀子呢?它们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是这块土地最早的主人,哪个角落都见得着它们的身影。为了防止它们不劳而获,大家都会在麦地里扎几个头戴草帽身着衣裳的稻草人,或是在废弃的酒瓶中挂一颗石子,做成简单的风铃,悬挂在庄稼地里的树枝上,只要风吹草动,瓶子就会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村庄宁静得像个童话,在采摘果实时,都会将最高处的几个故意留下来。说是为了表示对大地的感谢,实际上是怕那些鸟饿肚子。

麻雀讨人嫌,乌鸦遭白眼,喜鹊招人爱。在山地里生活,少不了与鸟儿打交道。要是有燕子在堂屋里打转,在屋檐上做窝,一家人都欢欢喜喜的。清晨若是有喜鹊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叫,不是喜事临门,就有远亲来。布谷鸟在春天预告农事,大雁南飞标志着秋已到深处。啄木鸟呢——笃笃笃——笃笃笃——亲吻病树千万遍,简直把整个山林都啄空了。最为有趣的是,有一种会叫人名字的鸟,会在村子里不知疲倦地把你的名字叫上一整天,叫得你的心里喜滋滋乐融融的。朋友遇见你了,都会指着天空对你说:在叫你呢!

我见过很多美丽的羽毛,也听过很多有关鸟的故事。

据说京剧大师梅兰芳在拜师前是一对死鱼眼,后来在地上跑着观看天上的飞鸟,才将眼睛练得清澈如水、横波顾影。我也曾在空旷的田野里追逐过鸟雀。只不过我用心险恶,是去逮刚刚学会飞翔的雏鸟,要将它们逮起来关在笼子里。可是要逮住一只鸟,并非易事,得想很多办法,花很多功夫。惯常使用的是鲁迅先生在《百草园》里提及的捉鸟的伎俩,往地上放一把金黄的玉米,其上罩上一个筛子,用一根小木棒撑开,再用一根绳子远远地拴着,余下的事情就是守株待兔了。上当被抓的,往往都是一些意志力不够坚强、禁不起诱惑的麻雀。endprint

曾抓住过一只雏鸟,活生生地关在用细竹子精心做成的笼子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那鸟儿不知好歹,不仅绝食,连一口水也不喝,在笼子里恹恹地叫着。那个午后,我们先是听见两只大鸟啼声,在一沟之隔的对岸的树上殷切地呼唤着,继而听见了雏鸟尖细尖细地应答。一对鸟儿从高枝上急急地飞将过来,绕着笼子飞,却拿那道门儿毫无办法。到底是救子心切,拼尽了气力,用翅膀撞击着笼子,焦急地唤着笼中的小儿。

那情景看得我们揪心,终于下决心赶走了大鸟,将门儿打开了。

这算得上是比较仁慈的。崇尚武功的我们,还做过弹弓和弓箭,将目标指向天空的鸟儿。好在我们的装备异常原始落后,技艺很臭箭法也很烂,往往都是兴奋出发空手而归。否则,它们就要遭大殃了。

很多年以前,我在村子里见过不少捕鸟人。这些神秘的高人,不知道从哪里来,挑着一担鸟,走村穿镇,像货郎。那担鸟的容器,与筛子无异,只不过圆圆的端口被一面绿色的网子罩得结结实实。担子里,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叽叽喳喳的鸟儿。多是麻雀么?不是。很多种鸟,颜色各异,啼声不同。我那时很羡慕这些人。他们的本领多高超啊。我见过他们捕鸟时的情形。将一张网眼很细很细的长长的宽宽的网子架在翠竹密林里,专等歇脚或归巢的鸟儿入网。自由自在飞行惯了的鸟儿,哪里晓得半天云里多了一张网子呢?一头就撞了上去。他们或许也使用了一些手段,譬如用火枪将它们从别处赶往一个死角,那网子则结在它们的必经之途。我们常常将飞鸟与游鱼联系在一起,这记忆里的捕鸟之术,与打鱼功夫是多么相似啊。

就像从来不知道这些神秘人的来历一样,我亦不清楚他们的去向。我已忘记了他们的容貌与声音,唯一记得的是他们挑着一担鸟消失在林子深处的背影。他们或许是受了指派而来,专门来抓天空里的飞鸟,或许是为贪一己私利,从而干上了这个行当。不过,根据他们的年龄推断,他们如今都应该还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我想当然地揣测,当他们偶尔回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会不会有一种负罪感?兴许有,兴许没有。

但那些被捕鸟儿的命运最终如何,是用不着猜测的。前途怕都是杀机重重,很为不测。

我认识村子里的几个猎手。他们虽然多被大人称之为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却是我们崇拜的偶像和英雄。觉得他们扛一把火枪的形象很帅很酷。隔一段时间就可以看见他们唤着几条猎狗,吆喝着去深山密林打斑鸠,打野兔,打麂子,打獐子,打野猪。村子的上空不时轰然响起一个枪声,硝烟弥漫得很远。我们听见了,多会往枪声响起的方向瞄上一眼:某某又打到什么东西了!在大家都纷纷想搞一把枪的时候,那几个猎手先后出了事,一个开枪走火炸断了一根指头,一个和别人打架丢了性命。

村子里一直流传着因得罪动物而遭报应的传闻。我不敢断定那几个猎手出事是否是因为枪杀了灵异的动物,只是自他们出事后,村子里再也没有猎手。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派出所收缴了镇上所有猎户的枪支。没了枪,在这样一个时代,关于猎手的传说,注定了要被彻底终结。

可是不是没有猎手了,鸟儿及其他的动物就安全了呢?

某年冬,村里传言陈家池塘来了两只美丽的鸟。亲眼见过的人比手画脚地描述,那两只鸟,全身洁白,双腿修长,舞姿清雅,容貌绝美。那是什么鸟呢?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称其为丹顶鹤,有人称其为天鹅。很多人认为它们是两个美丽的预言,是祥兆。知道消息后,我很想目睹一下这两只村子万年不遇的鸟,却被告知,鸟已被人赶走了。若干年后,那片水域宽阔的池塘,摇身一变而成一洼旱地。村子里的人不可能忘记,池塘岸边,原来是一丘丘肥美的水田。现在,即使人的觉悟都提高了,不再去粗暴地干预鸟儿的自由,可我相信那些美丽的鸟儿再次从天空路过此地,再也不会在此停留片刻。

在村子里,很多关于鸟的故事,都已成传说。

它们在天空里飞翔的姿势,成为人间绝笔。

它们逃往深山的啼声,悲切而哀怨。

在圈地运动的浪潮里,流失的不仅是农民的土地,还有动物们的家园。温馨的家园遭到强拆,它们流离失所,成为时代的难民。

当鸟啼在我们的生活里比金子还珍贵时,我们的生活也许已经比先前寂寞万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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