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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两个不怕”

2014-10-10吴怀杰

新天地 2014年10期
关键词:干活儿老黄牛农民

吴怀杰

父亲是一介农民,生活在豫东平原,今年已七十高龄。应编辑之约,写一篇有关父亲的文章,我这个被父亲精心培育出来的读书人,才蓦然发现,在我所谓诸多的文字中,有关父亲的记忆寥寥。这,是不是,一种罪过;这,是不是,一种谴责……

“我不怕干活儿”

18年前,我从农村来到城市读大学。期间曾写下一首关于父亲的小诗,至今未忘。原诗如下——

瘸腿的父亲

拉着一车稻草

挪出田地

架子车,在夕阳中

蹒跚

稻草瑟瑟作响

像在倾诉

他最清楚

老人,无声的呻吟

在那个时节,我写下不少关于父亲的文章。彼时,父亲在我的眼中,已渐苍老,他一天到晚,蹒跚在田地间,无怨无悔。我那时有个最大的愿望,就是立志挣钱,改变自己的身份,改善父亲的处境。为此,我还在斗室中用毛笔狠狠地在墙上写下“地金拼”三个大字,意思是要为地位金钱而打拼。今天看来,那时的豪言是多么的稚气!

然而,我确确实实从贫瘠的乡村走出,从中专到大专再到本科,我一步一个脚印在城市生根成长。今日,我非大富亦非大贵,但在经济上已自足,不为金钱而苦恼。所以,我在改变自己的同时,也想改善父亲的处境。只是,父亲还是那样的老顽固,不讲穿着不修边幅,我想那也好,也许更能体现一个农民的本色。但是,在“吃”这个字眼上,父亲总不能再一味拒绝吧?所以每次回老家时,我总要给父亲带好多吃的,农村有的,农村没有的,每次林林总总十几样。在每次返乡看望父亲时,我都有一种和时间赛跑的感觉,父亲的牙齿掉了一颗,掉了两颗……2014年春节时,父亲说,他没剩几颗牙了,我买的许多东西,他都嚼不动了。我和父亲在夕阳中唠嗑。我说:你年轻时挺能跟上时代潮流的,现在上了年纪越来越保守了。父亲笑了,可能是儿子和他对话时,用了几个文绉绉的词语,一下激发了他的自豪感。他再次说出了那句话:“人这一辈子,应该一不怕干活儿,二不怕死!”

父亲的这句话,我曾考量过多次。第一,他是什么时间说的这句话,我实在是想不起来,一个大概的估计是,是我大学毕业后,生活有了改观的时候。第二,他一直在说“人这一辈子”,不是“我这一辈子”,说明他至今尚在学习中,尚在进行中,没有盖棺论定。第三,他将“不怕干活儿”放在第一位,将“生与死”放在第二位,说明他热爱生活,勤于劳作,同时在暮年之时,坦然地看待世事轮回。

一介农民,两个不怕,足让他的儿子用文字解读一生。

在我的内心当中,尽管父亲不怕干农活儿,尽管流着汗水、挥舞着锄头战天斗地,但充其量,他只是一个农夫,甚至有些笨拙、眼光短浅的农夫。

年轻时的父亲很优秀,尽管瘸腿(从小干农活儿落下的伤疼),他在村中第一个买来了牲口,先是骡子(性烈,不易驾驭),接着是驴子(稍温顺),最后是老黄牛(听话,但干活儿慢)。父亲驾驭这些牲口,或耕田或拉套或上集市,如鱼得水,惹得村人艳羡。

我后来反思,骡子、驴子、老黄牛,不正是父亲的青年、中年和老年嘛!

印象中,大概是10年前的光景,村里种田已机械化。父亲舍不得那头老黄牛,尽管已不耕田,他还是坚持喂养着,我们劝了多次,让他卖了吧。他不吭声,抚摸着老黄牛,一待就是老半天。后来,母亲最后通牒,他最终牵到集市上卖掉了。之后好多天,他都喃喃自语:“当时说好的,不能宰杀的……”

没有老黄牛,我忽然感觉父亲老得快了,一头白发,满口无牙。我突然有种深深的负罪感,当老人自豪地说出“我不怕干活儿”这句话时,他的家人却硬生生地扼杀了他残存的梦想。

“我不怕死”

“死”字,对多数人而言,是一个令人忌讳的字眼。

“我不怕死”这句话,如果出自一个孩童口中,那定然是一句佯装的誓言;如果出自一个青少年口中,那肯定带有几许青春的莽撞和果敢。可是,这句话出自我的父亲口中时,我着着实实震惊了,我的胸口多了几许阵痛。

请允许讲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父亲所在的村庄有一位教书的老者,六十有五。老人性情温善,退休后读读书,研读一下《易经》,以此颐养天年。但不久,老人似乎对养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接下来,老人便与“看病”挂上了钩。老人常常根据自己的症状,三天两头往医院跑,回来后,就抱回一堆药。据老人说,他先后患了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神经官能症等多种病。据说,后来老人还患了抑郁症。

老人和我的父亲是邻居,平时闲暇,他们会聚在一起玩玩扑克之类的。但自从发现诸多病后,老人一直奔波在看病的路上。有时就算能在一起打牌,老人也是带了一大堆药丸子,吃完这个吃那个,整个吃药的过程能持续十几分钟。那场景,让正常的人觉得都有些心酸,巴不得能替他减轻一下吃藥的痛苦。再后来,药效终归没有延续老人的寿命。

关于吃药,父亲说:是药三分毒。他排斥药,甚至排斥医生。

于是我经常批判父亲,说他和那位老人一样,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但父亲依然如故。其实,父亲的身体很好,一生几乎没有得过大病。有时就算有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一般挺一挺,三五天就痊愈了。六十多岁时,他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我劝他到省城检查一下身体,他不肯。我说,你嫌远怕麻烦,我开车带你去县城检查一下,父亲仍然断然拒绝。

我一直认为父亲固执,固执得让我反感和厌烦。

后来我想,在这个问题上,可能是我错了。六旬老人的心中,可能在追求一种精神上的随遇而安。直到有一天,父亲和我闲聊时,再次说出了“两个不怕”:“人这一辈子,应该一不怕干活儿,二不怕死!”

我一直觉得,一个和谐的家庭,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如果没有突然的变故,一般是没有人主动提及这个字眼的。也许,身为农民的他,在花甲之年时,看透了一种人生世俗吧。

我还在想,父亲的“不怕死”,肯定包含了许多的世事沧桑。比如在他四五岁时,不幸跌入了池塘,被拉上岸时,肚子中全是水,早已没了呼吸。后来有村人将他驮在牛背上,围着小村庄慢腾腾地晃悠,不想,将近一个上午,父亲吐出了水,还真的醒来了。

大难不死,会有后福吗?

答案是完全不可能。在父亲所处的年代,一个农民,一个土得掉渣儿的农民,一个为三顿饭发愁的农民,一个五六岁就会耕作的农民,他能修得来什么福气!

我知道父亲一个吃饭的细节:每顿饭中,他可以吃菜,也可以不吃菜。能吃菜是改革开放后学来的,不吃菜是之前保留的老传统:手拿一个干馒头,在他的嘴里反复地嚼呀嚼呀,那神情那姿态,和他养的那头老黄牛反刍时一模一样。

(责编:辛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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