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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汉拟骚作品中的楚辞批评

2014-09-29高林清

文艺评论 2014年6期
关键词:楚辞屈原

高林清

在汉代,文人学习楚辞,蔚成风气,出现了大量的拟骚作品。这些拟骚作品不是传统理解的对屈骚的单纯模拟之作,它们模拟“骚”的形式体制,或是伤悼屈原,或是代屈原立言,都曲折表现出汉人对屈原及其作品的批评态度,理解、认识和借鉴等情况,并间或表达出作者心中的块垒,反映出当时社会的思想文化背景。而我们在对汉代的楚辞批评进行研究的时候,多侧重于汉代文人学者理论形态表述(论屈评骚)的文字材料,而不太注意那些不直接表达观点的拟骚作品。事实上,历来受到轻视的两汉拟作包含了许多我们值得关注的问题,是汉代极值得重视的楚辞批评的文献资料。

一、对屈原人格精神的体认与赞誉

屈原一直被视为衣被词人、光照百代的诗人之巨擘。其伟岸崇高、志洁行廉的人格精神,令历代诗人激动和感奋。而汉代文人对于屈骚的学习借鉴,首先在于对屈原人格以及由此产生的人格魅力和精神世界的由衷认可。

拟骚作品多以惜誓、思忠、怨上、悯上之类抒写君臣之情。而在具体的作品中,屈原忠贞爱国的激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情怀获得普遍赞誉。如《吊屈原赋》曰:“遭世罔极兮,乃陨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①贾谊对造成屈原悲剧命运的黑暗现实进行了激烈抨击,对贤才高士被谗害的命运寄予深切同情。严忌出于“哀屈原受性忠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斐然作辞,叹而述之”,而作《哀时命》;文曰:“子胥死而成义兮,屈子沈于汩罗。虽体解其不变兮,岂忠信之可化”、“形体白而质素兮,中皎洁而淑清”,赞扬屈原的坚贞以及为理想、正义而矢志不移。东方朔《七谏》创作目的是“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矫曲朝也”②;《七谏·沉江》云:“忠臣贞而欲谏兮,谗谀毁而在旁。”正面赞扬屈原执着于忠信的高尚人格操守。刘歆《遂初赋》曰:“彼屈原之贞专兮,卒放沉于湘渊。”③王逸在《九思·逢尤》中云:“念灵闺兮隩重深,愿竭节兮隔无由,望旧邦兮路逶随,忧心悄兮志勤劬。魂茕茕兮不遑寐,目眽眽兮寤终朝。”也强调屈原的忠君之德。由此可见,汉人对楚辞作品的模拟学习主要是为了“追愍屈原”,突出其忠诚之志、高洁之行。屈原“忠贞”品格得到拟骚创作者基本一致地认可和高扬。

不管是董仲舒《士不遇赋》还是扬雄《太玄赋》都把屈原当作“贞”、“廉”、“清”的典型。尤为重要的是,拟骚作者普遍把屈原的不遇当作是“贤人失志”,这些作品大多承袭《离骚》、《涉江》等,在运用的历史典故中,诸如伍子胥逢殃、比干菹醢等经常被提及,如《惜誓》有“比干忠谏而剖心兮,箕子被发而佯狂”,《七谏·怨世》中“思比干之恲恲兮,哀子胥之慎事”,《七谏·怨思》中“子胥谏而靡躯兮,比干忠而剖心”,《九怀·尊嘉》的“伍胥兮浮江,屈子兮沉湘”,皆将屈原纳入比干子胥之类的贤人中。在拟骚作品中,屈原是具有优秀道德品质的士大夫和臣子典型,再现屈子忠君爱国的社稷之臣的光辉形象。

拟骚作品往往将宗族情感与爱国精神密切联系,将屈原塑造成正道直行、眷恋故国的道德楷模。“廓抱景而独倚兮,超永思乎故乡”(《哀时命》);“声哀哀而怀高丘兮,心愁愁而思旧邦”,“抚槛兮远望,念君兮不忘”(《九怀·匡机》);“蒶蕴兮霉黧,思君兮无聊”(《九怀·蓄英》);“思南郢之旧俗兮,肠一夕而九运”(《九叹·逢纷》)等,通过屈原对故乡宗国的思念,表现出作者对屈原忠君眷国坚贞的深刻理解。

拟骚作品还通过对屈原身世、名字的传述来突现屈原的品质。《九叹·逢纷》云:“伊伯庸之末胄兮,谅皇直之屈原。云余肇祖于高阳兮,惟楚怀之婵连。原生受命于贞节兮,鸿永路有嘉名。齐名字于天地兮,并光明于列星。吸精粹而吐氛浊兮,横邪世而不取容。”说明屈原是伯庸的裔胄,与楚怀王是同祖,所以恩深义笃。又生于美好时节而禀受天命,这两方面决定了屈原敬德修能、高远卓荦的人格。《九叹·离世》又郑重地“自叙”名字的由来,“兆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余幼既有此鸿节兮,长愈固而弥纯”,说明了身世、美名,而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内美”深刻影响了屈原的性格、品质与思想。

此外,作品还表现出对屈原自我人格与价值观念固持的认同。如刘向《九叹·离世》云:“余幼既有此鸿节兮,长愈固而弥纯,不从俗而诐行兮,直躬指而信志。不枉绳以追曲兮,屈情素以从事。端余行其如玉兮,述皇舆之踵迹。”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说:“汉贾谊作《惜誓》,淮南小山作《招隐士》,东方朔作《七谏》……皆拟其文而哀平之死于忠。”④可见,汉人是为昭彰屈原忠君爱国精神、正直高尚品格而创作拟骚作品,屈原忠臣介士的光辉形象如巍巍丰碑,巍然屹立在汉人的心中。

二、对屈原思想行为的理解与重构

两汉以来对待屈原的立身行事评价不一。拟骚作品中有不少从正面对屈原行事予以歌颂,如东汉梁竦《悼骚赋》等,他感悼伍子胥、屈原以无辜沉身,不仅在赋中高度评价了屈原的高洁人格,而且极力赞颂其殉国沉江的行为,“祖圣道而垂典兮,褒忠孝以为珍。既匡救而不得兮,必殒命而后仁。”⑤接着又指出“惟贾傅其违指兮,何杨生之欺真”,对此,杨慎颇为赞赏,曰:“竦以非罪流放,有感而作,非若东方朔、王褒无疾痛而强为呻吟也。……王逸既遗珠于先,朱子复迷宝于后,兹为一表章之,亦千载一快也。”⑥但大多数人赞美屈原忠君爱国的品质、悲悯其情志未遂的身世的公司,并不赞同其为国殉身的行为。

如果我们从哲理性层面进行探讨,会发现汉人多以时命观来解说屈原的政治命运遭际,“呜呼哀哉,逢时不祥”(贾谊《吊去屈原赋》)、“哀时命之不及古人兮,夫何余生之不遘时”(严忌《哀时命》)、“哀时命之不合兮,伤楚国之多忧”(东方朔《七谏·哀命》)、“哀余生之不当兮,独蒙毒而逢尤”(刘向《九叹·愍命》)。可见,多数拟骚作者将屈原的人生悲剧归因于天道、命运。而且,汉人的“时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面对不遇的“时命”时,一切努力与抗争都是徒劳与无奈的。既然时命所定,个人无法摆脱其羁绊,所以只好随波逐流,安命顺俗。由此,拟骚作品也就由悲鸣逢时不祥转为对自身遭际的时命认同。如扬雄《反离骚·序》云:“夫圣哲之不遭兮,固时命之所有。”亦云:“遇不遇,命也,何必湛身哉!”班彪《悼骚赋》已残,仅存数句,曰:“夫华植之有零茂,故阴阳之度也。圣哲之有穷达,亦命之故也。唯达人进止得时,行以遂伸。否则诎而坼蠖,体龙蛇以幽潜。”⑦把穷达归之于“命”,并认为既然个人无法摆脱时命的羁绊,那么屈原就应该“行止屈伸,与时息兮”(《东征赋》),而不该与黑暗现实针锋相对。

这些都体现出在汉代专制君权制度下,文士联类己身的厄运不遇而又无可奈何的矛盾复杂心态。在《解嘲》中,扬雄把今昔士人命运际遇的进行对照,战国时“士无常君,国亡定臣,得士者富,失士者贫,矫翼厉翮,恣意所存”,所以“驺衍以颉亢而取世资,孟轲虽连蹇,犹为万乘师”,时异事变,到了大一统盛世,“文士夫上世之士,或解缚而相,或释褐而傅,或倚夷门而笑……是以颇得信其舌而奋其笔。”⑧看来,生逢其时则遇,生不逢其时则不遇。不同的时势造成两个时代文士的不同命运,正所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东方朔《答客难》)。

汉代文士所向往的能够充分实现人生价值的战国时代已经一去不回,大一统专制的时世终究不能改变,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文人不得把盛世不遇的原因归结为时命不合,这实际上是士人在失望、悲愤之余的心理安慰,以此来消解了现实困境中的激愤之情。士人在宽慰自身遭遇之余,已为自己随遇而安、委顺自然的消极人生观预留了地盘。

作为汉初第一位拟骚作家,贾谊开了以时命观来解说屈原行为的风气。其《吊屈原赋》在同情、崇敬屈原之余,却以道家独善自保、全身远害的思想来批评屈原,并联系战国朝秦暮楚的游士风气,认为屈原可以“瞝九州而相君”,因而对屈原眷恋故国、守志不移表示不理解,最后决定遵从圣人之神德,远浊世而自藏。尽管屈原与贾谊二人有过类似的政治遭遇,但二人所处的时代不同,人生观也相差甚远。贾谊处于黄老思想盛行的汉初,他虽是一位有用世之志的政论家,但在他遭到一系列挫折、打击之后,“为伤悼无聊之故”⑨,仍不免以老庄思想来作自我宽慰,并以之解说屈原。另外,他的代表作《鵩鸟赋》坦露的也是道家万物永远处于循环反复的变化之中的观点,充满着“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鵩鸟赋》)之类解脱精神痛苦后的达观,最后以“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作结,表明他委命随流的态度。

东方朔在《七谏》中也从侧面表达了对于屈原之死以及生命存在的思考,“怀计谋而不见用兮,岩穴处而隐藏”(《七谏·沉江》)、“苦众人之难信兮,愿离群而远举”《七谏·自悲》、“列子隐身而穷处兮,世莫可以寄讬。……经浊世而不得志兮,愿侧身岩穴而自托”(《七谏·谬谏》)。冯衍《显志赋》抒发的是人生失意、功业未成的悲叹,最后仍归结于道家的安时处顺,“风兴云蒸,一龙一蛇,与道翱翔,与时变化,夫岂守一节哉?用之则行,舍之则臧,进退无主,屈申无常。”文中,作者在抒发不遇之悲愤基础上,以道家思想为己解脱:“诵古今以散思兮,览圣贤以自镇。嘉孔丘之知命兮,大老聃之贵玄。……陂山谷而闲处兮,守寂寞而存神。”张衡的《思玄赋》写到主人公在精神的游历之后,逐渐摆脱了犹疑和愤懑,“天长地久岁不留,俟河之清祗怀忧。愿得远度以自娱,上下无常穷六区。超逾腾跃绝世俗,飘遥神举逞所欲。”⑩就体现出超脱世事、保身全生的心态。

综上所述,在两汉社会中,从贾谊开始,对屈原自沉殉国这一生命归宿持否定态度的不在少数。而在人生道路上则另求安顿,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隐居这一道路。由此,拟作作家对作品进行了重构。突出表现在,将屈原作品中远离郢都,放逐在外的生活改写成了保身全生、周游四方的娱乐,从而消解了自沉行为的绝对性。如《惜誓》曰:“乃至少原之野兮,赤松王乔皆在旁。二子拥瑟而调均兮,余因称乎清商。澹然而自乐兮,吸众气而翱翔。”远游所到之处充满了安宁和平之音,而所表达的感情则是逍遥自得的。另外,拟作在承袭远游这一主题时,把屈原作品中的神话世界改成了神仙世界,诸如王乔、赤松、吸气、骑白鹿等仙话中的词汇频频出现在作品中,如《哀时命》曰:“与赤松而结友兮,比王侨而为藕”、“使枭杨先导兮,白虎为之前后。浮云雾而入冥兮,骑白鹿而容与。”《九怀·陶壅》曰:“道莫贵兮归真,羡余术兮可夷。”在冯衍《显志赋》中,屈原还被当作值得羡慕的隐士或神仙,文章还设计了一条有别于屈原式的愤世嫉俗、高蹈浪漫的生存方式:“嘉孔丘之知命兮,大老聃之贵玄。德与道其孰宝兮,名与身其孰亲。陂山谷而闲处兮,守寂寞而存神。……”(11)可见,拟骚作品更多表现的是一种出世逍遥的思想倾向,这就从根本上背离了屈原的人生抉择,否定了他的殉国行为。

这种批评态度与汉代的思想文化背景息息相关。汉初崇尚黄老,采用与民无争的统治思想,其后,儒学思想的核心地位日益趋向正统,然而,此时由道家思想衍生出的黄老之学并没有完全退出历史舞台,而是与儒学互为补充。正是这一股思想潜流或多或少影响着汉代文人的看法、做法。尤其是当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处境,贯穿两汉的黄老道家思想无疑给汉代文士提供了行为选择,以此来获得心理安慰。所以,拟骚作品中高蹈远游描写部分多夹杂以道术的求道升仙与道家隐处保身的内容,这是作家对现实困境及生命安顿重新思考的结果。

三、对楚辞艺术精神的接受与创新

模拟过程中往往蕴藏着种种无声的批评。《楚辞》众多华丽美艳的语词、构思精巧的意象,连同它们所承载的那些浓烈的悲情,成为汉代文人创作取之不尽资源的同时,汉人对屈原及《楚辞》的理解与认同就或隐或显的体现出来。汉人主要从两个方面对屈骚进行模拟:

(一)“以其情”——对不平遭际的哀怨情感的体认,借屈原之名抒写内心忧愁

明人陆时雍言:“自屈原感愤陈情,而沅湘之音,创为特体,其人楚,其情楚,而其音复楚,谓之楚辞,雅称也。”(12)可见,作为文体的楚辞,其艺术精神不仅在于外在形式特征,更在于楚辞体所蕴含的情感特质。

汉代大多数拟骚创作者将“楚骚”作为情感共鸣与文学书写的最佳手段,具体体现在,这些作品继承了楚辞的抒情方式,而且多数具有感伤、哀怨的格调。以收录在《楚辞章句》中的代拟作品为例,如东方朔《七谏》、王褒《九怀》、王逸《九思》等,它们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法,模拟屈原口吻,把自己对象化为屈原,设身处地体验屈原的经历和痛苦,不仅悲悯同情屈原的遭遇,还借此寄托一己失意之悲。

不管是否以感念屈原为名,这些拟骚作品都从屈原的情感经历与楚辞愁思幽怨的抒情方式中汲取创作的营养,抒发自身怀才不遇、穷愁悒郁的情绪。

此外,从拟骚作品各篇篇名及各篇篇首所作的序亦可窥见拟骚作者对楚辞的情感认同。拟骚作品多以“惜”、“吊”、“谏”、“思”、“悼”、“悲”、“怀”等明确作品情感内涵的词为题,并以“愍”、“怨”、“伤”、“忧”、“哀”、“忿”等哀怨色彩浓郁的字词为各篇题序,作品本身也多抒发这种幽深哀切之情。正是这些情感特质使楚骚体成为一种独特的文体。

事实上,汉代拟骚作品围绕着屈原的政治遭遇为中心进行叙述。士之不遇的遭际和幽愤在他身上最为典型,拟骚作品对造成贤人失志、贤人受难的社会现实进行批判,表现出对屈原人生不平遭际及哀怨情感的认同与咏叹。

东方朔《七谏·哀命》赋中写到“恶耿介之直行兮,世混浊而不知”,心中感伤,满腔哀怨,《七谏·谬谏》曰:“玉与石其同匮兮,贯鱼眼与珠玑。驽骏杂而不分兮,服罢牛而骖骥。……独便悁而怀毒兮,愁郁郁之焉极。念三年之积思兮,愿壹见而陈词。不及君而骋说兮,世孰可为明之?身寝疾而日愁兮,情沈抑而不扬。众人莫可与论道兮,悲精神之不通。”揭露了是非颠倒、清浊不分的社会现实,反映出忠直之士仕途不遇的悲慨。刘向《九叹》也对屈原的政治遭际表示了同情和惋惜:“览屈氏之《离骚》兮,心哀哀而怫郁”(《九叹·惜贤》)、“临深水而长啸兮,且倘佯而泛观。兴《离骚》之微文兮,冀灵修之壹悟”(《九叹·思古》)。而冯衍的《显志赋》言:“顾尝好俶傥之策之策,时莫能听用其谋,喟然长叹,自伤不遭”、“心怫郁而纡结兮,意沉抑而内悲”(13)。可见,《显志赋》抒发的是“时俗险厄”、遭遇多舛的悲愤情感。这些都形象地反映了所处的环境很险恶,表达对屈原不幸遭遇的同情。

与其说汉代拟骚作者在伤悼屈原,不如说在感伤自己,借屈原的凭吊以寄托作者的现实处境,抒写内心的失意不平。以刘向为例。他是刘汉宗室,一人仕三朝,为元老重臣,但终他们的一生也是仕途坎坷,屡遭排挤打压。因为这样的身世和遭遇,从其作《九叹》所包括的九篇作品的子题目“逢纷——离世——怨思——远逝—惜贤——忧苦——愍命——思古——远游”,也大致可以看出这既是对屈原生平遭际与心理活动的叙述,同时也是自身遭际的写照。文中多处以悼屈原的方式进行自我伤悼。可见,“《九叹》皆有感而作,故虽多模拟的语气,而颇露身世之感。”(14)

显然,屈原的失志与受难在文士的生命遭际中具有代表性。中国古代文士大多有着儒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和建功立业的渴望,然而随着汉代封建一统王权的逐步增强,君主权势的威严、士人对君主的依附、入仕立身的艰难(15),又使他们很容易陷入屈原式的人生困境。屈原的“忠不见用,志不得伸,乃作离骚”(16)的“骚怨”情感生发模式引起汉代士人的强烈共鸣与普遍呼应。可见,在新时代发展下,屈原忠正而不遇明君的命运和不平遭际的哀怨情感得到士人的深切体认和高度共鸣,这从侧面反映出汉代文士渴望清明政治和希冀君臣遇合的心态。应该说,屈原及作品对汉人情感的建构起到重要的作用。

但是,必须指出的是,拟骚作者对屈原的认识也是有限的。最为明显的是,拟骚作品所表达的多是哀怨低徊、自悲自怜感情,如“居处愁以隐约兮,志沈抑而不扬”(《哀时命》)、“哀时命之不合兮,伤楚国之多忧”(《七谏》)、“惆怅兮自悲,伫立兮忉怛,心结縎兮折摧”(《九思·怨上》);这些语句描绘出了一个集狐独、忧伤、憔悴、悲怨、迷茫于一身的悲情形象。而对于东方朔的《七谏》,聂石樵先生曾言:“此作是拟《九章》,但思想感情却不如《九章》表现之激烈、深沉,屈原之性格也不如《九章》抒写之坚强、刚毅。通篇之文气,哀怨多於愤慨,感伤多於悲痛。”(17)看来,拟骚作品缺少像楚骚那样的“发愤抒情”,作品中所塑造的形象,体现的是无愤激、无抗争的情感,更符合汉儒“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的诗教原则。由此也可窥见汉代专制体制下儒学文学思想对楚辞创作及批评的规范作用。

(二)“玩其辞”——对屈原的作品深为赞赏,借楚辞的艺术形式创作新篇

作为一种新兴文体,楚辞体有着自己独特的形式特征。在形式上的标志性特征首先表现为“兮”字句的广泛应用。而这一点也充分为拟骚作品所继承。从句式来看,屈原之作的典型句式有三种(18),一是《离骚》模式,上下两句字数增多,“兮”字用在奇句末;二是《九歌》模式,“兮”字用在各句之中;三是《九章·橘颂》模式,上下两句各为四字,“兮”字用在偶句末。汉代众多的拟骚之作比较严格地采用这三种典型句式,而很少使用三字句、不带兮字的四言句及六言句等大赋中常见的句式,由此可见拟骚作者对楚辞体形式的认可与接受。

屈原作品的另一个显著特征,诸如《离骚》、《招魂》、《九章》等都有“乱”辞,或是起到概括全篇思想内容的作用;或具有结束语的作用,两汉许多拟骚作品中都有“乱”辞,如东方朔《七谏》、王褒《九怀》、刘向《九叹》、王逸《九思》等,这是拟骚之作模拟楚骚的又一个特征。

汉代拟骚诗还从文句和文意上因袭楚辞。如东方朔《七谏·谬谏》“欲骐骥而不乘兮”以下一整段就直接袭用《九辩》;《七谏·自悲》“岁忽忽其若颓兮”袭用《九章·悲回风》“岁忽忽其若颓兮”成句。刘向《九叹·逢纷》“驰余车兮玄石,步余马兮洞庭”完全由屈原《九章·涉江》“步余马兮山皋,邸余车兮方林”二句化出;《九叹·离世》中的“出名曰正则兮,卦发字曰灵均。余幼既有此鸿节兮,长愈固而弥纯”,显然模仿《离骚》开篇的文辞,“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九思·守志》中的“扬慧光兮为旗,秉电策兮为鞭”、“举天毕兮掩邪,彀天弧兮射奸”等句子是对《远游》中的“揽慧星以为旍兮,举斗柄以为麾”以及《九歌·东君》中“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失兮射天狼”的化用。还有,《七谏》“乱曰”部分显然是对《九章·涉江》“乱曰”部分的模拟。

不仅如此,拟骚还有对屈骚比兴象征手法的学习运用。屈原作品中的意象大多是香花恶草的是非比喻,忠臣奸佞的历史罗列,将善恶美丑两组事物进行对比,汉人拟骚作品很好地继承了这一手法。如《七谏·初放》:“斥逐鸿鹄兮,近习鸱枭,斩伐橘柚兮,列树苦桃。”这里,以“鸿鹄”、“橘柚”喻指美善之人与物,以“鸱枭”、“苦桃”喻指丑恶,又以美善与丑恶截然相反的境遇揭示社会环境的污浊愚昧;之后笔锋一转,曰“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孰知其不合兮,若竹柏之异心。”正面描绘了江潭边修竹的美好形象,借以象征屈原独立高洁的人格。

当然,拟骚作品还从结构等不同方面模拟学习屈骚。如张衡的《思玄赋》模拟《离骚》上下求索的结构方式,抒发了自己彷徨、幽怨的情绪。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由此可见,在模拟的过程中,拟作家自觉对楚辞的句式、辞句、文体结构、表现手法及口吻等艺术形式进行模拟学习,复现了楚辞的艺术风貌,甚至有些达到了字模句拟的程度,宋人洪迈亦云:“自屈原词赋假渔父、日者问答之后,后之作者,悉相规仿……皆改名换字,蹈袭一律,无复超然新意。”(19)他们都指出拟骚作者的转相模拟,有面目雷同的弊病,但他们却忽略了一点,模拟者对于楚辞作品的取舍,实际上反映出作家对作品所承载的审美规范及艺术观念的认可与否。汉代文人从各个方面模拟楚辞,就意味着对楚辞文体规范的认可与对艺术精神的接受。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说过:“模仿是最深的爱慕。”汉人选择屈原,模拟其辞作,是对屈骚的整体感知和再解读,包含着对文体规范的确认,也意味着拟骚作者从心理上对楚骚文学传统自觉地认可与赞赏。正是基于共同的“表达悲悯屈原行为及赞赏屈原文辞”(20)的目的,拟骚作者尽力追摹屈原、力图使自己的作品更加屈原化、骚体化;从中亦可窥见他们对屈原的尊崇。当然,拟骚作者的模拟学习在一定程度上强化了楚骚体的艺术表现特征,从而促进楚辞文体的定型。不过,毕竟整个汉代的楚辞批评笼罩在与时代氛围相一致的褒扬屈原德行之上,所以,对楚辞的艺术价值的认识还不够充分。我们可以通过考察拟作模仿取资的对象来判断拟骚作者对楚辞作品的理解、认识程度。从内容而言,诸如《九怀》、《九叹》、《九思》、《七谏》等作品主要模拟对象为《九章》、《离骚》,而较少模拟《九歌》。

众所周知,《九歌》为事神之作,是基于楚国民歌的祭歌,不过,《九歌》是楚辞中重要的作品,其幽微绵细的情致和优美的诗歌形式是屈原其他诗篇难以娘美的。而《九章》诸篇,其情志与《离骚》基本接近,主要是叙写身世、遭遇及个人情绪,多为屈原现实境遇的真实记录或追忆。相对于其他篇章而言,作品《九章》、《离骚》等想象、象征及神话的成分较少。拟骚作家们有意识地选择《离骚》、《九歌》等自传性比较突出的篇章作为仿效的对象,而较漠视文学色彩浓郁的《九歌》等,可见,汉代文人对楚辞的审美价值的认识还不够到位。

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拟作在继承楚骚文学传统基础上又有所创新。由于个性情感和审美特性的差异,在模拟过程中,作家对楚辞有所取舍和改造,使得作品各具风貌,其中不乏名篇佳什。不过,受到汉代散体赋的影响,拟骚作品整体上呈现出重描写、重铺排的赋化倾向,此外,拟作在题材上有所拓展,句式也逐渐趋向整齐等,这里不复赘述。尽管拟骚作品在艺术上的成就并不显著,但也显示出作者的某种趣味,更为重要的是,汉代文人借楚辞的艺术形式创作新篇,赓续了楚辞体在汉代的创作,对屈原及“楚辞体”影响的扩大不无裨益。

总体而言,汉代拟骚作家不仅从外在形式上、内容上模拟屈骚,尤其是对屈原的人格魅力及精神世界的模拟,可说是对文学和心灵的双重模拟,并直接开启了后世借拟古而抒己情的文学创作的先河。而《楚辞通释》曰:“而《七谏》以下,无病呻吟,蹇涩肤鄙之篇,虽托屈子为言,其漠不相知,徒劳学步……”这里,王夫之指出拟骚作者“无病呻吟”,对屈原及作品“漠不相知”,显然与事实不符。从以上分析可知,拟骚作者对屈原其人其行、其情其志及对楚辞作品的艺术技巧、风格体质等,不仅有相当的理解与认识,并形成了对屈原及楚骚的情感认同的共鸣。

可见,屈原光辉的人格魅力和楚骚强大的艺术感染力,孕育并催化了拟骚作品的兴盛。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因为拟骚创作者处于汉代这么一个时代,本身又缺乏屈原那样的个性气质及生命体验,所以屈骚作品中九死未悔的战斗精神消褪了,自哀自怜、高蹈远游的忠臣介士形象取代了高洁伟岸的主人公形象,因而“屈原悲剧命运的崇高感已经变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情意识”(21)。对此,《文心雕龙·辨骚》指出:“《九怀》以下,遽蹑其迹,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22)可见,两汉拟骚作品在艺术水准上与屈骚有着一定的差距,反映出的思想感情、理想胸怀方面与屈原作品也有着隔膜与差距。唐刘知几指出,模拟作品有两种类型,一是“貌同而心异”,二是“貌异而心同”(23),而汉人拟骚作品,应该属于前者。不管怎样,拟骚作者对拟作在文本上对屈骚的人格精神与艺术精神的体认、接受,对屈原思想行为理解与重构,凡此种种,都与楚辞评论共同丰富汉代楚辞批评,并影响了后世对屈原与楚辞的评价态度,在楚辞学史上应占据一定的地位。

①司马迁《史记》(卷八十四),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493页。

②本文所引拟骚作品,如无特别说明,皆引自宋洪兴祖撰,白化文等点校《楚辞补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

③章樵注《古文苑》(卷五),中华书局1985年版。

④孙猛《郡斋读书志校证·集部总论·楚辞类》(卷十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803页。

⑤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二十二,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221页。

⑥参见《论骚赋》中“《悼骚赋》”条,杨慎《升庵合集》一二十八卷,光绪八年鸿文堂藏本。

⑦欧阳修《艺文类聚》(卷五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1016页。

⑧严可均《全汉文》(卷五十三),《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1985页。

⑨朱熹《楚辞集注·楚辞后语》,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59页。

⑩范晔《后汉书》(卷五十九),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547页。

(11)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579页。

(12)陆时雍《楚辞疏·楚辞条例》,见杜松柏主编《楚辞汇编》(三),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45页。

(13)范晔《后汉书》(卷二十八),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78-280页。

(14)马积高《赋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6页。

(15)徐复观《西汉知识分子对专制政治的压力感》,《两汉思想史》第一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68页。

(16)杨胤宗《屈赋新笺·倪序》,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1页。

(17)聂石樵著《先秦两汉文学史稿》,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53页。

(18)郭建勋《汉魏六朝骚体文学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8-43页。

(19)本社《容斋随笔》,容斋五笔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888页。

(20)方铭《战国文学史论》,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489页。

(21)韩高年《诗赋文体源流新探》,巴蜀书社2004年版,第70页。

(22)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卷一,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47页。

(23)刘知几《史通》,见浦起龙《史通通释》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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