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丛:本雅明诗学认识论的核心范畴
2014-09-29○邢崇
○邢 崇
星丛(又译为星座,英文constellations,德文Konstellationen)是天文学术语,是划分星空区域的基本单位,是人们形象地认识和感知星空格局的基本方式。本雅明在《德国悲剧的起源》中创造性地把这一概念运用到他的文化批评理论中,用感知星空格局的形象方式感知客体对象,成为他的诗学构成法则。星丛是指一个集合体,是指由各自独立的多元要素构成的非稳定的集合体。这些要素彼此之间不具有约束力和控制力,也不具有共同的本原,只是以自由的方式组合和存在。本雅明运用星丛阐发理念、起源、表征及其它哲学本体论的理论范畴,形象地勾勒出他诗学认识论的理论基础。
一、星丛与理念
本雅明首先用星丛来指称“理念”(Idee),形象地阐释出理念存在的基本形态。即“理念是永恒的星丛”。理念如星丛一样,是主体对客体的认知方式,是主体与客体之间关系力场的产物。理念直接指向客体的本原,它不是客体的概念,只是客体自身的存在形式。因此用星丛来指称理念就是指向客体自身。“理念之于客体正如星丛之于群星。这首先意味着理念既非客体的概念,也非客体的法则”。①本雅明形象地描述出理念、星丛和客体之间的关系,理念如星丛一样是人们对客体的形象地感知,并不是抽象地概述。这就使理念不再是形而上学抽象的本体论范畴,成为主体对客体的把握和认知的方式和方法。它具有永恒性,但却不是永恒不变性,而是一种主体的规定性。它是主体无法穷尽客体的一种规定性,也是宇宙万物变化莫测的一种规定性。
本雅明所界定的理念与传统的形而上学中的理念有很大的不同。它对于柏拉图的理念一方面有所继承,承认真理和理念是美的本质内容,对真理与美的探讨也是艺术哲学的基本目的。为此,他创造出新的美学范畴星丛,以此代替抽象的概念阐释现代哲学、美学和艺术的基本存在状态。另一方面在此基础上,本雅明提出的理念与以往理念内涵有所不同,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割裂与融合。柏拉图的理念是先验存在的绝对客体形式,是脱离客体自身而存在的形而上学的构成法则,即先有一般理念的存在,后有具体事物“分有”理念。虽然黑格尔纠正了柏拉图将二者割裂的观念,将二者结合为“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但他的理念仍是美的决定性因素,具有主观的形而上学意义。本雅明的理念如星丛是指主体对客体自身的形象感知和认知,理念是在融入主体的内在认识结构基础上,直接指向客体自身,二者是内在融合的统一。其二是单一、绝对与多样、变化。柏拉图、黑格尔的理念是绝对不变的,具体事物会变,但理念却是永恒的。而本雅明的理念随着内在要素组合的变化而变化,呈现客体的多种形态,既具有假定性和变化性,又具有客观性和实际性。本雅明理论中的理念成为人们把握或再现客体的方式,就如同通过“星丛”认识群星一样,是一种形象地认识客体存在的结构方式。它可以对现象进行划分,也可以恢复现象的原貌。“理念是永恒的星丛,根据在这个星丛中作为各个点的诸因素,划分现象,同时恢复其自身;它发挥着概念的功能从现象中抽调这些要素,以至于这些要素以极端的方式清晰地显现”。②理念对现象的划分是根据星丛中事物内部的各个要素的细部、关键点进行的,所以理念的着眼点不是整体的宏观结构,而是细节、碎片。由于主体对于事物内在要素的不同组合会形成不同的理念形式,这使理念具有预先性和虚拟性;同时由于事物的划分又是完全依赖于事物自身要素划分,又使其具有客观性和实际性。通过这样的形式揭示出现象存在的复杂、多变的内在结构,回复到现象自身。因此理念的产生既非纯粹的主观臆断的产物,也非纯粹客观存在的结果,它只能通过对现象的安排来再现客体自身。星丛同理念一样既划分现象,又恢复现象本原,这就使星丛起着拯救和恢复现象的作用。它是在划分中拯救,在恢复中救赎。“它具有将现象聚集起来概念的功能,具有划分的功能,这种划分具有极其重要作用,它在现象自身中产生,归功于思想的辨别力。因为它起到了一石双鸟的作用:拯救现象和表征理念”。③星丛既需要将现象从整体语境中抽调出来进行重新划分,进行拯救,又需要将之放在具体的语境中恢复客体自身,获得救赎。因此对于现象的感知和认识是不能脱离客体自身,不能脱离具体的语境,就如同认识群星不能脱离星丛一样;同时又可以将之从具体的语境中抽调出来进行重新的感知和认知,达到对事物的改造和救赎。
本雅明借鉴莱布尼茨(Leibniz)的单子(Monad)理论,摒弃其理论中的先验成分,把它运用到星丛学说中。他认为理念是永恒的星丛,又是一个单子,这就赋予星丛以单子的特性。“理念是一个单子”,④星丛如单子一样,一方面星丛自身具有稳定性,不受外在事物的影响。当然星丛也并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处于自身的不断地演化之中。星丛和星丛之间是相互独立的,不互相干扰。因此星丛是以独立、稳定的状态存在于星空之中。在这样的不可通约的状态下,星丛和星丛之间又处于和谐的状态中。它们既维持着自身的独立和发展,彼此之间保持着距离,同时又共同构成丰富多彩的和谐的宇宙世界。另一方面,本雅明从单子论的角度论述星丛所构成具有内在张力的宇宙世界,并且认为这才是事物自身的真实存在状态。他把理念看作是一个单子,是世界形象缩略的表征。“这给予理念以总体观照。其结构是一个单子结构,在与其自身非异化的疏离性对照中,总体性强加于其结构之上。理念是一个单子。存在携带它的过去和后续的历史进入到单子中,带来——以自身形式为掩盖存在——理念世界的剩余部分的模糊的缩略物,正像,据莱布尼茨的《形而上学论》(1686),每个单独的单子都模糊地包含着所有其它单子一样。理念是一个单子——现象的前稳定表征寓于现象自身中,同样也寓于它们的客观阐释中”。⑤理念虽然是事物自身的存在,但是它却不是一种如星云般扩散结构,而是在总体审视下,以稳定的单子结构呈现的。它是过去和未来的结合体,是被缩略的形象整体,存在于现象自身及其自身的阐释中。
本雅明认为理念是纯粹的,具有不可通约性。理念是完整纯洁的独立存在,这是理念的本质。理念如星丛一样既独立于现象,又彼此之间相互独立,这是构成真理的要素。理念解脱了一切所属的关系,真实再现事物,呈现真理。所以理念不是现象、不是现象之间的联系,而是超越现象的独立存在体。因此他倡导将现实存在物从现存环境中抽调出来,进行哲学的反思,将之提升,成为真理呈现之物。“理念遵循这样的法则:一切本质都是完整纯洁地独立存在着,不仅独立于现象,而且尤其彼此相互独立。正如天体的和谐取决于并不相互接触的行星轨道,所以理念的存在取决于纯粹本质之间不可沟通的距离。每一个理念都是一颗行星,都像相互关联的行星一样与其它理念相关联。这种本质之间的和谐关系就构成真理的因素”。⑥星丛中的群星、星丛和星丛都是彼此之间相互独立、相互吸引、相互排斥,形成丰富多彩的星空图景。其实,现实世界的存在状态正如星空中的星丛一样存在,星丛构成的法则也就是现实世界的构成的法则。
二、星丛与起源
在本雅明诗学理论中,起源(Ursprung)并不是发生学意义上的起源,而是具有与本原、星丛相类似意义的概念,是探讨事物自身存在形式的范畴。因此对于事物起源的探讨就是对事物生成本质的探讨。“起源尽管完全是一个历史范畴,但是却与发生学(Entstehung)无关”。⑦
这就使起源从历史范畴上升到哲学本体论范畴,在对事物的历史追溯过程中,寻求事物生成、转变、消失过程中的内在要素,所以“起源这个术语并不是意图用来描述现存事物之所以得以存在的过程的,而是用来描述变化和消失的过程中出现的事物”。⑧作为历史范畴的“起源”,是阐述事物在历史生成过程中所出现的具有决定性的事物,它们不仅是流动的、变化的,更是变化中的涡流,吞噬着生成中出现的物质,展现着事物的自身。“本原是变化溪流中的一股涡流,在流动中,它吞噬了卷入生成过程的物质”。⑨本雅明对于德国悲剧起源的探讨并不是发生学意义的求根溯源,而是从历史范畴的角度通过特定历史期出现的特定艺术形式的探讨,将寓言进行重新定义,称之为衰败历史的叙事法则。
起源并不是为构建一个整体,抽象出共性,而是通过对事物本原的探寻,寻求事物的内在形式因子,因此可以将其称为“跃入存在的原初的行动”(primal leap into being)。本雅明的星丛概念,并不是在寻求普遍性的事物,而是找寻事物生成中具有个性的事物或细节。在对于事物起源的探寻,一方面是在恢复事物的本原或是重建新事物;另一方面则是以开放的姿态构建出不完善和不完整的事物。“起源从来不在赤裸明显的现实存在中显现,其节奏很明显只能见于一种双重洞见。一方面,需要将其视作恢复和重建的过程,但另一方面,而且恰恰是因为这一点,也将其视做不完善和不完整的事物”。⑩起源是指通过对事物发展过程中出现要素的考察,恢复事物现象的原初形式,从而构建出具有无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新的客体形式。所以本雅明称哲学史就是起源的科学,是对发展过程中所有因素无论是遥远的、极端的、明显的、过分的甚至是所有对立的可能意义的探寻,“哲学史,即关于起源的科学,是以发展过程中出现最遥远的极端和明显的过分方式揭示了理念构建的形式——是这些对立因素所有可能的意义并置的总合”。(11)对于事物起源的探寻其实就是对事物内部生成要素的探寻,是在恢复事物自身状态,是在重建新事物本身。
通过以上对起源意义的探讨就能够理解下面这句话的内在意蕴,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引用了卡尔·克劳斯的名言“起源是目的”(Origin is the goal.),(12)起源就是将在事物生成中出现的东西,进行重新阐释,对其给予拯救,恢复客体存在的状态,从而达到救赎的最终目的,这是人类所追求的终极目标。阿多诺对此阐述道,“卡尔·克劳斯的‘起源是目的’这句诗听起来是保守的,但是它也表达了当这句诗被说出时几乎没有意谓到的某些东西:即,‘起源’概念应当被剥去其静态的危害。如果以这种方式来理解,那么这句诗就并不意味着,目的最好一路前进回到起源,回到‘善良’本性的幻觉;它意味着,除目的之外没有什么东西是起源性的,并且,只有从目的出发,起源才能构成自身”。(13)阿多诺对卡尔·克劳斯这句话的理解是将起源理解为人类不断追寻的目的,只有在此过程中,起源才具有自身的意义,才能够不断生成自身。通过对起源的探讨能够确定历史的主体要素。他的起源观点虽然体现出对事物的动态探寻过程,但却是服务于一定具有规定性领域之内的探寻,与本雅明的对事物客体自身进行探寻的起源不同。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起源》对于起源的定义也不是从时间的开始角度定义的,而是从存在主义的角度,认为起源意味着事物生成的内在规律,具有本体性的意义。这与本雅明对于起源的定义有些相似。“起源在这里意味着:从何(woher)和由何(wodurch),某物是其所是以及如何是”。(14)不过本雅明关于起源的研究则是关于事物生成过程中所出现的事物的研究,将此过程看作是人类不断建构的过程,是人类获得救赎的必要过程。
三、星丛与表征
星丛是真理的表征、理念的表征和自我的表征。表征(Darstellung)是事物自身的形式法则,是真正的哲学认知方式。星丛是这种认知方式的形象表述,摒弃抽象、统一的哲学认知方式。本雅明在《起源》开篇就指出“哲学写作的特点在于它必须持续不断地面对表征问题”。(15)然而回顾哲学史的历程,哲学常常陷入系统概念所编织的罗网之中,借此试图来网罗真理,割裂真理和事物之间的联系,仿佛真理是外在于事物自身的,而表征却使真理回复到自身,成为了真理再现的方式。“由于哲学是由这种系统概念所决定的,所以就又将自身融入一种概念混合的危险,这种概念混合在各种不同知识之间编织了一个蛛网,试图诱捕真理,仿佛真理是从外部飞来的东西一样”。(16)本雅明提出应把真理的表征作为哲学的自身形式的法则,并在具体的行为中去实践。真理的表征不在系统预示,而应在个别的、偶然的和具体的行为中预示。“如果哲学仍然要保持其自身形式法则的真实,作为真理的表征而非作为获得知识的导引,那么,这种形式的实践——而非在系统中的预示——就必须给予应有的重视”。(17)本雅明批判用概念来阐释真理的哲学方式,提出哲学应作为真理的表征,而不是知识的引导。只有在实践中重视这种形式法则,才会完成哲学的使命。
本雅明将权威性引语看作是迂回的表征,将其作为论文写作的基本方法,并认为这是重返原初客体的方式之一。“在论文的经典形式中,意图的唯一因素——并且是教育的而非说教的意图——是权威性引语。其方法从本质上说是表征。方法是一种迂回。作为迂回的表征——这就是论文方法的本质”。(18)本雅明发现引文的毁灭性力量,它具有“超越的力量”,能够打破现存的秩序和权威,摧毁现存的所有语境,产生具有革命性的新的内蕴。他曾将自己著作中的引文比作是“路边武装进攻游手好闲者”或者是“强盗”,脱离了现实存在的语境,保持着自己独立姿态,对抗着正统社会和人生。所以这种行为不是为了保存的力量而是清除的力量,是将其从现实的语境中强拉出来,对其进行毁灭,从而使之获得救赎。本雅明是以钻取的方式而不是挖掘的方式获得引文的,把引文从原来的语境中割裂下来,重新组合和安排,恢复了引文作为事物的原初性、独特性和创造性,使彼此之间相互阐释,形成了新的理论。汉娜·阿伦特在为本雅明文集的序中明确指出,“引用就是命名,而且命名而非言说,词而非句子,才能揭示真理,正如读者可以从《德国悲剧的起源》的前言中所读到的那样,本雅明把真理看作一种完全声音的现象:给事物命名这‘不是柏拉图而是亚当’,后者才是‘哲学之父’”。(19)引文这种命名方式是为了表征真理而存在,是一种迂回的表征。它如亚当对事物的命名一样,是对事物诗意的表征。她同时进一步评论引文在本雅明哲学研究中的地位和作用,本雅明借助于引文来命名的方法,是与传统相割裂的方法,是其唯一可能和合适的研究方法。本雅明的语言哲学是回复到原初状态的语言哲学,是生命的表征,是精神的表征,这种表征借助于引文来实现。所以引文构成了本雅明所有著作的核心和主体,他的引文不是用来证实和支撑他的理论,引文本身就是理论的本身。“从他第一篇论文开始,引文就占据了本雅明作品的核心;这些往往是突兀地矗立在本文中的摘引毫无疑问不是用来佐证或补充‘正文’(本雅明的文章里似乎没有‘正文’这种东西),相反它们就是作品的主体”。(20)本雅明曾设想写一部完全由引文构筑的书,然而至死也没能实现。他对于引文的运用,就是在践行他的星丛理论,也是在追寻真理。
星丛同理念、起源、表征一样,具有哲学本体论意蕴。它是将事物从现存的语境中脱离出来,进行重现划分、阐释、拯救和重构,以达到对事物自身的救赎。星丛像理念一样感知客体自身的形式;像起源一样寻求客体生成中出现的事物;像表征一样再现客体自身的形式法则。但又不能完全等同它们,因为星丛比这些范畴更加形象地真实再现事物自身的复杂性、多样性和建构性等特征,使其不至于抽象为简单的客体对象。本雅明通过星丛来为时代和客体自身解码,这种指称避免运用抽象的概念去指认事物,使客体呈现为多种形态。
[本文系黑龙江省社科重点项目“从解构到建构:西方后现代思想理论的系谱研究”阶段性成果]
① ② ③ ④⑤⑥ ⑦ ⑧ ⑨⑩(11) (15)(16)(17)(18) WalterBenjamin,TheOriginofGermanTragicDrama,Verso,2003,p.34,p.34-35,p.35,p.47,p.47,p.37,p.45,p.45,p.45,p.45,p.47,p.27,p.28,p.28,p.28.
(12) WalterBenjamin,Selected WritingsVolume4,HarvardUninversityPress,2003,p.395.
(13)(14) Adorno,AestheticTheory,Routledge KeganPaul,1984,p.499.
(19) 汉娜·阿伦特《深海采珠人》,郭军、曹雷雨编《论瓦尔特·本雅明 现代性、寓言和语言的种子》,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6-197页。
(20)张旭东著《批评的踪迹:文化理论与文化批评》,三联书店,2003年,第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