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资料调查的经验和方法(二)
2014-09-27余欣
余欣
我想再讲一下有什么样的方法可以接触这些材料,然后怎么样获取。我当时有一个很好的依托,就是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就是在那里把我希望搜集的资料,先做好准备的工作。因为那里材料比较全,我想要了解的信息,先在那里把基本功做好。因为我在那里有两年的时间,而且有比较充足的经费可以去调查,可以去复制、买书,并且那里的阅读环境很好——它是一个西班牙式的建筑,而且来看书的人不太多。有时候还可以去书库,那里也有一些比较难得的抄本,比如说《大唐西域记》,还有《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现在这些材料在京都大学的数字化资料网站上已经公布了,但是当时我把这些原卷全部看了一遍,因为我不但对敦煌、吐鲁番有兴趣,对日本写本也有很浓厚的兴趣,对日本的古写经,从奈良平安时期,一直到镰仓甚至是江户时代的写本,我都很有兴趣。日本的材料,从黎庶昌编《古逸丛书》到罗振玉、董康他们做一些调查,很多人以为已经基本上发掘得差不多了,其实不然。在日本的古寺院,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还有一部分日本人编写的材料没有得到充分的利用,这也是我关注的一个重点。所以在京都大学有这个便利的条件,何况他们本身就收藏了不少很好的古抄本。对我而言,看这些古抄本非常方便,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敦煌吐鲁番学是很能训练基本功的学问。以前荣老师也讲过,做敦煌学有一个什么好处呢?就是很能培养你学术的判断力。一个从来没有人研究过的卷子放在你面前,到底它是什么内容,你首先要从识字、断句等方面对它的内容有个初步的了解,然后再看它在历史研究中有什么样的价值,或者是在语言学中有什么价值,这是对一个学者的学养的真正考验。2002年我跟荣老师和王素先生,一起去首都博物馆看他们没有公布的文书,然后我来执笔写鉴定报告。一件从来没有人研究过的文献摆在你面前,有什么样的价值,实际上非常考验你原来的知识储备和学术判断力,这是一种极好的训练。有了这个功底,再去看别的史料,就觉得很容易。我有了敦煌吐鲁番的训练,再来看日本的古抄本,就觉得很简单。所以我把这些材料做了比较多的搜集,包括京都大学文学部的一些东西。
另外像私立的博物馆,比如像藤井有邻馆,其实大家都知道它保存有非常著名的《长行马文书》。藤井有邻馆是一个私立的博物馆,每个星期只开放一个半天,除了一些文书外,它还有些很好的收藏,像北魏、北齐的佛教造像,熹平石经之类。但是因为它经费不足,所以不太开放。如果要看库藏的东西,就比较困难,那就需要和博物馆的拥有者沟通,建立起信任感,才会让你看一些材料。当然以前,比如像荣新江老师、陈国灿先生也去做过一些调查,但是藤井有邻馆的东西迄今为止没有一个完整的公布。当时我就在京都,所以比较方便,也去看过。私立博物馆最难打交道的还不是藤井有邻馆,比如在东京有一个大东急记念文库,是一个电车(铁路)公司的图书馆。荣新江老师那本《海外敦煌吐鲁番文献知见录》,是很有用的一本工具书,但这本书成书比较早,荣老师一直想做一个修订,其实也没能完成。我在这个基础上,根据其中的线索去追查未知的材料——这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途径,从已知到未知,任何研究都是这样。但是它是私立的文库,需要有介绍信。我们知道池田温先生是日本敦煌学和东洋学非常著名的一位学者,我第一次见他是1997年在杭州。当时在杭州开一个国际学术研讨会,池田温先生过来了。会上我提交了一篇论文,其实今天看来写得很幼稚,但是池田先生讲了很多鼓励的话,而且让我陪他到杭州书店去买书,所以我认识他很早。我到日本以后,跟高田时雄先生说,我要去东京调查一些资料,想见一下池田先生,有好几年没见了。高田先生说,按日本的规矩,见老先生打电话都是不礼貌的,他说因为池田先生不用电子邮件,你要写信去。但是我说我明天就要动身了,写信肯定来不及了。我到东京以后,就在旅馆打电话给池田温先生。他得知我住的旅馆距离他家比较远,说到旅馆来和我见面。当时我就吓了一跳,因为高田先生说打电话都是不礼貌的,池田先生还跑过来见我。但是他说比我熟悉东京,自己身体还可以,只不过前段时间小中风,现在虽然尚未完全恢复,坐车没有问题。那天他自己坐地铁来到旅馆,我们在大厅见了面,他还给我准备了一件礼物,日本古画的复制品,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然后我跟他说想去大东急记念文库调查的事。他当场就拿旅馆的信纸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拿出随身携带的私人印章盖上。我就拿着池田先生的介绍信去大东急记念文库。本来我想有东方学会会长的推荐信,应该很容易,其实也未必。当然介绍信是需要的,而且要我出示属于复旦的身份证明。幸亏我还带了护照、邀请函什么的,而且我有外国人登录证——日本人签证分得很细,因为我去京都大学的时候已经是副教授,所以给我的签证是教授签证。因为日本是等级社会,有身份比较方便。但是他还是要公事公办,要求先提前一个星期写一份申请,所以我当时直接去,没有能够看到。后来我第二次去,他要把池田温先生的介绍信收走,留作档案,再让我阅览。我大概看了有十件,有敦煌吐鲁番的,也有日本写本。他告诉我有两件东西在修复中。这种情况你们以后也会遇到,你去某个地方看材料,他告诉你这件东西保存状况不佳,现在看不了,或者说正在修复中,或者说这件东西现在保存在另外一个地方,很难提出来。其实你不可能知道真实的原因,但是也只好算了。有时候,我也知道一些真实的原因,比如说他们对真伪有怀疑,不希望人看,于是就告诉你在修复中。你问他们什么时候能修好,他们会说不知道。其实这个也没有办法,他给你看多少那就是多少。大东急记念文库的风景很好,看书累了可以逛逛,但资料是绝不让拍照的,只能做一些笔记。但是我很不习惯做笔记,我是属于幼儿园到博士从来没有任何笔记本的,这当然是一个坏习惯。有一次一位老师说我,你怎么从来都不记笔记?我说我没有这个习惯,而且我还振振有辞,我说如果我认为是重要的,那就会永志不忘,不需要记笔记,如果是不重要的,当然更不需要记笔记。但是在这些善本书阅览室,有时候不让用电脑,用铅笔可以做点笔记,大部分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记录。我觉得大东急记念文库这里有一些类书、古籍还是很重要的,在国内有关这个文库收藏的东西没有任何的介绍,一个简单的介绍也没有。日本类似这样的机构其实还是蛮多的。有些机构很有名,谁都知道,但是里面的资料并没有做过很好的调查,比如日本的国会图书馆,其实日本和美国的国会图书馆都有非常惊人的收藏。日本国会图书馆后面就是国会,虽然以前一些敦煌的学者也做过一些调查,但是它的材料也没有完整的公布。国会图书馆也是需要提前一星期书面申请,这还算好的,其他有些地方还不止一星期。全世界的善本书阅览室规矩都是差不多,不管是美国的、欧洲的还是中国的,阅览时间特别短,中午还要午休,下午四点或四点半就要关门,你在那里阅览的时间很有限,而我们要看的卷子还特别复杂,管理员找到它至少要半个小时,如果一个长卷,很长的,七八米,甚至十多米,你从头卷到尾,如果有时候看得仔细点,看完一个卷子就发现已经四点钟了。所以你的准备工作要做得非常充分,要看你最想看的那部分,有些地方如果已经有所了解,那只能很快速地卷过去。所以如果做写本研究的,包括卷卷子的技巧,可能都要做一些训练,你要把一个卷子卷得又快又好,不是很简单的活。而且它的管理员在旁边看着,你如果把卷子卷得有点弯了,或者是有点折了,他是要讲话的。像国会图书馆这样一些地方,比如它收藏的《后周显德二年历断简》,我记得有一个日本业余学者在中国的《自然科学史研究》还是一个什么杂志上发过一篇简短的论文,所以我根据他的线索再去做调查,包括荣老师提到的一些卷子,其实有值得进一步做研究的。像这些公立的机构比较容易打交道一些,有一次我在东京街头,竟然碰到他们的一个管理员,还跟我打招呼。只要你按照他的规程去操作,然后申请复制,一般都没有问题,就算你要拍照片,或者是做成缩微胶卷甚至彩色的照片,冲印出来,也经常能得到允许,而且公立的图书馆相对来说价格比较低廉,有些他们已经做成缩微胶卷,还可以用A4纸打印出来,比较方便。反正你要事先研究一下他们的规则,哪些是可以申请的,哪些是不可以申请的,收费标准是什么,你可以先做一个估计。假如从来没有给人复制过的,可能要价会很高,或者你要一个非常高像素的彩色的照片,一般价格也很高。收费标准在他们的网站上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但是你事先要做一个了解。当然前提是你对他们的规章、语言等有一个较好的把握。我在那里比较有收获的一个地方,就是在宫内厅书陵部,这是一家很有名的机构,因为名义上是天皇的图书馆。当然有很多学者去做过调查,但是我在那里还是有很大的发现。其实我用的是最简单、最笨,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我在出发之前,把他们编的那本很厚的目录,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仔细地翻了一遍,我发现里面有一条叫做《高昌经堂之碑》,我看了以后觉得很奇怪,高昌是吐鲁番,怎么会叫高昌经堂之碑呢?然后写着大正多少年拓,反正是比较早的。我印象中荣老师以前写过一篇文章,就是《粟特人在中国》这本图录里,有这块碑的照片。国图有这个碑四个残片的拓片,当时荣老师找到这件,觉得非常宝贵,而且认为这有可能是天下孤本,因为原碑已经不存在了,只有国图有这块碑的几个残片。于是我就要求他们把这一件调出来给我看一下。在那里当然需要一个非常复杂的操作规则,就是要提前一个星期还是两个星期申请,把你在目录上查到的书名、书号,包括你的身份什么的填一个详细的申请单,填了以后你会收到他们寄过来的一个书面的回复,非常正式的,上面有宫内厅书陵部部长的大印,批准你哪些可以看,哪些只能看复制本,然后跟你预约时间去看。宫内厅书陵部只有几张阅览桌,就是说一天能够接待的读者只有四位,所以他排的时间非常有限,虽然我是找了一个熟人才过去的。到那里以后,你如果要提出复制的申请,需要另外填一张申请表。此外,还有版权的问题,问你是仅用于个人研究还是用于出版,如果要用于出版,还需要另外的申请。得到他们批准以后,会有另外一种确认文书。我们可以看到,这里保存的拓片残片比国图要多得多。然后我就申请,我说要这张照片。很幸运,因为以前没有人对这件材料的价值做过研究和评估,所以这一件在他们那里没有列为贵重书,是允许复制的。但是他们说你不能自己拍摄数码照片,他们也不能拍摄数码照片,说是因为技术原因,其实当然不是。总之,说是只能用传统的照片拍摄,而且最大只能做到8开大小,又反复跟我讲,价格很贵的。我说没有关系,多少钱我都要。那他没有什么可说了。其实后来比我想象的要便宜得多,大概一万多日元,换成人民币大概一千块钱左右,最终我拿到了这张照片。其实我自己不做粟特研究,就是因为荣老师以前写过一篇文章,我拿这张照片送给了荣老师。
通过我这样一个调查的经历,你们可以发现,我先从公开出版的目录入手,而且是用最简单、最费力气的办法通检一遍,从中发现问题,找准问题后再把这个卷子调出来,然后再判断它的价值。我之所以能够判断它的价值,是因为我了解荣老师做过的研究,以及相关的学术史背景。所以他们讲如何贵之类的,我都一概不为所动,我说我一定要得到,后来我就收到这张照片。这就是我调查的经验。当时我在那里复制这些材料总共花了24874日元,他会寄给你一个账单,然后用银行卡划给他。
因为我的视野不完全局限于敦煌吐鲁番学,或者中古史甚至是中国史,所以我已经把材料的范围放得很宽,而且我自己的阅读兴趣很广泛,很多重要的发现往往是在不经意的阅读中所获得的。有时候无意翻一些书,能够翻到你刻意去找材料的时候都不能找到的资料。比如像御茶之水图书馆,它是个紫色招牌的图书馆,非常女性化的一个设计。它是一家著名的日本杂志,叫作《主妇之友》杂志的图书馆。《主妇之友》现在在日本还很畅销,日本不是有很多家庭主妇吗?那个杂志就是讲怎么烧菜、美容、感情生活之类的,反正是给妇女看的杂志。你去看它主页上的介绍,就会发现这里面收藏的都是跟妇女有关的杂志,去那里看书的大概都是些主妇,而且它是私立的图书馆,要收费,阅览也要收费。但是你如果仔细去查,发现它有一个很惊人的收藏,就是原来德富苏峰成篑堂文库被它收购了。德富苏峰是对汉籍有精深研究的一位日本学者,他生前所积聚的古籍被这样一个图书馆收藏了。为什么可以知道呢?你首先要对日本所有出版的这些古籍的目录,还有一些访书志要熟悉。我为什么认为资料的初期调查和准备工作非常重要呢?当然也有经济成本和时间成本的考虑。尽管我在那里有比较充足的经费的支持,但是它是一个收费的图书馆,你要想调一个书出来,不但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之类,而且每看一本书,都是要付钱的。假如你找一本书,一看不是我要看的,还回去也要付一千多日元。这样的话,如果你要找资料,看一本不是,再看一本又不是,就很浪费了。所以当时我仔仔细细看了他们编的目录。当然目录上的信息不很全,我得再找研究成果,把相关的信息补充完整。这样保证找出来都是你最需要的东西。不过这个图书馆很封闭,不提供资料的复制,虽然可以用电脑,但是不能接线。一个电池最多用两三个小时,除非你带很多电池板过去,但这是不可能的。其实就是他限制你做记录的时间,当然你可以用笔记,那就比较慢一点。尽管这样,我觉得还是非常有收获。所以我想日本的古寺院、神社,还有私立的纪念文库,像这样的机构收藏了很多的宝贝,我们也不能只盯着国会图书馆、东京大学这样一些很有名的机构。当然,不是说那些机构就没有新的东西了。具体的写本,我就不细讲了,其实他们的收藏还是很惊人的。
有名的机构,也不是说就没有油水可以再挖了,比如像著名的东京大学。东京大学有一个很出名的机构,就是东洋文化研究所,我们知道在京都大学有人文科学研究所,他们原来是一家,就是东方文化学院的京都部和东京部,战后分别并到京都大学和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有很好的收藏,而且有一些敦煌的卷子。所以到东京大学做调查的,一般总是去东洋文化研究所,但我就把目标放在总合图书馆。当然我也对他们的目录做过详细的调查,发现他们有一些吐鲁番的文书以前是没有人做过研究的,而且公立的大学,相对来说比较好打交道。我说明来意,然后讲清楚身份,还可以有便捷的程序给予通融。本来这里要提前多长时间预约什么的,我说我后天就要回去了,明天能不能看?他也找他们管理者特批了一下。我说我要复制,但被告知不能全部都复制,只可以挑一些。实际上我后来挑了最重要的部分,数量也远远超过他的限制,他也没有说什么,而且价格比较低廉。我想哪怕是很著名的机构,其实也不是说已经完全没有发掘的余地了。在日本,感觉最难打交道的应该是前田尊经阁文库。前田是日本天皇的一个封侯,是一个贵族,他对古籍有很浓厚的收藏兴趣,所以有一个很漂亮的别墅专门放这些珍本秘笈。因为他二战的时候战死,是战犯,所以美国占领军把他的财产没收了。但是他收藏的古籍,后来成立了一个文库进行运营管理。我们所知道的一些非常厉害的写本,比如说《两京新记》、《黄帝内经明堂》、《天地瑞祥志》,它们的原本都是在尊经阁。它有很多很好的收藏,但是非常难打交道,因为他现在的管理者不是做学术的。要先写信联系,如果是国宝,还要特别审批——他们有一个国宝特批委员会。当时因为我申请的既有普通书,又有国宝级的文物,他们说这两个是由不同委员会批准的,国宝级的要再怎么样的一个程序批准。我说我人都已经到东京了,如果国宝级的不能看,普通的能不能先看。他说不行的,因为你在同一个申请书上提出的,只能同时看。尽管他很客气,但是最后还是把我拒之门外。这是一次深刻的教训。我后来第二次去,又写信反复联系了好几次。其实我日语不是很好,他们又不会中文,写信什么的也要花一定的时间,就这样反复的交涉。但是我觉得还不错,就是我的日语刚刚够用,可能不完全合乎他们的用词或者语体,但是我要表达的意思,他们都明白,他们讲的我也都明白。总之,我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就可以了。其实日语的写作还是蛮难的,即使是阅读也不是那么容易,你以为你都明白,其实不见得。因为日本语里有一些很微妙的意思,要看具体的语境。一句话讲到最后,到底是肯定还是否定,程度如何,他的观点是什么,需要反复吟味,才能准确把握。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历史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