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吴山三妇合评过《西厢记》吗?
2014-09-27吴允黄强
吴允+黄强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因为出自三位女性之手,故在《牡丹亭》诸多评本中很有名气。后来又出现了一部题为《吴吴山三妇合评〈西厢记〉》的书,就很值得怀疑了。但怀疑归怀疑,尚须为其验明正身。
首都图书馆藏有《吴吴山三妇评笺注释圣叹第六才子书》一部,八卷,附三卷。四到八卷为两截板,上截为诸本之参释,下截是金圣叹的评批。附三卷分别为:《第六才子西厢摘句骰谱》一卷,署“汤显祖若士甫辑”;《围棋闯局》一卷,署“元晚进王生撰”;《园林午梦》一卷。此书为兴文堂藏板,有“晓铃藏书”印记。另有清代巾箱本《笺注第六才子书》,内封最上方横题“圣叹先生批点”,左上署“吴吴山三妇合评西厢记”,右署“郑汝宁音义、致和堂梓行”。正中双行竖题“笺注第六才子书释解”,左行下又有“续增围棋闯局、选句骰谱”两行小字。卷首有署名汪溥勋撰的《题圣叹批第六才子西厢原序》。戏曲正文部分也是两截本,部分书页上截为正文,下截为图,图旁缀以数句曲词。黄仕忠《日本天理图书馆所藏中国戏曲目录》收录有《笺注绣像第六才子书释解》,内封亦题“吴吴山三妇合评西厢记”,版式与上述版本大致相同。这些本子虽然都题署“吴吴山三妇合评西厢记”,但全本评批均出于金圣叹,无一字一句是吴吴山三妇写下的批注,更没有《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那样多的女性题跋。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的多篇序跋,出于吴吴山(吴人)及其三妇和他们的众多亲友之手。这些序跋无一例外,都没有提及吴吴山三妇评点过《西厢记》。不仅如此,清初才女、“蕉园七子”之一的林以宁,还在她为三妇合评《牡丹亭》的题序中对《西厢记》进行了激烈的抨击。她认为《西厢记》不仅词曲没有“奇文隽味足以益人”,而且内容也无当于移风易俗,“若西厢者,所当首禁者也”。林家和吴家乃世戚,林以宁与吴氏亲戚一样,最早看到了三妇评本《牡丹亭》。若三妇还评点了《西厢记》,林以宁不会不知道,自不会写出这样对《西厢记》大加抨击的文字。
其实,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是中国女性文学史上不可复制的偶然事件。此书诸多序跋叙述了吴吴山及其三妇评点《牡丹亭》的曲折过程。
吴人的三位夫人生前并未相见过。吴氏云:“吴人初聘黄山陈氏女同,将婚而没。”吴人从陈同的乳母处购得陈同生前评点过的《牡丹亭》上卷。后吴人娶谈则,“(谈则)暇日,仿同意补评下卷,其杪芒微会,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则又没,十余年,人继娶古荡钱氏女宜……宜愿典金钗为梨枣资,意甚切也。人不能拂”。友人李淑的跋亦云:“吴山四兄聘陈嫂,娶谈嫂。皆蚤夭……谈嫂没十三年,朱弦未续……母氏迫之,始复娶钱嫂。尝与予共事笔砚,酬花啸月之余,取二嫂评本参注之。又请于四兄,典金钗雕板行世。”三位夫人相继完成了《牡丹亭》的点评和刊刻,这一过程有许多偶然因素,连“三”这个数字也是无法预设的。正如顾姒所说:“设或陈夫人评本残缺,无谈夫人续之;续矣,而秘之箧笥,无钱夫人参评,又废首饰以梓行之,则世之人能诵而不能解。虽再阅百余年,此书犹在尘雾中也。”《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的过程曲折如此,三位夫人从未相见,甚至阴阳两隔,怎么会又凑在一起再次完成另外一部戏曲《西厢记》的评点呢?
《吴吴山三妇合评〈牡丹亭〉》的成书,起因于吴人得到了陈同的乳母邵媪私藏的陈同评点过的《牡丹亭》上卷。吴人序云:“媪又言同病中,犹好观览书籍,终夜不寝。母忧其苶也,悉索箧书烧之,仅遗枕函一册……是同所评点《牡丹亭还魂记》上卷。”虽然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陈同生前看过的书仅仅留存了她评点过的《牡丹亭》上卷,并没有《西厢记》,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若真有过一部陈同评点过的《西厢记》,吴人又岂会云“仅遗枕函一册(《牡丹亭》)”?陈同评点过《西厢记》,这一点是“吴吴山三妇合评西厢记”此书存在的前提,而这一前提显然是不存在的。
文献学的常识告诉我们,一部评点之书的《凡例》往往出自评点者之手,或至少应提及本书的评点缘由。《吴吴山三妇评笺注释第六才子书〈凡例〉》虽未署名,但显然出自他人之手,其中无一字涉及三妇评点《西厢记》的缘由。
此书《凡例》的作者在第十七条中列举了他所知道的《西厢记》名家:“董解元词(为是记所本)、王实甫、关汉卿(俱元时作《西厢》者)、徐文长先生(讳渭)、汪然明、李卓吾先生(讳贽)、李日华先生(讳去华)、徐天池先生(即文长)、汤若士先生(讳显祖)、陈眉公先生(讳继儒)、孙月峰先生(讳鑛)、徐士范先生、王伯良先生(讳骥德)、邱琼山先生(讳濬)、唐伯虎先生(讳寅)、萧孟昉先生、董华亭先生(讳其昌)、金在衡先生、梁伯龙先生、焦漪园先生、词隐生(即沈璟)、轴硕人、何元朗(良俊)、黄嘉惠、刘丽华(金陵富乐院妓)、李笠翁(讳渔)、尤展成(讳侗)、金圣叹先生(第六才子书出)、王斫山先生(文恪公之文孙也)、毛西河先生(讳甡,字大可),钱酉山先生、沈君徵先生(讳宠绥,明崇祯人)。”但全部《凡例》十八条中独独没有出现过吴吴山三妇的名字。连《凡例》中都没有提及吴吴山三妇评点过这部《西厢记》,此书书名中“吴吴山三妇合评”的来历就可想而知了。
《凡例》对这本书的编排作了这样的说明:“《西厢记》一书,刻者无虑数十家,大都增改原文十之四五。唯《第六才子书》为正,但其批繁于文,音义未备,连篇累牍,折数未分。今合参诸本,上层注以参释,下层悉依金批,支分节解,每折标明,是书称全璧矣。”既然“悉依金批”,又何来吴吴山三妇的评点?
最有意思的是,《凡例》完全是一派男性文人口吻,不可能出自女性之手。
《凡例》对金批《西厢》推崇备至,认为金圣叹所评《西厢》能指点机锋,熟读可以发人慧性,并在最后摘录圣叹总结出的“前贤所未发”的《西厢》文法,以便观览。金圣叹在《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中说:“沉潜子弟,文必雅驯,苦不透脱;高明子弟,文必透脱,苦不雅驯……夫真雅驯者,必定透脱;真透脱者,必定雅驯。问谁则能之?曰:《西厢记》能之。”又说:“仆昔因儿子及甥侄辈,要他做得好文字,曾将《左传》、《国策》、《庄》、《骚》、《公》、《穀》、《史》、《汉》、韩、柳、三苏等书,杂撰一百余篇,依张侗初先生《必读古文》旧名,只加‘才子二字,名曰《才子必读书》,盖致望读之者之必为才子也。久欲刻布请正,苦因丧乱,家贫无资,至今未就。今既呈得《西厢记》,便亦不复更念之矣。”《西厢记》既雅驯又透脱,完全可以代替《左传》、《国策》、韩、柳、三苏等之文,读之者刻苦钻研也有望能成为才子。可见,金圣叹评点《西厢记》的一个重要目的在于提高子弟写作八股文的水平,以便应试。《凡例》推崇金圣叹的评点,自然也是看到了金批《西厢》对于写作八股文的意义。若此书出自吴吴山三妇这样的女性之手,能容纳此等内容否?会以此作为评点的目的否?
《吴吴山三妇评笺注释第六才子书》附有王生《围棋》一折,《钱塘梦》、《园林午梦》二篇,批评蒲东诗数十首。《凡例》认为这些文字“杂出不伦,盖必是后人所添,非元人作者本色”,本不欲列之,怕“眩阅者心目”,列之,纯粹是供博雅好事者备览。而同为后人所添,并非元人本色的二十篇《西厢》曲语题八股文附在后面,《凡例》作者却称其为“佳文”,认为这些文章“足见才人狡狯伎俩,无所不可。读是集者,尤不可不读是文”。完全不担心会“眩阅者心目”,足见作者对其的偏爱。这二十篇《西厢》曲语题八股文,将正统八股文以“四书”文句为题,变而为从《西厢记》中摘句为题,将正统八股文“代圣人立言”,变而为“代剧中人物立言”,并严格按照八股文“破题”、“承题”“起讲”等体例为文。这些游戏八股文与《围棋闯局》一样,都是供闲暇文人打发时间、显示才情的,《凡例》作者却对此另眼相看,认为别有一番意义,体现了清初熟谙八股文的男性文人的欣赏趣味。
不仅如此,笔者发现《凡例》中还抄袭明人顾宪成的八股文文论,体现编纂此书的目的之一。《凡例》说:
《西厢记》颜曰“文机活趣”,何也?乃所以涉趣也。迩来士子攻举子业,研心经史,精楛神敝,最是困人。人一困,则意趣便不森发,文焉得工?学者诚取是书,细玩而吟咏之,则描神写景处,自有一种仙风道骨,如生龙活虎之不可捉摸矣。孰谓涉趣无补于文哉?涉者,言乎博而不有也。
明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之六引《泾阳顾先生论文》云:
五曰涉趣:文机活泼泼地,非胸中有潇洒不穷之趣,则为文不免烟火尘氛,迷障人目。迩来士子拘拘读举业书,最是困人,人一困,则意趣便不森发,故予尝谓读书之暇,当观四十家唐诗与《蔡中郎传》、《北西厢记》。盖古之律诗即今之排比,所以学诗者不惟得其严整,而其含蓄感慨之趣,每每令人醉心。至《蔡郎中传》情思逶迤,《北西厢记》兴致流丽,学者细味而吟咏之,则描神写景处,自有一种仙风道骨,恐不减四家之文矣。且读书漏深时,令童子煮苦茗焚香,或抚瑶琴,或弄箫管,或朗诵《楞严经》一卷,此中若泠然嘘我以清风而不自知者,其所谓牵缠捆缚之态舒释尽矣。孰谓涉趣之无补于文哉?涉者,言乎博而不有也。
对读之,前者抄袭后者之迹斑斑可寻。纯粹以女性视角评点《牡丹亭》的吴吴山三妇,会从写作八股文的角度去关注金圣叹的《〈读西厢记〉法》吗?会如此欣赏《西厢记》曲语题游戏八股文吗?会在《凡例》中抄袭明人的八股文理论吗?显而易见,此书署“吴吴山三妇合评西厢记”,不过是蹩脚的书商,想利用吴吴山三妇评点《牡丹亭》的名气,吸引读者的眼球,增加销量,刻意伪托而已。
此书伪托之迹既明,其出现于何时呢?卷首汪溥勋撰《题圣叹批第六才子西厢原序》后署“康熙己酉年”,是为康熙八年(1669)。但上文所引《凡例》中提及的“《西厢记》名家”中出“钱酉山先生”,钱酉山即康熙间人钱书,将其列为“《西厢记》名家”,不过因其人出过一部以诗、词、八股文刻画《西厢记》人物的专集,名《雅趣藏书》,又名《绣像西厢》,自序后署“癸未桂秋,吴门钱书酉山氏题”,此癸未为康熙四十二年(1703)。由此可证,伪托的《吴吴山三妇评笺注释圣叹第六才子书》的出现,至早也在此年之后。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文学院)简说“护官符”沈新林“护官符”一词,日常生活中用的并不多,比较罕见。凡熟悉这个词的,大部分人是在小说《红楼梦》中首次看到这个词汇的。《红楼梦》第四回写到了“护官符”。原来金陵一霸薛家呆霸王薛蟠因与人争买一婢,各不相让。薛家倚财仗势,众豪奴竟然打死平民冯渊,凶犯主仆逃走,无影无踪。死主告了一年的状,无人做主。遂告到应天府公堂,新任府尹贾雨村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一听之下,勃然大怒,立即发签差人捉拿凶犯。这时,堂上应差的小门子使眼色,不令发签。退堂后,门子便拿出了一张本省的“护官符”。“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俗谚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引文出自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版社198年版,下同)上书“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护官符”写了金陵贾、史、王、薛四家的官爵并房次。不难看出,贾府尊贵豪富,位居第一;史家门第显赫,甲第如云;王家广有奇珍异宝,人间罕见;薛家钱财特多,富可敌国。“这四家皆联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据小说介绍,该“护官符”具有几个特点:一是带有地域性,是金陵一省的护官符,可见其他省也有护官符;二是四家排列,依据官爵富贵财势,有固定顺序,不得错乱;三是四家皆联络有亲,生死相关,荣辱与共,一损皆损,一荣皆荣;四是这个护官符在当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成为口碑。
值得注意的是,脂砚斋在护官符旁加批语云:“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脂砚斋是《红楼梦》原作者的书童(见拙文《脂砚斋与红楼梦原作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9年2期)他参与了小说作者的部分创作构思,并且最早进行了评点,对小说涉及的人物、事件了如指掌,他在这里特意揭示了护官符在小说中非同寻常的价值和地位,值得注意;显然是提醒读者,不可疏忽,而应当括目相看。可以说,“护官符”是作者精心设计的一个道具,它显然是世情小说《红楼梦》中的一个重要关目,不仅是表现小说主题的一个不可替代的重要窗口,而且在艺术上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 “护官符”的神通
“护官符”仅见于小说第四回,是应天府的小门子随手从顺袋中取出来,作为一份特殊的见面礼,献给新上任的府尹贾雨村的。他反复申述护官符的作用,并帮助贾雨村妥善判决了薛蟠打死人命一案。贾雨村刚接到死主报案时,本来想秉公办事,振作一番,且雷厉风行,果断行事,立即发签,派差人捉拿杀人凶犯。正是由于门子献上的“护官符”,打断了正常的司法程序,让新上任的贾雨村大伤脑筋,颇费斟酌。护官符上名列第一的贾府,正是他被罢官后得以起复,并荣任应天府尹的得力举荐者;是他一生由枯到荣,发生根本转折的关键所在,无疑是他终身难忘的大恩人。而凶犯薛家又是贾府的至亲,荣辱与共。他如果执意要为皇上秉公办事,报效朝廷,必然要得罪薛家和贾府;而要讨好贾府,就必然要徇情枉法,以私废公。他心乱如麻,处于两难境地,确实大伤脑筋,难以决断。但他毕竟久经官场,胸有城府,听了门子的一番肺腑之言,经过反复思考,最终还是豁然开朗,迅速决断。贾雨村改变了原先的主意,“胡乱判断了此案”,一桩旷日持久的人命案就这样草草结案,匆匆收场。他“急忙作书二封”,向贾府和王府通报信息,“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一念之差,一个雄心勃勃的好官顿时变成了一个玩弄法纪的昏官。于是,一个杀人凶犯可以逍遥法外,安然无恙;一个平民百姓可以枉死,申冤无门;封建国家机器的法律条文竟成为一纸空文。这究竟为什么?寻根究底,原因就在于,“护官符”具有无边的神通,特殊的价值。诚如门子所言:“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这里给护官符下了个定义,所谓护官符,就是为官者保护自己官运亨通的符契,说白了,就是做官者的护身符;它是笼罩于官场人物头上的光环,更是官僚们的为官背景和坚强后盾,在当时具有至高无上的影响力。贾雨村曾经因为“恃才侮上”,被上司参了一本,遭革职处分,其根本原因是没有投靠一个护官符集团,因此,没有得到护官符的有效保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事实证明,上司是得罪不起的,贾、史、王、薛这个护官符集团更不能得罪。何况贾府有恩于己,缘于贾府的保举,才谋得复职。“趋吉避凶”、“相时而动”的道理在他头脑里占了上风,他很快做出了选择,投进了贾府的怀抱。这里就用活生生的事实,证明了“护官符”的巨大威力和神通,薛蟠身负命案,本该杀人偿命;但一纸“护官符”,就可以让他变成特殊公民,逃之夭夭,凌驾于法律之上。封建社会末期的司法腐败,草菅人命,官官相护,民不堪命,暗无天日的现状,不言而喻,令人触目惊心。由此可见,封建社会的官员,只要维护“护官符”特权阶层的利益,即使贪赃枉法,无所不为,也能保证自己官场上一帆风顺,扶摇直上。众所周知,揭露封建社会末期政治的黑暗腐败,必然导致衰落崩溃,这是《红楼梦》所要表现的主题之一。所以,“护官符”有力地表现了作品的主旨。
二、 “护官符”与宝玉挨打
宝玉挨打,是《红楼梦》的重要关目,是贾府回光返照阶段一桩重要的政治事件,也是宝玉走向叛逆的转折点,在贾府引起了轩然大波。宝玉为什么会挨打?贾政为何要痛打宝玉?一个父亲为何要把亲生儿子往死里打?小说详细交代了个中多方面的原因。纵观小说全文,不难看出,宝玉挨打的根本原因是贾政与宝玉的父子矛盾,性质属于正统卫道者与叛逆者的两条道路矛盾。贾政象当时所有的家长一样,希望儿子宝玉读书做官;宝玉偏偏不肯读正经书,骂“仕途经济”是“混账话”,而是杂学旁收,走旁门左道。作为家长,恨铁不成钢,希望通过“打”来进行教育,使其改邪归正,本属正常,是可以理解的。显然,贾政想打宝玉的念头,由来已久。那么,早不打,晚不打,选择在这时候打,绝不是偶然的。那么,这次打的直接原因是什么呢?首先是金钏之死。金钏本是王夫人的大丫鬟,因为宝玉与她调笑,被王夫人听见,迁怒于金钏。她威重令行,一怒之下,将金钏赶出大观园,金钏觉得既冤枉,又难堪,被迫赌气跳井自杀。宝玉深感自疚,“心中早又五内摧伤”,“垂头丧气”,导致他在会见贾雨村时,“全无一点慷慨挥洒谈吐,仍是葳葳蕤蕤”,“脸上一团思欲愁闷气色”,出来以后又“咳声叹气”。贾政要打宝玉,此时已下定决心,教育儿子刻不容缓,非打不可,但具体时间还未确定。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偏偏在此时,忠顺亲王府总管府内事务的长史官突然来访。这小小长史官是个不速之客,大有来头,且高深莫测。贾政先是吃惊,“素日并不和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更不能容忍的是,一个微不足道的长史官对贾政居然敢“冷笑”了四声,开口就向贾政讨要王府的戏子琪官儿。原来,琪官儿是宝玉新交的朋友,两人“相遇深厚”,并且互换了汗巾子,又被圈子内的人说出去,传得沸沸扬扬。长史官掌握了证据,志在必得,追问再三。在事实面前,贾宝玉不得不说出琪官儿的下落。贾政当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长史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宝玉的“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完全在贾政的意料之外,此时宝玉的挨打已成为铁板钉钉的事。显然,忠顺亲王府长史官的来访,使贾政坚定了自己的主张。后来,贾环告状,宝玉又无端背上了一个“逼淫母婢”的罪名,更是火上加油,使贾政的大打出手,成为燃眉之急,必须立即付诸行动。一场家庭暴力就这样拉开了序幕,在大观园里掀起惊涛骇浪。起初,贾政对忠顺亲王府有人来访,“心下疑惑”,暗暗思忖,忠顺亲王府与贾府素无来往,可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种种迹象表明,忠顺亲王府与贾府显然不是一个护官符集团,确切地说说,应该是水火不容的两个护官符集团。这从后来的贾府被抄家的实际,更加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所以,贾政才有如此非同寻常的表现。这无疑说明,宝玉挨打也与“护官符”有关;或者说,“护官符”才是宝玉挨打的关键原因。
三、 “护官符”与查抄贾府
贾府衰败的主要标志是一百零五回的贾府被抄家。查抄贾府是全书关键性的大关目,是重大政治事件。虽然后四十回是高鹗的续书,但肯定是在原作亡佚的部分原稿的基础上加工的。抄家描写部分的文字,当属原稿所有,原汁原味,因为非亲身经历者写不出那种被抄家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和不寒而栗的感受。不仅续书者高鹗写不出,而且现在学术界一致认定其生卒年的曹雪芹,依据其年龄看,也写不出来。因为贾府抄家的生活原型是曹家雍正五年(1727)底的被抄家。那么,出生于1715年或者1724年的曹雪芹,才只有三岁,即便是十二岁,也还不会有太深的印象和感受,更不可能有精确的记忆。原作者肯定经历过曹家的抄家,至少要比曹雪芹大一二十岁。
贾府被抄家的原因,小说续书做了交代。第一百零五回,西平王带领锦衣府堂官赵全和无数番役来贾府抄家,宣读皇上旨意云:“贾赦交通外官,依势凌弱,辜负朕恩,有忝祖德,着革去世职。钦此。”根据小说提供的材料,从表面现象综合起来看,交通外官、人命案、贪污、违禁取例,似乎是抄家的直接原因。但仔细分析,这些都只是借口。因为贾府的人命案不止一件,早在石呆子之前,就有数宗,金钏、尤二姐、司棋、晴雯,等等年轻女性,不一而足,但并未引起行政诉讼;而交通外官、贪污、违禁取例等等,更是大小官员们习以为常的行为,是司空见惯的现象,一般并不会加罪;退一万步说,即使有罪也不至于抄家。显然,如果没有强势得力的对头上本弹劾,贾府就可以高枕无忧,太平无事。由此可见,贾府抄家的主要原因是其他护官符集团的倾轧和排挤,不依不饶,结果数罪并罚,乃至抄家。第一百零七回,小说借路人之口说:“前儿御史虽参了,主子还叫府尹(指贾雨村)查明实迹再办,你道他怎么样?他本沾过两府的好处,怕人说他回护一家,他便狠狠地踢了一脚,所以两府里才到底抄了。”这里透露出信息,贾府的被抄,原因是御史参了一本,御史为什么会参一本,显然,御史属于其他护官符集团,那是另一护官符集团排挤贾府,在上下其手,起积极作用。早先贾府的后台——皇贵妃元春健在,任何人都得畏惧三分,不敢轻举妄动;元春的过早薨逝,给对手带来了难得的机遇。他们密谋策划,贾妃尸骨未寒,他们迫不及待,就不失时机地参了贾府一本。皇上可能念元妃刚逝,旧情犹在,不忍立刻查办,还算比较慎重,下令让府尹查勘,而府尹贾雨村看看贾府大势已去,便见风使舵,恩将仇报,助纣为虐,落井下石,甚至卖身投靠了另一护官符集团,反过来“狠狠地踢了一脚”,导致贾府很快被查抄,且从此一蹶不振,彻底衰败,烟消火灭。如此看来,那张不显眼的“护官符”,才是贾府被抄家的根本原因。
四、 “护官符”与宝黛爱情悲剧
“护官符”肯定与封建社会的官场和政治密切相关,这是不争的事实。而《红楼梦》的主要关目是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悲剧,那么,对小说中的主要线索——宝黛爱情生活有没有一点关系呢?回答应该是肯定的。经过反复读书,仔细研究,我发现,“护官符”上四家的排列顺序,大有讲究,是惨淡经营的结果,这是作者的艺术匠心所在。这四家皆联络有亲,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关系。排在第一位的是贾府,是封建社会末期封建贵族家庭的典型,是全文的描写重点,其他几家都是作为陪衬简要描写的;排在第二的是史家,是贾府健在的最高统治者一品夫人贾母——史太君的娘家;排在第三的是王家,那是贾政夫人王夫人、贾琏夫人王熙凤的娘家;排在第四的是薛家,是金陵一霸薛蟠家——薛宝钗的娘家。细细玩味,可以发现,贾府以下的三家,正好依次与小说描写的荣公后代的三代子孙的配偶有关。史太君是贾代善的夫人;王夫人是贾代善的儿子——贾政的夫人;至于王熙凤与贾琏的关系,显然是“乱花渐欲迷人眼”,那是为了“犯中见避”,而故意安排的一笔,以便蒙人耳目。那么,以此类推,薛家必然与贾政的儿子辈有关。换言之,薛宝钗必然是贾政未婚儿子贾宝玉的配偶候选人。就是说,原作者的构思就是最终让宝钗入主贾府。宝玉和宝钗的结和,既突出了宝黛有爱情而没有婚姻的爱情悲剧;又描写了“二宝”有婚姻而没有爱情的婚姻悲剧。小说开篇,就通过“护官符”已经巧妙地暗示给了读者。由此可见,在林黛玉刚进贾府之际,贾雨村走马上任之时,一张小小“护官符”,看起来与爱情描写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早就决定了宝黛爱情悲剧的必然性。读者大可不必为黛玉鸣不平,这是作者早已构思安排好的结局。
其实,作者给读者的暗示是多方面的。第五回,因金陵一霸薛蟠打死人命,想远走京师避祸。于是,薛姨妈带着薛蟠和宝钗兄妹进京,但小说交代其进京的直接原因是让宝钗进宫待选,走贾元春的道路,进宫当女史,希图一旦侥幸让皇帝看中,便可能被封为贵妃,那就全家鸡犬升天,可以使业已开始走下坡路的薛家得到中兴。但她们到了京城,却压根儿再也没有提起此事,既没有派人去打探相关信息,也没有去报名应征,这显得特别蹊跷,令人费解。别以为这是作者的疏漏,其实作者的言外之意是,宝钗的真实目的并不在此,而是想住在贾府,与贾府攀亲;说白了,就是想嫁给贾宝玉。可以用来佐证这一观点的材料是,薛蟠曾对他母亲说过:“咱门京中虽有几处房舍,……须得先着人去打扫收拾。”可见,薛家在京师不止一处房产,而是有许多房产,但令人莫名其妙的是,他们却不肯住在自己的房舍里,偏偏要住在贾府的梨香院,况且一住就是几年。再说,宝钗所佩戴的金锁其实来历不明,有点奇怪。上面的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与宝玉所带的通灵宝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珠联璧合,天衣无缝,恰成一对。众所周知,社会生活中任何的两个事物,如果太过相象,其实就不象了。莺儿说:“是个癞头和尚送的,必须錾在金器上。”跛足道人、癞头和尚在小说中出现过多次,引渡甄士隐,送风月宝鉴,为宝玉治病,神秘兮兮,往来无踪,其实是人们心灵的幻影,难以当真,殊不足信。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以后,宝钗从袭人口里得知,琪官儿的事可能与薛蟠有关,就劝了哥哥几句。薛蟠在气头上,便说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闹,我早知道你的心了。从先妈和我说,你这金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见宝玉有那劳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动护着他。”心直口快的薛蟠一语道破了天机,是他“妈”最早和他说的。显然,薛姨妈是“金玉之说”的直接制造者,所谓癞头和尚云云,只是个托词而已,是薛姨妈未雨绸缪,精心打造了金锁,并刻上八个字,并放出“是个癞头和尚送的”的口风,制造舆论,以便与贾府联姻。当然,一分为二看,林黛玉也有其自身致命的弱点,她既支持宝玉走叛逆之路;又缺少生存智慧,不善处理人际关系;体弱多病,不通俗务,更不能担当接替王熙凤理家的重任。在贾府的上升时期,她还有一点可能被选中,王熙凤曾说过,你既吃了咱们家的茶,什么时候给咱们家做媳妇啊?那是贾府刚开始由盛转衰的回光返照时期,贾府上下因为老祖宗的关系,曾经一致看好黛玉;而时过境迁,到了贾府的没落阶段,她的缺点经过不断发展,变得更加明显,愈来愈显得不合时宜。据我考证,林黛玉早在“二宝”结婚之前,就因婚姻问题无人做主,前途无望,身体病弱,而投水自尽(见拙文《红楼梦中林黛玉结局考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1年2期)。“冷月葬诗魂”的诗句、“晴雯夭风流”、“潇湘妃子”的雅号,等等,都是明显的预兆。贾府最终选中了八面玲珑、聪明能干的宝钗,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唯此,贾母等人的性格逻辑发展才合理,才真实可信。由此可见,“护官符”确实是金玉良缘的护身符;同时,也是宝黛爱情悲剧的克星和策划和制造者。
一个优秀的作家,在小说中所写的一草一木,都有其独特的深意。《红楼梦》中的“护官符”就是如此,绝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无足轻重的物品。他对于表现小说主题,刻画人物性格,展示时代背景,推动情节发展,串联故事关目,揭示人物关系,预示人物命运,都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护官符”是《红楼梦》的惊人之笔,是一个重要的文眼,一个闪光点。唯此,脂砚斋提示读者:“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确实,“护官符”与官场政治、人情世态的联系太紧密了。其思想价值和美学意义,艺术魅力值得认真分析研究,加以总结,并进行欣赏和借鉴,以繁荣今天的文艺创作。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