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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新词酒一杯

2014-09-27杨晓霭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2期
关键词:晏殊浣溪沙柳永

杨晓霭

谢家庭槛晓无尘。芳宴祝良辰。风流妙舞,樱桃清唱,依约驻行云。榴花一盏浓香满,为寿百千春。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

晏殊的这一曲《少年游》,虽然为祝寿的歌唱,但“谢家”、“芳宴”、“风流妙舞”、“樱桃清唱”、“榴花”美酒、“共欢同乐”,正是当时贵族之家歌舞酒筵“娱宾遣兴”生活的写照,也可看成士大夫私宅饮宴、歌乐相欢情趣的折射,而晏殊堪称宋代士大夫宴饮情趣与酒中歌唱的典范。

一、 “未尝一日不燕饮”

晏殊早年富贵、歌舞相佐、家宴呈艺的生活,风流无比,令宋人满心艳羡。叶梦得《避暑录话》:

晏元宪公虽早富贵,而奉养极约,惟喜宾客,未尝一日不燕饮。而盘馔皆不预办,客至,旋营之。顷有苏丞相子容尝在公幕府,见每有嘉客必留,但人设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实蔬茹渐至,亦必以歌乐相佐,谈笑杂出。数行之后,案上已灿然矣。稍阑,即罢遣歌乐曰:“汝曹呈艺已遍,吾当呈艺。”乃具笔札相与赋诗,率以为常。前辈风流,未之有比也。

晏殊生于淳化二年(991),卒于至和二年(1055)。经历了宋太宗、真宗、仁宗三朝。十四岁,丞相张知白安抚江南,以神童荐。十五岁廷试,赐同进士出身,擢秘书省正字。累知制诰、翰林学士。庆历中,拜集贤殿大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全身。一时闻望朝廷重,余事文章海外传”(欧阳修《晏元献公挽辞三首》其三,《欧阳修全集》卷五十六,中华书局2001年版)。晏殊成年时,“京师士庶,迩来渐事奢侈,衣服器玩,多熔金为饰”(《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十八,中华书局1979年版)。“浸以成风”,不得不使真宗要下令制止。晏殊对这样的生活,心向往之。沈括《梦溪笔谈》卷九所记晏殊“臣非不乐燕游”的故事,一直传为晏殊“谨厚”、“诚实”的佳话,实际上何尝不是朝野人生价值的普遍取向,亦可谓晏殊对宋真宗号召的响应:

及(晏殊)为馆职时,天下无事,许臣僚择胜燕饮。当时侍从文馆大夫,各为燕集,以至市楼酒肆,往往供帐为游息之地。公是时贫甚,不能出,独家居与昆弟讲习。一日选东宫官,忽自中批除晏殊。执政莫谕所因,次日进覆,上谕之曰:“近闻馆阁臣僚,无不嬉游燕赏,弥日继夕,唯殊杜门与史弟读书,如此谨厚,正可为东宫官。”公既受命,得对,上面谕除授之意,公语言质野,则曰:“臣非不乐燕游者,直以贫无可为之具。臣若有钱,亦须往,但无钱不能出耳。”上益嘉其诚实,知事君体,眷注日深。仁宗朝,卒至大用。

“有钱”正是宴游的根本。京师士庶熔金为饰的奢侈之风,不就是因为有钱烧的吗?晏殊一有了钱,声色酒马,宴宾客,养侍妾,饮酒为乐,歌舞佐欢,一样不减。翻开夏承焘先生《二晏年谱》,一路读下来,见得最多的便是“乐饮”、“欢饮”。

仁宗天圣五年(1027)三十七岁。正月庚申,罢枢密副使,以刑部侍郎知宋州,改应天府。举王琪为府签判。

事迹见《石林诗话》卷上:“琪在幕,‘日以赋诗饮酒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也。尝遇中秋阴晦,斋厨夙为备,公适无命。既至夜,君玉密使人伺公,曰:“已寝矣。”君玉亟待诗以入,曰:“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弦管一催开。”公枕上得诗,大喜,即索衣起,径召客,治具大合乐,至夜分果月出,遂乐饮达旦。”

仁宗景祐元年(1034),四十四岁。在亳州。

事迹见《珍席放谈》下:富文忠(弼)、杨隐甫(察),皆晏元献婿也。公在二府日,二人已升贵仕。……杨或来见,坐堂上置酒,从容出姬侍奏弦管,按歌舞以相娱乐。

庆历元年(1041)五十一岁,为枢密副使。

事迹见《能改斋漫录》卷十一:“晏元献为枢密副使时,西师未解严。会天雪,陆子履与欧阳公同谒之。晏置酒西园,欧即席赋诗。”

庆历四年(1044),五十四岁。庆历三年三月戊子,自检校太尉刑部尚书同平章事,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

事迹见《岁时广记》卷七“会两禁”条引《古今词话》:

庆历癸未(1044)十二月十九日立春,甲申元日,丞相晏元献公会两禁于私第。丞相席上自作《木兰花》以侑觞。……于时坐客皆和,亦不敢改首句“东风昨夜”四字。(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庆历五年(1045),五十五岁,在颍州。

事迹见《西清诗话》:“晏元献庆历中罢相守颍,以惠山泉烹茶,日从容置酒赋诗。”庆历七年(1047),五十七岁,在颍州,与梅尧臣唱和。梅有诗《八日就湖上饮呈晏相公》、《九日撷芳园会呈晏相公》。

庆历八年(1048)五十八岁。春自颍州移陈州。范仲淹过陈来谒。

事迹见《范仲淹集•言行拾遗遗事录》一:“庆历末,晏公守宛丘,文正过南阳,道过,特留欢饮数日。”

皇祐二年(1050),六十岁。秋,迁户部尚书,以观文殿大学士知永兴军。辟张先为通判。

事迹见《道山清话》:“晏元献为京兆,辟张先为通判,新纳侍儿,公甚属意;先能为诗词,公雅赏之;每张来,令侍儿出侑觞,往往歌子野所为之词。”

叶梦得说晏殊每宴宾客,歌乐相佐,盘馔酒蔬饱餐之后,还有与宾客赋诗“呈艺”的风流之举,填词则更是风流中的风流了。“有钱”了的晏殊就在佳人与金觥中,唱着小词,感叹着人生的乐事。而诸种诗话、词话、笔记、漫录,对这些诗酒风流故事的津津乐道,辗转传写,不正反映着一个时代、一个群体的情趣?

二、 “一曲新词酒一杯”

晏殊的《珠玉词》,唐圭璋主编《全宋词》辑得136首,孔凡礼《全宋词补辑》补3首,共139首,九十多首咏及“酒”。兹举数例如下(为简省,《全宋词》册页略作如1/88形式):

座有嘉宾尊有桂,莫辞终夕醉。(《谒金门•秋露坠》,《全宋词》1/87)

求得人间成小会,试把金尊傍菊丛。歌长粉面红。(《破阵子•燕子欲归时节》,《全宋词》1/88)

曾与玉人临小槛,共折香英泛酒卮。(《破阵子•忆得去年今日》,《全宋词》1/88)

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数阕堪听。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阴似水声。(《破阵子•湖上西风斜日》,《全宋词》1/88)

阆苑瑶台风露秋,整鬟凝思捧觥筹。(《浣溪沙•阆苑瑶台风露秋》,《全宋词》1/88)

月好谩成孤枕梦,酒阑空得两眉愁。(《浣溪沙•阆苑瑶台风露秋》,《全宋词》1/88)

青杏园林煮酒香,佳人初试薄衣裳。(《浣溪沙•青杏园林煮酒香》,《全宋词》1/88)

宿酒才醒厌玉卮,水沉香冷懒熏衣。(《浣溪沙•宿酒才醒厌玉卮》,《全宋词》1/89)

为别莫辞金盏酒,入朝须近玉炉烟。(《浣溪沙•湖上西风急暮蝉》,《全宋词》1/90)

芰荷香里劝金觥,小词流入管弦中。(《浣溪沙•杨柳阴中驻彩旌》,《全宋词》1/90)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全宋词》1/90)

金盏酒,玉炉香,任他红日长。(《更漏子•雪藏梅》,《全宋词》1/90)

劝君绿酒金杯,莫嫌丝管声催。(《清平乐•春花秋草》,《全宋词》1/92)

萧娘劝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词。(《清平乐•秋光向晚》,《全宋词》1/92)

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采桑子•春风不负东君信》,《全宋词》1/92)

人生乐事知多少,且酌金杯。管咽弦哀,慢引萧娘舞袖回。(《采桑子•樱桃谢了梨花发》,《全宋词》1/93)

烛飘花,香掩烬,中夜酒初醒。(《喜迁莺•烛飘花》,《全宋词》1/94)

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辞花下醉芳茵。(《酒泉子•三月暖风》,《全宋词》1/95)

瑞斟寿酒,重唱妙声珠缀。(《人娇•一叶秋高》,《全宋词》1/98)

帘幕风轻双语燕,午醉醒来,柳絮飞撩乱。(《蝶恋花•帘幕风轻双语燕》,《全宋词》1/104)

宿酒醒来,不知归时节。(《蝶恋花•梨叶疏红蝉韵歇》,《全宋词》1/104)

萧娘敛尽双蛾翠,回香袂。今朝有酒今朝醉。(《秋蕊香•向晓雪花呈瑞》,《全宋词》1/106)

……

从酒的成色上看,有绿酒、新酒;从酿酒的材料上看,有香桂酒、榴花酒;从饮酒的时间看,有午时酒、中夜酒,有春衫酒、秋夜酒;从饮酒的场合看,有花下酒、花前酒、玉人伴酒、萧娘劝酒;从酒力上看,有宿酒、终夕醉酒;从酒的功用看,有留嘉客酒、寿酒。“一曲新词酒一杯”,晏殊的“新词”实在是由“酒”浸泡出来的,而且都是“旧曲”泡制的陈年老酒。他的139首词,选取了约40个词调,差不多都是“旧声”,如《谒金门》、《破阵子》、《浣溪沙》、《更漏子》、《鹊踏枝》(《蝶恋花》)、《清平乐》、《采桑子》、《酒泉子》、《木兰花》、《诉衷情》、《相思儿令》等为唐教坊曲旧调,《踏莎行》、《点绛唇》、《喜迁莺》、《滴滴金》等是同时代人所填的曲子,《秋蕊香》、《少年游》、《胡捣练》、《凤衔杯》、《望仙门》五个词调在晏殊词中首见,但都依托了令词小调的“旧声”体制。文人曲子词成熟于花间尊前,“酒”自然是它产生的温床,也是成长的沃土,而要说盛行的程度,恐怕莫过于“太平宰相”的“席上”。

三、 “丞相席上自作”

柳永因作词得罪仁宗不与改官的事,家喻户晓,人们也常常借张舜民《画墁录》的记载来分别柳永词与晏殊词的俗雅高下:

柳三变既以词忤仁庙,吏部不改官。三变不能堪,诣政府。晏公曰:“贤俊作曲子么?”三变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虽作曲子,不曾道‘针线慵拈伴伊坐。柳遂退。”(《画墁录》卷一)

柳永因为“吏部不改官”,“诣政府”的时间是仁宗庆历三年(1043)。当年柳永六十岁,晏殊五十三岁。晏殊将柳永不得改官的原因推在柳永“作曲子”上,柳永反唇相讥,晏殊以不做“彩线慵拈伴伊坐”作答,倒也不是虚伪。十四岁就步入仕途而且侍奉在皇帝身边,一度为丞相的晏殊,“席上自作”小词的确与柳永应歌者不同。陈元靓《岁时广记》卷七“会两禁”条引《古今词话》云:

庆历癸未十二月十九日立春,甲申元日,丞相晏元献公会两禁于私第。丞相席上自作《木兰花》以侑觞,曰:“东风昨夜回梁苑,日脚依稀添一线。旋开杨柳绿蛾眉,暗拆海棠红粉面。无情一去云中雁,有意来归梁上燕。有情无意且休论,莫向酒杯容易散。”于时坐客皆和,亦不敢改首句“东风昨夜”四字。今得三阕,皆失姓名,其一曰:“东风昨夜吹春昼。陡觉去年梅蕊旧。谁人能解把长绳,系得鸟飞并兔走。清香潋滟杯中酒。新眼苗条江上柳。樽前莫惜玉颜酡,且喜一年年入手。”其二曰:“东风昨夜传归耗。便觉银屏寒料峭。年华容易即凋零,春色只宜长恨少。池塘隐隐惊雷晓。柳眼初开梅萼小。樽前贪爱物华新,不道物新人渐老。”其三曰:“东风昨夜归来后,景物便为春意候。金丝齐奏喜新春,愿介香醪千岁寿。寻花插破桃枝臭。造化工夫先到柳。镕酥剪绥恨无香,且放真香先入酒。”

晏丞相紧扣立春、元日,歌唱春景,侑酒嘉宾。坐客附和,也是眼前景,杯中酒,“套”着《木兰花》的曲调,听起来似乎一片宾主相欢之声,但难免假声假气,难怪柳永“彩线慵拈伴伊坐”的女子相思之歌,晏殊脱口就能道得出。庆历年间,“丞相席上自作”的表现,倒是让人们要再一次重温冯延巳“娱宾遣兴”的歌曲创作了。早有人指出“晏元献尤喜江南冯延巳歌词”,晏丞相词中对时光易逝的描写,真如当年冯宰相感叹“闲情”一般深细。昨夜,东风悄悄吹来,吹进了梁苑;今日,太阳的影子就好像已经增加了一线。杨柳刚刚发绿的叶芽一下子就伸展得如美人长长的眉梢,海棠花在不知不觉中绽开笑脸,如同美人粉红的面庞,显得那么娇艳。啊!那无情的大雁向远方飞去,有心的小燕子回来了,它们又在屋梁上呢喃。暂且不要说大雁无情燕儿有意,人的相聚千万莫向酒杯中的酒那么容易喝干。“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感叹时光易逝的另一面当然就是对生命消逝的忧惧,晏殊时时都在惧怕“老冉冉其将至”:

人貌老于前岁,风月宛然无异。(《谒金门》)

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清平乐》)

暮去朝来即老,人生不饮何为。(《清平乐》)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采桑子》)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喜迁莺》)

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渔家傲》)……

听着这些感叹,人们便恍然大悟。哦,为什么“酒”与词有那么不解的因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难道只是一代枭雄的长叹!宋代士大夫虽然欢宴酒香,但身处的“升平”之世,毕竟还有积衰积弱的痼疾。余英时说:“宋代的‘士以政治、社会的主体自居,因而显现出高度的责任意识,这是无法否认的。”(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以天下为己任”,是他们不灭的愿望。即使像“富贵优游”、“明哲保全身”的“太平宰相”,在做“愿介香醪千岁寿”的美梦时,也难免“年华容易即凋零”的惆怅。而对“年华”的怜惜,还是因为心中放不下的“功名”,否则醉生梦死,“日子”的长短也就无所谓了。曲子词就是应了这种莫名的怅惘,在亦喜亦悲、亦忧亦乐的情绪里,婉转曲折地,幽幽约约地,浅斟低唱。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项目《宋代礼仪文学研究》(09VGA751071)阶段性成果;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传统礼乐文学研究》(10XZW)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兰州理工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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