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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卷多情似故人

2014-09-27彭玉平

古典文学知识 2014年2期
关键词:词学词话王国维

彭玉平

我最初关注、学习王国维的文学研究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而从开始全面阅读王国维的著作并展开系列研究,至今也已整整十年。这十年中,我在反复研读王国维著述及相关学术史的基础上,撰写了数十篇论文,其中在《文学评论》发表两篇,在《文学遗产》发表四篇,其他多散见于《复旦学报》、《文史哲》、《社会科学战线》等刊物。在中华书局出版了《人间词话疏证》以及两种评注本《人间词话》。2011年,我申报的《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获得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立项,70多万字的项目成果也将在明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十年辛苦不寻常,治学之艰辛当然不言而喻,但其中“发现”的快乐其实也时相伴随,这才是支撑我走过十年光阴的主要动力所在。

老实说,“著书”并不是我的最初目的。我研究的所有论题都是在读书中“读”出来,我只是在不断的读书中不断地发现问题,由此而尝试着去解决我遇到的问题,这样才有了我的一篇篇文章。而且,因为我对王国维的论著读得多,也读得细,所以往往在写一篇文章的时候,另一篇文章也在头脑中慢慢构思了,最多的时候同时写着三篇有关王国维的论文,这样一环套着一环,一篇连着一篇,就有点“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感觉。积若干年后,成果的数量才渐渐可观。所以,我对王国维及其词学的研究应该是从“无心插柳”开始的。当然,后来就有意识地规划研究格局了。

我坚守的研究原则是:尽量拓展他人未曾关注的领域,或者他人虽有研究但我有新的文献、新的发现,这样的文章我才会写。我不会刻意追求研究格局的宏大而填充毫无发明的东西。即使是一些重要的问题,如果没有新材料或新观点,我也无意去写,低层次的重复,不仅浪费自己的生命,也浪费读者的生命。所以我的《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虽然堪称篇制可观,但并非我一开始就建立了宏观甚至壮阔的研究体系,然后逐个完善,封顶而成,而是在一个一个专题研究的基础上汇合而成。书中各章节一般都是先以单篇论文的方式在期刊上发表,接受学术界的批评,然后再调整体系格局,整合为专著。

事实上,就是这样耗费了十年心力的著作,我也觉得基本上处于“未完成”的状态,限于时间和学力,不少拟进行的专题未及撰成;已经撰写的,也时有惕若之心。我深知自己读书虽勤,但研究与撰述“兴会神到”的时候实在不多,倒是“含笔腐毫”的状态更为常见。在这种情况下,要完全达到自己预想的要求,真是遥遥无期。所以,遇到合适的出版机会,就把这些初具条贯的文章围绕着中心先行整合起来。也许早一点将拙著梓行于世以接受同道学者的审正,比简单的藏拙要更有意义。

我的王国维研究主要是从三个维度展开的:其一是王国维词学的本体研究;其二是王国维词学的学术史研究;其三是王国维的学缘研究。这三个维度从我的研究进程上来说,大致是前后相承的,当然也有一定的交叉,如学术史研究与词学本体研究就几乎是同时在进行,学缘研究则稍微滞后一点。即便是某一部分的研究,其研究思路与规划也是在研究过程中才逐渐明晰的。如关于王国维词学的本体研究,我也是在不断地思索中,才逐渐有所感悟,并渐成体系。我第一篇关于王国维的研究文章是考量“三种境界”说的原始语境及其为王国维引申后的意义指向。因为我在上“中国文学批评史”课时,曾有学生问到这一问题,我一时竟然无法予以精准的回答,这使我意识到这个问题是看似知名度高其实透明度低的。后来又注意到王国维《人间词话》有手稿本、《国粹学报》本、《盛京时报》本的不同,三本对勘,能发现许多问题。譬如,手稿中前30则基本上是在传统诗话、词话的基础上进行引申、点评,真正谈到境界说是从第31则开始的,则“境界说”并非在王国维写作之前就考虑成熟,而是在边写作、边思考、边调整中慢慢形成的。王国维从手稿中选择若干则准备发表前,也很是踌躇。在第一次选择条目时,“境界说”仍未从其理论体系中凸显出来,直到第三次圈定条目时,“境界说”才从不同的地方汇集起来,并置于词话的前面。这些都很能说明问题。而王国维1915年在《盛京时报》发表31则本《人间词话》时,不仅缩减了论词条目,而且调整了理论指向。在《国粹学报》本中带有西学话语的条目,基本上被删除,而论曲的条目不减反增,这说明王国维更注重诗词曲的文体流变,也带着一种明显的“去西方化”倾向。我知道我的后一点说法比较冒险,因为《人间词话》一向被视为是中西美学思想结合的产物,我抽掉了——起码是减弱了西学的影响力,一定会遭受质疑。因为连钱钟书都说过《人间词话》“时时流露西学义谛”的话。但我考察《人间词话》的版本变化,得出的结论就是如此。我在中华书局版《人间词话疏证》中曾撰有长篇绪论,其中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把手稿的所有理论出处(包括明引与暗用)全部整理出来,其结论是确凿的:中国古典诗学才是其词学的主要源头,西学只是以话语的方式点缀其中、佐证其说而已。

王国维1903年才开始接触康德哲学,而此前两年都沉潜在中国古代哲学美学之中。当王国维在中西哲学美学中盘桓了数年之后,他已然发现中西之间主要是言说方式的不同,至其根本底蕴原本可以相通,而其觉得西学中凡是“窒碍”难解的地方,也大都是有问题的——这种感觉也直接导致了王国维对西方哲学的最终放弃。所以王国维其实是停留在中西哲学美学的会通处、契合处,钱钟书在《人间词话》中所发现的“西学义谛”其实也完全可以在“中学”中找到清晰的踪迹。所以我坚持认为,王国维中西会通的基石是稳健地扎根在中国古典哲学美学之中的。如果要打个比方的话就是,王国维早年虽然穿着西学的鞋子,但在思想上其实是行走在中国的大地上。在这方面,我觉得不是我要把这样的想法强加在王国维身上,王国维自己的认识就已经是十分清楚的了,只是学界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而已。1914年,王国维在日本京都致信沈曾植就说:“往者十年之力,耗于西方哲学,虚往实归,殆无此语。然因此颇知西人数千年思索之结果,与我国三千年前圣贤所说大略相同,由是扫除空想,求诸平实。”王国维耗费了十年心力的西学研究终究还是落在了中国圣贤之“平实”上了,其以中国圣贤之思想学术为本位、为底蕴的意识乃是十分显豁的。这是对“往者”的追忆,实际上,王国维的这一顿悟在大约1905年左右就已经基本成型。我觉得王国维的这封信可以说明不少问题,应该引起学界足够的重视,它至少对于我们全面考量王国维词学思想中的中学与西学的权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我的王国维研究在敬畏之心、庄重之意、勤勉之态上,可以说曾无愧色,因为我很清楚学术在我心中的分量和在我生命中的意义。但实事求是地说,我的研究方法与观念不算新潮,甚至可以用“保守”来形容。我觉得对于一个将学术作为毕生追求的事业的人来说,以下几点应该是值得重视的:

一、 重视语境与真实还原。前人言学,有如熊十力所说“根柢无易其固”的,也有如陈寅恪所说“同情之了解”的。前辈学者的核心意思是对原著、原文或某一具体观点要有忠实而深度的了解,就是不脱离基本语境,不用现代观点去扭曲或遮蔽古人,如果不能对古人的观点做到最大程度的理解,则所谓学术判断很可能就会成为空中楼阁。吾师运熙先生曾说:当一种学说长期被错误的阐释遮蔽或故意扭曲时,真实的还原、正确的解释就是一种创新。我觉得这话非常平实但极有力量,值得我们三思。我考察王国维的不少重要命题、范畴,都把“语境”放在重要的位置。如关于境界说,我一一查阅了王国维早年译述西学及日人著作的中对“境界”一词的使用情况,从而对“境界”一词在王国维的使用语境中的变化及其学说成型轨迹作了勾勒,这可能比一般意义的概念溯源要更契合王国维的心境。而关于隔与不隔、有无之境与无我之境等,我也在王国维的整个文学、美学背景中来进行考量,从而发掘出不少被障蔽的内涵。2005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了《人间词》与《人间词话》手稿,引发了我的研究兴趣。此前虽然也读过几种根据手稿排印的本子,但真正面对手稿,感觉还是很不一样,上面凌乱的修改痕迹,撰写的先后次序,时有时无的数字编号,以及圆圈、三角等符号都似乎给我留着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我觉得这是体现王国维词学“最初一念之本心”的本子,一方面可以由此考察出王国维词学的原始形态,另一方面也可以通过对其理论提炼过程的勘察,了解其理论斟酌演变的具体情形。我们可能已经习惯于接受王国维已经成型的词学思想,或者愿意了解王国维初始状态的词学。但对其如何由初始到成型的过程状态,因为有幸看到手稿的人太少,所以一般人只能停留在悬想状态。现在影印手稿本的问世,给有兴趣的学者提供了方便。当然,更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二、 裁断精准与创通条理。学术研究不是以还原历史为最终目的,而是以其彰显客观规律、丰富当今的文化学术为宗旨,这就意味着熊十力所说的“裁断必出于己”,才是体现学者深度和高度的准的,这就需要研究者具有敏锐的感受力和精准的判断力,而且这种感受力和判断力越强,其所呈现的学术境界便也越宏阔高远。昔沈曾植评价王国维“神智睿发,善能创通条理”,除了包含学术眼光敏锐宏大,更包括在这种精准裁断基础上所形成的拓展学术领域和创建新学科的能力。王国维《宋元戏曲考》一书就是很好的证明。王国维在序中说:“凡诸材料,皆余所蒐集;其所说明,亦大抵余之所创获也。世之为此学者自余始,其所贡于此学者亦以此书为多。非吾辈才力过于古人,实以古人未尝为此学故也。”王国维在收集整理戏曲文献的基础上究其渊源,明其变化,从而开拓出戏曲研究的新领域,这正是其“善能创通条理”的重要体现。我用了很大的篇幅去研究王国维之学缘,用意也在此。因为王国维的思想中不仅包含着古代如庄子、屈原等的思想与意趣,也承接着同时代人的学术与智慧,同时也影响着自己身边以及此后的学人。这个学缘虽然是以王国维为核心,其实绵延着一个时代的学术观念。所以我对于沈曾植、罗振玉、吴昌绶、梁启超、罗振常、陈寅恪、胡适等人与王国维的学术因缘,尽量予以梳理分析。在我看来,这不仅是裁断王国维学术思想的一个重要维度,也有以王国维研究为例,建构学人研究的重要范式的用意在内。当然,因个人学力有限,未必能将这种范式建构得更科学合理。但我想,我的这些研究至少为以后科学合理的研究范式的出现提供了更丰富的研究基础。

三、 重视文献的基础意义。文献的意义其实不用我在这里再予强调,或许属于“路人皆知”的范围。但在研究实践中,却也是可能被淡忘甚至忽视的对象。也许要源源不断地发现新文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些文献虽然已经公诸学界,却长期被冷落。像王国维的《盛京时报》本《人间词话》在20世纪80年代初就被发现,但数十年间,居然没有一篇研究的文章,真是咄咄怪事。再譬如王国维的《词录》在湮没80多年后重现于世,而学界也显然冷待了这部著作。这些学界的“旧”文献,在新的学术视野审视下,完全可以成为研究者的“新”文献。当然,能够有新的文献发现是最好的,我在国家图书馆访书时就曾意外发现过7通王国维致沈曾植的书札,都是散佚在最新版《王国维全集》之外的。再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手稿虽然影印问世了,但附在手稿后面的《静庵藏书目》却被刊落,我在国家图书馆将其抄录下来,后来专门写了一篇《〈静庵藏书目〉与王国维早期学术》的文章,发表在《复旦学报》上,以这一材料从这种角度来分析藏书与王国维早期诗学的关系,此前我还没有见到。又如王国维在1918年曾择录24首词以《履霜词》命集,赠予沈曾植,并特地说明其集含有一定的《苕华》、《何草》之意,故意彰显着其词的政治意蕴,这与早年以“人间”命名词集以表现其对人生的哲学思考,呈现出不同的诠释角度,也契合着王国维当时的心境。但这个选本也一直消失在学术视野之外,我设法从国家图书馆的胶卷中录出原文,对其进行了详细的考量。若没有这些重要的第一手文献,我的不少文章其实是无从说起的。文献的意义于此可见。

四、 努力培养一种研究者与被研究者之间的感情。这里所说的感情并非是出于一己爱憎,而是尝试深度融入到研究对象的世界之中,触摸其脉搏,感受其律动。我曾经专程踏访过王国维的海宁故居,踩着王国维当年的足迹,听着曾经震撼过王国维心灵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海宁潮声,我对王国维的诗词突然有了更切近的理解。我曾经呆然出神地凝视着颐和园里碧波荡漾的昆明湖水,也几度徘徊在夕阳映照下身影斑驳的鱼藻轩前久久不愿离去,想象着1927年6月4日那个令人揪心的上午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我甚至在颐和园门口还莫名地想起了那个一直在等候王国维出来等得有些心焦的35号黄包车夫。面对此时此景,我的内心总澎湃着无以言说的悲凉。我计划中还想去南通、苏州探访那些也许已经渺难寻绎的与王国维有关的历史痕迹。我去国家图书馆访读王国维的手稿,其实并非完全求得文献的真实——部分手稿已影印,真实性是显在的,而是为了求得一种捧读手迹、如晤对古人的感觉。学术之敬畏、庄重,除了其本身内容之外,也包括这些外在的东西。

五、 沉潜含玩的研读工夫。我认为当代的学术研究,功利性大大增强,但如果失却了沉潜含玩的工夫,其学术价值就会大打折扣,也很难经受住学术史的检验。古人讲“十年磨一剑”,又说“板凳要坐十年冷”,等等,无非是把对学术的沉潜含玩作为优秀学者的一种基本品格。现在过于频繁、流于形式的考核等,对于学术质量和学术水平的负面作用日益显示出来;但盯着现在,还是放眼未来,这就要看研究者自身的学术定位了。我曾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反复把玩王国维那本薄薄的《词录》,一直也未能找到研究的角度。后来我在上海图书馆找到吴昌绶《宋金元词集见存卷目》,这是给王国维编纂《词录》以重要启迪的一本书;又根据《词录》体例多仿照朱彝尊的《经义考》;再加上《词录》编纂于《人间词话》撰述之前,其间的理论承传自然不能疏忽;而罗振常的补证也同样值得关注。这些要素慢慢汇集起来,我也就找到研究的路径了。后来这篇两万多字的长文发表在《文学遗产》上。

六、 “不悬目的而自生目的”的研读法,这是王国维告诫他人的一种读书研究的方法。王国维认为在无目的的精读中,自然会读出心得,根据心得再自拟题目,也就“自生目的”了。我觉得在当下略显逼仄的学术环境中,要完全“不悬目的”可能有点脱离现实,但王国维的“自生目的”才是“不悬目的”的目的所在。换句话来说,虽然是目标读书,但读书的范围不能过于狭窄;太过狭窄的读书会束缚思维发散的空间,也影响到学术判断的宏阔与大气。“目的”是自在的,而过程却可以“不悬目的”。我常常并不知道下一年会写哪方面的文章,但到时候,一个一个的论题就自来了。我本人在研究王国维的过程中,虽然侧重在文学、词学,但其关于甲骨文、音韵训诂、古史地、古器物、民族关系等的论著,也是广泛浏览的,而且与王国维同时的罗振玉、钱玄同、顾颉刚、沈兼士、马衡等人的论著,眼力所及,也不放过。这些论著的作用也许不会在当下的研究中立时显现出来,但作为一种知识储备,也许会在不经意间显露出来。这种跨学科的阅读,对我而言,不仅不是浪费时间,而且直接启迪了我诸多的问题,甚至有的文章正是在这种“无意”的阅读中形成的。我写过一篇《关于〈殷虚书契考释〉的一桩公案》的文章,虽然我是甲骨文的外行,但因为关于王国维的论著读得比较多,所以相关的学术史梳理,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而这却是甲骨文学术界虽曾明乎事实,却也一直未曾细致梳理过的一桩公案。我的《关于〈静安文集〉的一桩公案》一文的产生情形也与此相似,王国维在日本京都究竟是否有过摧烧数百部《静安文集》之事?前人曾有数篇回忆文章偶涉此事,但也一直语焉不详,说无说有者均有,我在广泛阅读相关文献后,终于可以就确凿的事实而得出明晰的结论了。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在《清华学报》上。

七、 通源流以识微旨。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序》中将“观其会通”与“窥其奥窔”并提,也应该就是主张在明其源流变化的基础上识其奥深之旨。南朝刘勰《文心雕龙》诠解文体,以“原始以表末”为最先,盖源流分明,才能识得文体精微之处。治学大率都是如此,不难在博,而难在博的基础上专精。王国维在撰述《人间词话》之前,无论是作为文献整理的《唐五代二十一家词辑》,还是作为词学文献目录学的《词录》都已经完成,至于其对词的总集和别集的涵泳,对古代文论著作的研读,也都花费了不少工夫,此稍检《静庵藏书目》就可略窥大概。如此,在理论观照之下对词史发展,自然有了清晰的脉络,也因此在衡诂一词人特色之时,就能在词史源流中确立其地位。他对唐五代北宋词的偏爱也是在梳理了词史之后才作出的选择。若总共才识得几家词人,眼界尚未开张,而欲辨其特色,论其价值,非愚则妄也。以前说昆仑山下有一盲者终日扪响索寂,以为自己深知昆仑之面目,而其实行迹未出昆仑方丈之间,此深可诫者也。然昆仑之大终不可不知也。近年我指导博士生,即使是做词学个案研究的,我也要求学生通读几种学术信誉度较高的词史、词学史、词学批评史著作,先明源流大概,然后进入细致而微的个案研究。有此学术背景,辨明一事实、判定一结论,才能因心中稳实而自信。我对王国维词学本体研究的数篇文章,就是把梳理王国维文学思想的嬗变轨迹作为研究的前提,然后才能对王国维的词学思想进行相对准确的定位。

八、 取法乎上。此是针对学术史而言的。昔严羽《沧浪诗话》言创作师承,有师法乎上,仅得其中;师法乎中,斯为下矣之论。移之以论学术史,似亦可通。现今体制催生着大量的学术泡沫,这些学术泡沫有的不仅没有学术含量,而且可能扰乱学术判断,甚至将可行的学术路径引入歧途。所以,阅读学术史应该是一个批判接受的过程,要慢慢培养一种对学术史的鉴别能力:对于一些格局恢弘、立论健举的论著要重点阅读,对于某个领域深度开掘的个案研究要细心领会,而对于学无底蕴、思无精锐、识无通透、论无所资、文无章法的论著则弃之可也。所谓“乱花渐欲迷人眼”,被学术史迷惑住的一定不是慧眼。只有将自己的研究建立在高水平的学术史基础上,门径宏大正通,才能导引自己的研究走向更高远的境界。我对民国时期王国维词学的接受史作了不少专题研究,从俞平伯、许文雨到朱光潜、蒲菁,既作了不少个案的学术研究,也对三四十年代有关《人间词话》的汇编、注释、评说及有关概念范畴解说的源流进行仔细考察,弄清其已经解决的问题、未能完全解决的问题以及尚未涉及的问题,然后再找准自己的研究方向。

九、 由微观以达宏观,做足微观,适度中观,谨慎宏观。这也是王国维的学术研究实践所证明过的有效的学术路径。王国维批评姚名达的《孔子适周究在何年》一文考据虽确,“特事小耳”,又针对姚名达欲研究《史记》,认为“规模太大”,而只是建议其笺注《史记》中的《六国年表》。从王国维对姚名达的这一番选题上的斟酌,可以见出王国维非常强调微观、中观研究的重要性。当然微观研究中的饾饤之学,也是王国维不赞成的。像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这样的文章,如果没有此前大量的对甲骨、传统经史的研究作为基础,也几乎是不可能写出的。他如王国维的《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新发见之学问》一文也是如此。我虽然是学文论出身,但我一直谨守师训,不敢随便作汗漫而无边际的所谓宏观之文。以前章学诚曾说天下学术不出“沉潜考索”、“高明独断”二途,其实高明独断也往往是从沉潜考索中来。熊十力提出研读佛书有分析与综会、踏实与凌空“四要”。但这“四要”之中,踏实、分析是基础,凌空、综会是提高,其中所包含的学术“程序”其实甚明。循序渐进,才能臻于高明独断之境。有鉴于前贤垂诫和本师教诲,所以无论是在晚清民国词学研究,还是在王国维研究中,我都是以大量的个案研究为基础,先做好细致踏实的考索分析之功,然后再综会、凌空,以谋更高远的论说。即使像我刊发在《武汉大学学报》的《王国维的哲学、宗教观念与“人生”诗学》这样的文章,也是在我经过了六七年的研究、发表了20多篇相关文章后才写出的,而这也不过算是“中观”的文章而已。我一直认为在古代文学、古代文论研究中,没有众多个案研究作为基础的宏观研究很可能是脆弱的。

十、做有灵性的学术。一人之学术亦如一人之性情,有的灵动有致,有的呆板滞重。学术眼光的变化、不同学科的借鉴、材料的活用、角度的调整等,都是使学术保持活力与灵动的重要方法。熊十力说:“佛学以圆融为上乘,读书以慧眼入妙境。”也大体有这个意思。皓首穷一经、“能纳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的“俗儒”,也许是每个时代的学术格局所需要的,但我相信时代更需要的是既能“稽先王之制”,又能“立当时之事”的“通儒”。这就意味着学术研究如果失去了灵性,很可能与时代形成隔膜,变成了一种类似博物馆式的学术。所以,作为一个学者,至少要有“通古今之变”的学术气魄和学术追求。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要能入乎其内,才有生气,出乎其外,才见高致。这种由生气而带出的高致不仅使诗人充满着灵性,也使得其作品别具魅力。学术研究“入”与“出”的关系,我认为也大率如此。学术研究虽然离不开咀嚼含玩的思索过程,但学术之大创获与大发明也往往如同创作,多赖灵光乍现的豁然开悟。陆机说“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这种须臾与一瞬之间对古今四海的观抚,正得益于灵性突发所赐。苏轼也有“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之句,也是描述灵性固然会不期而至,但也会倏然而逝的道理。文学创作对灵性的期待是如此,学术研究对灵性的期待同样是如此。缪钺即有“真正天才皆神志清明”之论。王国维被沈曾植誉为“神智睿发”,应该就包含着对王国维极具天赋的睿智敏悟的赞赏。缪钺在《王静安与叔本华》一文中也说:“其(指王国维)心中如具灵光,各种学术,经此灵光所照,即生异彩。”也是表达了类似的意思。昔陆机《文赋》说“应感之会”的创作有“来不可遏,去不可止”的特征,而且头脑澄彻,思绪风发,由此而形成“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的明媚的文学春景;而“六情底滞”之时,则“理翳翳而愈伏,思乙乙其若抽”,灵感对于思理的催生作用于此可见。而且我认为除了思想、学术的灵性之外,文字表达也同样应该充满灵性。也就是说,要以富有灵性的语言去传达富有灵性的思想与学术,如此,才能使思想与学术呈现出灵动有致的面貌。灵性的语言除了平时的积累之外,也同样需要灵感的激发。陆机曾说应感来临之时,“言泉流于唇齿”,而且“文徽徽以溢目,音泠泠以盈耳”,具有着特别的视听美感。学术语言当然不必过于讲究文采,但如果在语言的自然精准之外,也有赏心悦目、充满灵性的文采之美,又何尝不是一种学术佳境!此亦荀子所谓“玉在山而木润,渊生珠而岸不枯”也。古人论诗论文即多象喻,也无非是希望在审美意象中传达出理论判断。我觉得此在中国,正是一堪加传承和弘扬的优秀传统,学术的“中国性”也应该在这些地方体现出来。若以现代学术的思想和语言范式之故而完全轻弃这一传统,未免令人惋惜。此外,有灵性的文字也往往是笔下流淌着情感的文字,只是这种情感是围绕着理性并舒缓着理性的节奏、柔和着理性的面目而已。当然,有灵性的学术对于天赋的期待更多,非一味勤奋可至,此在各人禀赋不同,亦未可强求也。

以上的这些想法虽粗加条贯,但其中很多在我也只是悬为目标,心向往之而已。因为此非知之难,行之难也。而且上述的这些总结具备多少普适意义?我自己也是困惑的。我只能说是借这个机会,结合我个人多年的学术研究,将我平素与门弟子烹茶论学之詹詹小言略予总结,亦不贤识小、野人献芹耳,希望有幸获得学界前辈和朋友们的不吝教诲。明代诗人于谦言读书治学而有诗云:“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后二句之快意爽朗,简直莫之与京,此在我自然是“寤寐思服”之学术佳境,令我神往。但前二句倒是契合着我十年阅读王国维的心境与历程,因截取首句拈以为本题云尔。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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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学更新运动研究——清代学术新论》陈居渊著

该书系陈居渊先生多年来潜心研究清代经学的结晶之作。清代经学是学术研究的重要课题,章太炎、梁启超、胡适、钱穆等前贤均有重要著作行世,为学界所重。作者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重新梳理清代学术脉络和学术演讲路径,特别提出了十八世纪至十九世纪时期,学术界存在一场汉学更新运动,这一说法的提出,对于我们认识乾嘉至晚清之间的学术发展脉络与学风转变,具有重要价值。此外作者在清代学术的分派问题等方面也迭发新论,具有很好的启发意义。在传统课题中能够集中提出诸多新观点、新思维和新视角,对于推动清代学术尤其是经学研究的进一步深入和发展,具有推动作用。

凤凰出版社2013年7月版,16开,定价:58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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