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有过你
2014-09-26张小娴
张小娴
三个始终在爱情里颠沛流离的女人,那么义无反顾地寻觅世间的温暖,那么死心眼儿地爱着她们的男人。
正如三个女人与她们的男人之间的情缘,缘起而回眸,再见又再见;缘尽而转身,再也不见了。
虽然这一生这一世不可能圆满,甚至最后一切也会成空,但我这辈子有过你。我有过你,有过你的欢喜、微笑和哭泣。
情人眼里出A级
1
在浴缸里泡了一个热水浴,三十岁的我,竟然一事无成,不过是一个卖胸围内裤亵衣的女人,真是失败!
有人开门进来,我穿好浴袍出去,是森回来,他抱着我,吻我的脖子。
“你的岳丈呢?你不用去医院吗?”我冷冷地问他。
“你为什么不接电话?”他问我。
“我们分手吧!”我说。
“昨天晚上我真的在医院里,你不相信,我也无话可说。”森沮丧地说。
“你是别人的女婿,这个身份我实在没有办法忘记。这层楼我会拿去放盘,卖出之后,我会把钱还给你。”
“你一定要这样做吗?”他有点激动。
“我没理由离开你还要你的钱。”
“我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你买这层楼给我的时候,是想着和我厮守终生的,既然我办不到,我便要还给你,如果你不想卖,我会搬走。”
森用力抱住我说:不要走!
我抱着森,我比他更心痛,他是我最心爱的人。
“我买了一份生日礼物给你。”他说。
“不必了,我不想再要你的礼物。”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东西吗?”
我摇头:“我不想它变成我们分手的纪念品。你已送了我一份很好的礼物,就是让我在三十岁这一天清醒过来。至于生日礼物,不要让我知道是什么东西,不知道的话,我会每天想一下,想一下那是什么东西,直到我老了,我仍然会在想,在我三十岁那一年,你买了什么给我。这样的话,我会永远记住你。”
森苦笑:“你真的会每天想一下吗?”
我点头。
我走到窗前,森走出大厦,看到他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流泪。他时常说,我们早点相遇就好了。时间播弄,半点不由人。既然我们相遇的时间那么差,分手也该找一个最好的时间吧?
2
我跑去接电话。
“喂,周蕊,你是不是找过我?”
是陈定粱打来的。“你在哪里?”我问他。
“我在法属波利尼西亚。”
法属波利尼西亚?那个比香港时间慢十八小时的地方?陈定粱竟然在那里。
“我来这里度过我的四十岁生日。”陈定粱轻松地说。
我想到的事,他竟然做了,果然是跟我同月同日生的。
“在这里,我可以年轻十八小时,我今天晚上才庆祝四十岁生日呢!”他愉快地说。
“过得开心吗?”他仿佛在探听我。
“很开心。”我说。
“那你为什么要传呼我?”
“想起你跟我同月同日生,想跟你说声生日快乐罢了。”我淡淡地说。
“我刚刚打电话回来看看有没有人传呼过我。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找我。”
他竟然说得那样直接。
为什么独身的偏是陈定粱而不是唐文森?
晚上,我终于接到森的电话。
“我以为你不在家。”森说。
我已经三天没有听过他的声音了。
我哽咽。“蕊,不要再爱上已婚男人,男人对于离婚是缺乏勇气的。”
我忍不住哭:“你把我弄哭了。”
“对不起。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自己。”
我睡不着,走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一瓶毡酒和半打可乐,回到家里,把毡酒和可乐混合,这是最有效的安眠药。
我迷迷糊糊地睡到第二天中午,电话响起,“我回来了!”陈定粱说。“什么时候有空吃一顿饭?”
“今天晚上吧。”我说。
我和陈定粱在湾仔吃饭。
陈定粱把一个纸袋交给我:“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我讶异。
“你打开来看看。”陈定粱说。
我打开纸袋,看到一袭黑色的丝绒裙子。裙子是露背的,背后有一只大蝴蝶结,裙子的吊带是用数十颗假钻石造成的。我吃了一惊,这个款式是我设计的,我上时装课时,画过一张一模一样的草图,但那张草图我好像扔掉了。
“这袭裙子好像似曾相识。”我说。
“当然啦,是你设计的。”陈定粱说。
“果然是我画的那张草图,你偷看过我的草图?”
“没有。你丢在废纸箱里,我在废纸箱里拾回来的。”
他竟然从废纸箱里拾回我的草图,他早就处心积虑要做一件衣服给我。
“我从来不会做人家设计的衣服,这一次是例外。”陈定粱说。
“多少钱?”
“算了吧,是生日礼物。你可以穿这袭裙子和你男朋友去吃饭。”
“我跟他分手了。”我说。
陈定粱愕然地望着我,脸上竟然闪过一份喜悦,但瞬即又换上一张同情的脸孔。
3
我找到了一个单位。
这栋大厦位于中区电动行人天桥旁边,我租的单位在二楼,其中一扇窗刚好对着行人天桥的头一段,距离只有十多尺,站在窗前,不但看到人来人往,仿佛还听到电动楼梯底下的摩托声。
我终于提起勇气打电话找森,他在公司里。他听到我的声音很高兴,我约他见面,他问我喜欢到哪里,我选了那一间我们常去的法国餐厅。
森准时出现。
“你是不是搬了家?”他坐下来劈头第一句便问我,“你搬到哪里?”
我把支票交给他,“还给你的。”
“我说过我不会要的。”他把支票放在我面前。
“你有没有爱过我?”我问他。
“你还要问?”森惨笑。
“那么请你收下这张支票。”
“我求你不要逼我。”森坚持不肯收。
“如果你有爱过我,你收下这张支票吧,我求你。”我把支票放入他的口袋里。
一个星期之后,我发现森没有把支票拿去兑现,那笔钱仍然在我的户口里。我早就想到他不会要那笔钱。我是想把钱还给他的,可是也想过,如果他真的要回那笔钱,我会不会很失望,甚至怀疑他是否曾经爱过我。
每隔几天,我便去自动提款机查一查账户,知道森还是没有拿支票去兑现,我知道他是真的爱过我。
4
我听到有人敲窗的声音,挪开那幅砌图,站在窗外的竟是唐文森,摄氏只有六度的气温下,他穿着大衣站在窗外。
太突然了,我不知道应该打开窗还是用砌图挡着那一扇窗。森在窗外等我的回音,我看到他给冷风吹得抖颤,不忍心要他站在窗外,我打开那一扇窗。
“我经过这里,看到这幅砌图,原来你真是住在这里。”他高声在窗外跟我说,口里冒着白烟。
我把砌图放在窗外,犹如把一个钱币掷入许愿泉里,我日夕企盼的,是他偶然有一天在窗外经过,看到这一幅他为我砌的“雪堡的天空”,知道我住在里面,然后敲我的窗。这一刻愿望成真,令人难以置信,我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让他进来。
“你就住在这里?地方太不像样了。”他好像认为我受了很大委屈。
“这是我所能负担的。”我说。
“外面很冷。”他拉着我的手。
他的手很冷,一直冷到我心里去。
“我去倒一杯热茶给你。”我松开他的手。“谢谢你。”
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跟对方说过“谢谢”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在这一刻变得很理所当然而又陌生。
“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条行人电梯,今天晚上突然心血来潮,想不到……真是巧合。我看到这幅砌图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打开钱包,拿出我写给他的那一张支票:“这张支票我一直带在身上,但我不会拿去兑现的,如果我这样做,我会看不起自己。”
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很挂念你。回到我身边好吗?”森抱着我,用他的大衣把我包裹着,我觉得很温暖。
“不要这样。”我推开他,“我回到你身边又怎样?还不是像从前一样,偷偷摸摸地跟你见面?我不想只拥有半个人,你放过我吧。”
“你还爱我吗?”
我的心在流泪,我故意要令他难受,谁叫他在这一刻还不肯说会离婚?只要他现在答应离婚,我会立即接受他。
森站在那里,等不到我的答案,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5
我整夜都在想他。
下午,有一名自称是绿田园职员的李小姐打电话来说:“是周蕊小姐吗?我特地通知你助养的那头小牛出生了。”
“我没有助养小牛。”我跟她说。
“你认识唐文森先生吗?是他替你助养的。”
第二天早上,我坐火车去,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森为什么会替我助养一头牛?到了绿田园,那位李小姐带我参观,那里有很多牛,属于我的那一头刚刚出生的小牛正在吃奶。
“唐先生没有告诉你吗?新界有很多黄牛,老了没人要,经常给汽车撞倒,我们向农夫买了那批牛回来,我们让市民助养。去年十月中,唐先生来申请助养一头黄牛,由于所有牛已给人助养了,所以他要预订母牛肚中的小牛。他说这是送给女朋友的生日礼物,十一月三日那天要带她来看看怀孕的母牛,但那天你们没有来,后来唐先生又打过电话说小牛出生时通知你。”
原来森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头小牛,怪不得那天他说要我去看。我对那一头正在喝奶的小牛突然有了感情,蹲下来用手扫它的肚子。
“还有这一幅地也是你的。”李小姐指着我面前一幅用竹竿围起的地,“可以种菜。他说要送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给你。唐先生说你们要开一间法国餐厅,自己种瓜菜不是很方便吗?”
我为那头小牛起名雪堡。
回到内衣店时是下午三时三十分,我很挂念森,我再没有需要否认我对他的爱,我提起勇气传呼他,他没有覆电话给我,三十分钟、一小时、两小时都过去了,我传呼了三次,他就是没有覆我,办公室的电话也没有人接。
下班后,我回到家里,坐在窗前,我想,或许他会突然出现。窗外越来越静,已经是晚上十一时多了,我再一次传呼他,他还是没有理我。他不打算再理我了。
我整夜没有睡过,第二天下班后,我打电话到公司找他,一个男人接电话。
“我想找唐文森先生。”我说。
“找他?”那个男人的声音好像有点问题,“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姓周。”我说。
“周小姐吗?我姓蒋,是唐先生的同事,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好吗?在我们公司楼下的餐厅等。”
“我五分钟就到。”我说。
我放下电话,连忙关店,森到底发生什么事?我听他提过那个姓蒋的叫蒋家聪,是他的同事和好朋友。
我匆忙赶到餐厅,一个男人向我招手。
“你是周小姐吗?”他问我。
我点头。“唐文森呢?到底是什么事?”
他欲言又止。
“到底是什么事?”
“阿唐他死了。”
我不太相信我听到话!
“他昨天午饭后回来后如常地工作,到大概三点多钟吧,我发现他伏在办公桌上,以为他打瞌睡,到四点多钟,我发现他仍然伏在办公桌上,上去拍拍他,发现他昏迷了,我立即报警,救护车把他送去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冠心病,这个病是突发的,事前没有任何迹象。他在送院途中已经死亡。”
“不会的,是他叫你来骗我的,他怕我缠着他!是不是他太太派你来的?我知道他根本没有心脏病!”我骂他。
“他是突然死亡的。”
“不可能的。”我拒绝相信。
“我也不希望是事实,但我亲眼看着他被抬出去的,他被抬出去的时候,身上的传呼机还不停地响,做我们这一行,心理压力比谁都大,四十岁就应该退休了。”他黯然。
“我不信你!”我哭着说。
他把一份日报递给我:“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在新闻版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被救护员用担架床抬出大厦,外汇公司高级职员工作中暴毙,死者名叫唐文森——
我流不出一滴眼泪。
“阿唐跟我提过你跟他的事,他以前说过,如果他有什么事,要我通知你,他怕你不知道。他是个好人。”蒋家聪哽咽。
我哭不出来,我的森竟然死了,不可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看到他在窗外,他敲我的窗,在寒风中敲我的窗,只是一天前的事。他走的时候,也在我窗前经过,他是活生生地走的。
“周小姐,我送你回去好吗?”蒋家聪问我。
“不用了!”我想站起来,却跌在地上。
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家里的。
森死了,他临死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爱我吗?”……他被抬出去的时候,传呼机不停地响,那是我,是我传呼他。我没有想过我们是这样分手的。
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片地和那头小牛雪堡。
我去绿田园探望雪堡。我抱着雪堡,它在森死前的一晚出生。森在它还在母腹里的时候把它留给我,它离开母腹,他却灰飞烟灭。
我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它是森留给我的生命,是活着的,刚刚来到这世界。他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份有生命的礼物。生和死,为什么一下子都来到?
他太太后来亲口告诉我,他提出离婚,他的确有想过跟我一起,甚至于厮守终生,我不相信他有勇气离婚,我误解了他。这个男人愿意为我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能把他换回来,我宁愿他活着而没有那么深爱我。
我放声痛哭,他会听到吗?他曾经戏言他太太会把他剁成肉酱,她没有,她只是把他变成灰。他对我的爱早已化成天地间的灰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