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西药东来与国人对西医西药的认识
2014-09-25林美云
林美云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晚清时期,在中国各通商口岸,西药随着英法军队及商务人员进入之后出现,一开始只是外侨使用。随着口岸医生进入中国内地,创办医院和医学杂志,西药逐渐地为华人知晓,西药凭借其药效的显著优势开始被华人接受。在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中国,西药一般由洋行代理,到六七十年代开始有独立经营西药业务的外商药房,华人看到西药房经营利润丰厚,一些在外商药房上班或是洋行买办开始投资经营西药房。西药销售网点扩大,大中城市的华人开始接触西药,学习西药知识,开始接受西药治疗,西药逐渐占领中国医药市场,形成为 “西药风行”的局面①关于晚清西药在华一般都是大中城市依托医药行业史专著中分别论述,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主编的《上海近代西药行业史》,大致介绍近代上海西药行业的形成、发展变化;《武汉医药商业行业志》介绍1840-1980武汉市医药行业兴起、形成、演变、发展的大致过程。参见上海市医药公司、上海市工商行政管理局、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编著《上海近代西药行业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7年,第18-21页;刘明森主编《武汉医药商业行业志》,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1991年。。海关每年西药进口数量逐渐上升,部分欧美药厂开始在华投资直接设厂,西药为国人的医药消费提供了巨大的空间,在医药市场上开始占据优势。为求再现晚清西药逐渐风行于中国的镜像,这里重点探讨晚清西药如何进入中国和华人对西药的认识等相关问题。晚清西药初入中国,随着口岸医生在华医事活动以及药房设立,华人不再畏惧西来之药,他们亲身体验西药,扩大了西医在华的治疗空间,反过来增加了西药在华需求量。
一、晚清西药进入中国情形
晚清西药东来的人员媒介一般是船医、医学传教士、关医以及专业医师、药剂师等一批口岸医生。19世纪初全球进入大航海时代,轮船运输以及交通技术手段的进步为各大洲的人员流动提供了可能,船医作为远洋轮船必须配备的专业人才,负责船员、搭乘游客的医疗保健工作,负责检查船舶的饮食、饮水,保管船舶所有的药品、医疗器械。船医常常参与经营所属公司的业务,东印度公司就拥有大量的贩卖鸦片的“水客”,怡和洋行创办人苏格兰籍查顿便是船医出身。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开放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5处通商口岸,外国自由职业者开始来华,其中就包括有医生、药剂师。外侨增加势必需要宗主国医师在华为他们提供生命健康服务,因此租借的医师不断增加,早期西药进入中国大多也是为军队人员提供生命保障,正如徐润在 《上海杂记》中记述 “上海各国侨民药剂之供给,初惟各国军舰卫生队是赖,入后侨口日繁,需求愈多”[1]。
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开放更多的通商口岸,并且允许传教士进入内地传教,其中医学传教士(medical missionary)积极地到通商口岸传播上帝的福音,提供医疗服务成为他们快速笼络当地居民的手段之一。这些传教士医生在中国战事期间奋不顾身地出入枪林弹雨之地,不遗余力地挽救伤员的性命,例如1894年中日两国在中国辽东旅顺一带交战,他们极力地抢救伤员,北洋大臣王夔帅上奏请求政府嘉奖。据1896年 《益闻录》[2]110-111统计,就有德国医官司巴里;法国医官德博施;红十字会总董奥国驻沪领事馆哈施及天津红十字会绅董克慎士;美国驻津领事馆北洋头二等学堂总教习丁家立;美国医官阿布德;英国医官伊尔文;天津英国医士法来沙、施米士、欧士敦、汤牲、詹米士;营口英国医士清京厘、白兰达、达奈、边纳、施德;烟台医士杜司会等17名被予以嘉奖,美国女医士郝氏边士、仁爱会女会长德氏2人被赏给 “乐善好施”字样以资褒奖。“柳叶刀”与“十字架”的分离来自于这些医学传教士的医学努力,来自于这一群体的勇气、视野、刚毅与成就,他们创办教会医院、医学杂志,从事医学翻译,训练华人医生,传播人道主义,为 “上帝”服务。
1863年英籍海关总长赫德在各通商港埠成立医疗服务机构 (The Medical Service of Chinese Imperial Maritime Customs), 雇佣海关医官 (medical officers)负责检视船只卫生状况,检疫、检查港埠卫生状况。关医除照顾当地居留的欧洲人与欧洲船员的健康外,也对中国人行医,并且在其报告中,对中国的风土环境由医学角度加以记录,主要记录中国气候如何地影响欧洲居民的健康问题①自1870年起并出版半年刊的《海关医报》(MedicalReports,简称为Med.Rep.)是我国西医药期刊的滥觞。1871年在上海由海关医务官贾米森(Jamieson.R.A.)主编,半年刊,刊载海关医务官及其他医师在中国所作的疾病调查报告和医学论文,1904年休刊,1911年终刊。。上海海关研究员詹庆华利用海关以前的出版物探讨关医与西医在华传播的情形[3]。在19世纪70年代之前关医一共有17位,其中黄宽②黄宽,广东香山人,1829年出生于一农户家庭,12岁就读于澳门教会学校“马礼逊教育会”,此时主持该校事务的是美国传教士布朗先生,1847年,布朗先生带领三位中国学生回到美国。黄宽留美四年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后又负笈英国爱丁堡大学,专攻医科,研究病理学和解剖学。参见王吉民《吾国最早留学海外之二医师》,《医文》,1943年1期。是唯一一位华籍成员,其余关医以英籍为主,关医在通商口岸深入地考察当地的疫情,传播西方公共卫生知识,建立医疗疾病信息系统,推动当地医学整体发展水平的提高,体现出西学是以大量数据考究为基础的系统知识体系。为使华人快速地接受西药,19世纪中后期医学传教士在来华之后也开始接触中医理论,如英国合信氏不拘泥、不偏执,善于学习中医刀圭合理之处,“今之西人明华文者,在在皆有苟顾潜心于中法,将 《灵枢》《素问》《难经》《金匮》以及近人的 《景岳全书》《六科准绳》《张氏医通》《本草纲目》诸书一一诵习,皆互相参究,穷其理之精准。”[4]西洋医术在华风行在很大程度上在于西人设立医学院,西医开始逐渐地在通商口岸走进华人的生活圈子,而西药凭借其关税优势和西药商的推销开始在华流行。
晚清西药在华销售一般由洋行代理,在西药需求量增加之后出现了专门经营西药业务的西药商。例如最早在上海落户的西药房大英医院 (British Dispensary)在上海大马路老旗昌隔壁设新店,并在天津紫竹林、汉口黄陂街设立分店。老德记药房(Llewellyn&Co.A.S.)设址于四马路,在天津院署前设有分铺,在苏杭设有分号,并在通商口岸设有寄售行号,还曾利用曾纪泽题写的 “匡救情殷”匾额,炫耀一时。屈臣氏 (Watson&Co.A.S.)总店在香港政府注册,1860年进入上海,得到清朝李鸿章题写的“妙手回春”匾额和大清国兵部尚书题写的 “存心济世”的赞誉③“大清光绪三年岁次丁丑秋九月,钦差大臣太子太保文华殿大学士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使直隶总督世袭一等肃毅伯李为大英医士屈臣氏先生题‘妙手回春’”。参见《屈臣氏声明》,《申报》,1889年1月21日第6版。“光绪三年岁次丁丑孟冬吉日,大清国兵部尚书赠大英医学士屈先生雅鉴‘存心济世’”,参见《屈臣氏声明》,《申报》,1889年2月6日第4版。,在通商口岸形成了一个推销欧美药品的市场网络。外商凭借其特权不纳税款,获得了高额的利润。直到1902年8月29日,清政府代表吕海寰、盛宣怀、伍廷芳才在上海与英、德、日、奥、比等国签订 《续修增改各国通商进口税则善后章程》[5]72-99,开始规定外国药材进口税 “值百抽五”的低税率。据海关贸易统计,在1886-1911年的25年中,上海的进口西药净值为2 885 887关平两 (每一关平两合约墨银元1.5元),合约4 328 830.5银元。而华资药房的投资资本很少,大部分在几千元左右,根本无法与洋行、外商药房、外国药厂相抗争。据统计,到1911年,华商药房资本额增加到56.6万元,营业总额为439万元,盈利114.1万元,纯利率26%,全业在23年间的总营业额推算累计在5 000万元左右,总盈余在1 300万元左右[6]53,其发展规模、速度远远不及外商同业,而这也影响着华人的医药消费选择。
外商药房注重药品推销,经常在大中城市的主要报刊杂志刊登广告,华人开始接受专门治疗疟疾的金鸡纳酒、治疗中暑的时疫水、各种补脑药品,有些药房还夸大疗效,大力推广本牌成药,常称其有 “起死回生”之效。国人对这种推销方法倍感新奇,有些西药确实疗效显著,“其他简单的药物出现,诸如治疥癣的硫磺膏 (中国人实际不知道用它治该病的),治眼炎的硼酸 (由于使用它,眼病有半数可以避免),治肠病的散特宁,治金钱癣的碘,治疮毒的锌软膏,好的泻药丸以及治痢药品”[7]1107-1108,这些在英国药房是最便宜的药品,其在华销售成功的原因在于其配药份量小,适合华人的身体素质,价格便宜,每包都有清楚的药剂说明,对中国原有的中药市场造成了强烈的冲击,“西人精制诸品,无不利市三倍,而参茸黄附,久藏药笼,无顾而问者矣。”[8]本牌产品成本低,毛利率高。1890年,屈臣氏总经理毛佛利的营业报告说:“本公司年度全年的净利……包括上年结余1 081.63元,达82 413.88元。”①参见《北华捷报》,1890年5月16日。1894年,在英国商务报告 (CommercialReports)中有西药和杀虫药片在中国寻找市场,感言华人欣赏西药,年度西药贸易额为2 500英镑 (合约15 744两)②转引自刘明森主编《武汉医药商业行业志》,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1991年,第2页。。在外国商品中杀虫药片极受欢迎,在城市依托药店陈列出售,农村贩运依靠叫卖。1887年,商业商务报告称广州“外国药品中,包括58152杀虫药片”[9]1095。在长江一带的通商口岸,杀虫药片极受欢迎。在商务报告中反映芜湖、汉口的杀虫药片的销路也在扩大,输入宜昌的外国药品和杀虫药的数字是15 774两 (2 500英镑)[10]1107-1108。在香港和上海的西药房存在配药量过大导致药费支出太大 (杀虫药一般是40文),不适合普通人需要的问题,小份量的配售药剂,在纸包上用中文写书详尽并且简洁的药用说明才是改进之道。携带奎宁的旅行商人经常受到华人的包围,华人经常视奎宁为万灵丹,“如果拿到市场上用廉价方式出售,譬如说每剂1便士到1.5便士,不论附不附以减轻疟疾高热的必要的泻盐,奎宁的需求量是立即增加的”[11]1107-1108,华人已经对奎宁等西方特效药树立起信心,自然会为外国西药商带来一笔不小的利润,同样西药也会造福华人的身体,国人开始接触西药,了解西药。
二、当西药遇上中药:晚清国人对西医西药的认识
(一)西药优势与晚清社会人士对西医西药的态度转变
在近代国门被打开后,外洋货物不断地涌入中国市场,堆积如山,首屈一指的便是洋药 (鸦片)。中国人喜食鸦片,而其他药材,国人认为它们性质过于猛烈,不适合国人的身体素质与药用习惯,不敢尝试。西人常常窃笑中国人大量购买服用有毒物质——鸦片,却不肯尝试有利于治愈身体的良药,都市里的华人较少地接触到西药,药市上也没有大量的西药流通,更别说是交通不便的地方。一开始国人对西药的认识还是处于感性阶段,“其名既异,其性复殊,且研末炼,虽更无从可知其形。故中国人明知其药之良,而不敢服,诚恐服了有误而无术以救之。”[12]海禁初开,华人还未全面地接触西医的知识体系,能够应用洋文的只是少数专业人士,华人无法全面地了解西药的制作过程,不似中药从生产、采摘、制作到出售的整个环节都是可以感知的。无论是民间郎中,还是医药世家都可以辨别药物,而西药在西国生产,华人完全不了解其制作工艺,况且此时欧美国家还未进入到 “医学革命”的时代,没有大型的制药设备,故华人不敢尝试服用西药,甚至部分华人奔走相告视其为毒物。徐润笔下的 《上海之药房》说:“此时期之上海药房营者、买者纯属外人,国人无与焉。”[13]45换言之,同治初年洋商西药房在中国还不普遍,主要的供应对象是在租界生活的外侨、军队以及驻华使者、在华商人、传教士等西方人员,国人购买服用西药廖星可数,上海还没有独立经营西药业的商业机构。
西方药物虽然看似轻巧,无分量,实际却是经过科学制作,提炼精华,药效迅速,携带方便,服用省事。口岸医生在进入中国后设立医院,施舍医药,取信于教民,华人医生开始慢慢地接受西医,若是碰到疑难杂症也常常与医学传教士商讨,慢慢地接触西医系统的知识体系。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清政府在引进西学中设立同文馆,它是我国最早的新式学校。其中,天算馆教授医学、生理、万国公法等课程。同治癸酉年 (1873年)同文馆岁考题医学题中以 “脑”为主题,题目如下:
一、论脑之大端并其关节分布以及胪列贴著 (着)之各头骨;二、论大脑下面之各部位由前及后;三、论大脑之体制内由上以及下自前而向后;四、论九对脑气筋由前及后与散布之各处,并按其各对之功用述其名目;五、论第五对脑气筋发源处于其散布并脑结;六、论髓道筋之大异,按其脊骨分布之节次以及反感之理;七、论百节筋之大概。[20]88-89
当时中西医一大重要概念的不同之处是西医讲究脑为身体之主,与中医强调心之官能相差甚大。口岸医生在来华之后介绍西医、西药,皮尔逊氏学生把学习 《种痘奇法》的心得汇总成 《引痘略》,合信氏著有 《西医略论》《内科新说》等医书,美国长老会医士嘉约翰翻译有医书 《化学初阶四卷》《西药略译四卷》。1880年,约翰逊还主编 《西医新报》,传播西医用药知识。西药原料多为金石,并按照科学比例配药,治病方法也是谨慎细致,卫生之道体贴入微,如病人居住的地方应该清爽干燥、洁净安静;每天服药都有科学的时间规定等。
外国药商久居中国,了解了中国人的饮食习性,贩卖的膏丸、饮片都考虑到中国人的身体素质,“西人饮食与华人殊,体质因之而异,脏腑坚强,往往宜于泻而不宜于补,故少年充实者有放血之一法。若施之于华人,则未有不接纳者。西人食品每喜煎熬、燔炙,恒饮冷水以解之;夏日肴中多置冰焉,华人效之,未有不病。”[15]足见外国药商的观察细微,了解市场的买方信息,并及时地调整,以契合中国人的用药习惯,扩大市场占有率。洋人习医多是富家子弟,经过长达10年左右的训练时间才能出道,借助于科学的医疗器械诊断病症是西医与中医的一大不同,“肺则以木筒测热量,寒则以玻璃管,其他抽气筒、注水节,其适于身体者无不精奇巧妙。余尝见德国医师方德学之治目疾也,所有器具不下百数十种……要之,华人之渐信西医,西药之渐行于华人,则以其治之有效也。”[16]中西方人的身体素质不同,而西药能适用于中国人的身体,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西方医师经历了大量的推测、斟酌,洋商药房发放印有中英字体的药刊、药单,尽量地符合中国人的用药习惯,逐渐占领了中国的医药市场,成为通商口岸华人医药选择的重要组成部分。柯来泰说洋人工于心计,“一切日用,皆能体华人之心,仿华人之制,如药材、颜料、瓶盎……悉心讲求,贩运来华,虽僻陋市集,靡所不至”[17]1094。晚清看西医、吃西药成为一种时尚,在药单上详细地介绍有药物性质、药物成分、治疗方法以及注意事项,方便服药者学习西药知识,使服用西药成为一种知识信仰,逐渐成为西药支持者,壮大了西药市场。很多补品药物,不分男女老幼皆可服用,如韦廉士大医生红色补 (DR.WILLIAMS’PINKILLS FOR ALE EOPLE),女性服用可以保持姣好的面容,男士服用可以保持强健的体魄,老者服用可延年益寿。《大公报》常常刊登各地消费者的感谢函,以患者自身的经历见报,并且选取不同身份的代表人物,有驻广州新加坡领事官、长春府五品衔蓝翎、上海告退海军武员、香港丝绸商人、广东商人、杭州学堂教习、长春老妪等,并刊登病家玉照,增加其可信度。身弱、肺痿、喉管发炎、哮喘、咳嗽以及痨伤都可以依赖此药,浓稠鲜红的新血可以增加服用者的体力,市价每6瓶大洋8元,每1瓶大洋1.5元,远近邮递不收邮费,方便偏远地方的患者购买药物。当时还多有精通岐黄医术的中国传统儒医服用此药的感言,四川万县中医江锡堂精通张仲景伤寒医术经典,但在68岁这一年常常头晕目眩,服用韦廉士红色补丸之后自称 “不惟无头晕目眩之患,抑且精神强健,年轻十载,业研究是丸,洵为补中之神品。老年服之补血益气,却病延年;少壮服之,转生健体……吾愿同仁凡抱沉疴如仆者,速购是丸服之”[18]。四川重庆白象街有韦廉士医生药局分行,身处天府之国的传统中医为一洋药代言,这对同业者而言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对于消费者而言又是另一种专业的保证。
(二)晚清一般学者对于西医西药的态度
在国门洞开后,中国一部分洋务知识分子开始走向世界,访问欧罗巴、美利坚、南洋诸国,他们对最新的科技都有确切的感官认识。同治八年 (1869年)“记名海关道”志刚作为出使大臣访问法国,这年夏天他到巴黎医院观看骨疽外科手术。首先用麻醉药让病人昏迷,此病人的骨疽生在右腮车骨,用锋利的手术刀从口角地方切入,用两条细金丝勒住上下6条血管,以堵住流血,用净水冲走流血,顺着道口达到骨疽处,再用细铁钳勾出3粒豆大的骨头。细铁钳无法到达骨疽生长地方,便一手用小凿贴紧疽骨根,一手执锤,如凿石般将疽骨脱落,同样用净水去血,用热的小烙铁烙印使疽根不再发病,最后用细金丝缝线,一个月后,志刚再去医院观看此人时,伤口已经愈合。西医擅长解剖,对于外科手术能够游刃有余是由于病人死后可供专业医护人员用以解剖实验,观察人体的内部组织,而在遥远的东方——大清帝国是不允许此类现象出现的,“若使人皆孝子、孝孙,必不忍弃其祖、父未寒之尸,而听人之刳剔。此中华所不能行,而西医遂独善其长也”[19]72。可见,中医如果学习西医,定要克服相应的社会伦理观念。光绪十六年(1890年)薛福成造访英国,他认为西医的优势在于实事求是,对于人体的脏腑、筋络、骨节考察细致,互相传授经验。此时已经有显微镜可以帮助专业医学人士观察到更加细微之处。患者若是腿脚不便,可以截去,再补假肢,与常人行走无异;如果患有眼疾,“以筒取出眼珠,洗去其翳,但勿损其牵连之丝,徐徐装入,眼疾自愈”[20]97,可见眼科手术之精湛。薛福成认为西医擅长外科,对于内科还是中医精通,西医用药只有温性却没有寒凉、敛散、升降、补泻的药方,而在中医岐黄医术中就有张仲景、孙思邈、王叔和等妙方、“金元四大家”的论述以及近代喻家言、陈修园的深妙见解。但是中国名医往往失传,不同于西医互相传授经验,原在于西洋医者发现一种良法,并上报国家相关部门检验,若是有效,便给予专利,一夜致富,以继续深造,研发药物,故西医能蒸蒸日上。出洋使臣能够仔细观察西医临床手术,切实记录,对比中医衰弱形势,认为中医若要兴盛不仅在于借鉴西医的科学化,更需要国家专利制度的扶持。
近代西医西药大规模进入中国,并引起国人的普遍关注,当从近代说起,全汉升把清末西洋医学传入中国时国人所持的态度分为三种:赞成派、反对派与折中派。反对派以中医人士唐宗海 (容川)等为代表,反对派认为 “中国宋元后医诚可訾疑,若秦汉三代所传内难仲景之书,极为精确,迥非西医所及”[27]49。清末名医唐宗海身处四川,著有 《中西医汇通医书》6种,多数成书于1892年,此时四川受西学的影响尚少,他坚持认为以 《内经》为代表的中国汉代以前的经典医学著作是近代西医无法比拟的。但是他也承认西医在人体形态结构方面的精确描述,即西医精通于 “行”,而中医精通于 “神”,人体的脏腑、脉、血管的功能与之相互联系。他较早地提出中医自主性,在中西医汇通时代主动的更新,唐宗海探寻人身内“三焦”,指出其有名无实。《难经》三十一难提到“三焦”是气的集散地,近世 “三焦”多是根据西学或者清代医学家王清任的剖验学说,认为 “三焦”上合隔膜,下接大肠,前连膀胱,和心相表里,无一适当。“‘三焦’外连腠理,内合脏腑,气血水火,出入升降,均以三焦为通道,在六经行度,无几不全关系三焦”[28]17,中医自主性发展就是依据身体的实际结构系统,不可附会。折中派以巫燡、沈桐生、黄庆澄、朱一新、钱德塔为代表,他们认为中西医各有所长,中医胜在内科,西医胜在外科,应当将西医所长应用到中医学上,以方药为例,巫燡认为中西药各有所长:
金石诸药,中法既秘其传,而西人之分别矿质,采炼精纯,适足补千金外台之缺,目制丸煎膏,机器完备,用力少而成功速,是当仿而行之,不可拘拘守旧也。不等此也,即植物诸品,亦可取用。但西药性猛,必须索玩 《西药略决》《西药大成》……等书,乃能知其功用……西药专重分剂,如麻醉与兴奋等剂是,大都徒述其功能,而无寒热温平之别。[29]51
当时折中派看重西药制作精良的优势,尤其是学习西药采取机器生产之特色,同时表明某些西药没有寒、热、温、平之差别,这又回到了中医方剂的药物判断标准。赞成派有王景沂、丁福保、梁启超、吴汝纶等,他们认为西医胜过中医有四点:“有科学依据、以日新为主、社会地位较高、有研究精神”[24]45。国人对于西洋医学的态度不一对近代中国西药事业发展有着很大的影响,大体上医学改良思想成为主流。梁启超组织医学善会宣传医学知识,吴汝纶更是以私人名义写信提倡西医,他主张中国旧医科学化,即用化学方法以分析中国药品的性质,民国时期部分药学家提倡的 “国药科学化”思想与此类似。他在给友人萧敬甫的书信中提及,“曦之能怂恿赵君邀能化学者将伤寒、金匮中药品,一一化分,考其质性则分功于中上甚大”[25]45。
在20世纪初,中国的中医学人士纷纷成立医学会,提倡医学改良。1904年,周雪樵在上海创立医学研究会,并且创办 《医学报》。1907年,沪地著名西医蔡小香创办 “中国医学会”。1908年,绍兴著名中医何廉臣创办 《绍兴医药学报》,倡导医学改良。周雪樵在 《论中国医学宜急改良》一文中指出中国医学存在拘泥于经典、不思进取的现象:
况古人之书其思想、其哲理并非劣书者之比,若悬为极诣而使后之人摹抚焉,庸能肖乎?然思想虽精,哲理虽遂,而质之,今日之学则颇多恙无,故实蹈于虚无缥缈之境,而不可捉搦者,其是与非姑置不论,若就其有形质者观之,则古人之谬可不攻自破。[32]1
倡导医学改良的关键在于引进和吸取西洋医学的进步之处。医学改良不仅包括医学自身的知识体系的完善,辨别药物真假更是一样的重要。何廉臣在 《绍兴医药学报·发刊词》中引用洄溪徐氏的言论,“当时药不市卖,皆医者自取而备之,迨其后有不常用之品,后人欲得而用之,寻求采访或误以他物充之,或隐以别种代之,又肆中未备,以近似者欺人取利,此药遂失其真矣,至其药性变迁之因实非一端,或因地气之殊,或因种类之异,或因天生与人力之不同。药性既殊,即审病极真,处方即当,奈其药非当时之药,则效亦不可必矣。今之医者惟知诊脉定方,其药则惟病家取之肆总,所以真假难辨,虽有神医,不能以假药治真病也。”[27]1中医治病需要药石,药石市场的丰富在于药物的广博采取、精良制炼,医师药方是否有效是需要通过质量精准的药物。医师遍历各处名山寻找罕见药物,每年定期在药市交换,互通有无,但由于很多药商掺假,使次货、假货充斥于药肆,难辨真假。医者知道药名,不知道药性、药形,有时医者同样无法识别形状相近、性质相远的药物,故古时医官若不是三世为医,不服用其药方,故辨别药物是一项艰难的工作。近世医师缺少谨慎之心,翻看几本医书便悬壶济世,这无异于草菅人命,医学经典记载的有些古方难免不适合近世国人的身体。西药胜过中药的地方在于它以科学知识为依托,而且泰西医师经过多年的训练,在获得医师文凭之后方可行医,谨慎至极,并保证药物的精良。晚清国人对于西医、西药的知识不仅来自于上层知识分子的介绍,更是来自于对西医外科手术的观摩与体验。
(三)晚清华人民众对于西医西药的切身体验
《点石斋画报》常有关于西医外科手术的描绘,削鼻、割瘤、剖脑、剖腹产、眼科手术、喉科新法、西医治疝气等均是晚清常见的西医临床手术,眼科、产科手术更是独领风骚。西医借助于先进的医疗器械、精湛的西医临床技术、利用科学仪器辅助鉴定科学数据,逐渐为国人接受。下即为 “妙手割瘤”手术一例:
西乡有某甲者在六年前娶某氏为室,该氏胸前本有一瘤,甲尔不以为意,惟日渐长大,心颇厌之,遍医无效,延及近日瘤竟垂至腹下,甲忧之,拟阅西门外西国女医罗医生能治奇疾,因往求就诊,医生见其硕大无朋,甚为差异,权之重两百四十磅,详加诊治,似非不救之,症遂伤及。日前邀请在沪诸西医会诊,并将该氏置机器铁椅上,施以闷药,用利刃将瘤割下,然后喷水令其苏醒,再权其身,只得七八十磅矣。刻下该妇也已就痊,行坐起居如释重,累不禁喜意外。据西医云,此等大瘤来未有,故已浸以药水,寄往泰西大医院中藉资考究。[28]6
西医借助先进的医疗设备,在此例中就包括有铁椅、麻醉药、冷水、利刃,术后辅以西药治疗。西医的治疗空间开始扩大,不仅为外侨提供了医疗保障,华人也逐渐地接受万无一失的西医外科手术。广州博济医院院长嘉约翰在华施行卵巢肿瘤截除术、剖腹术、膀胱取石术,东印度公司医师皮尔逊氏推广种痘术,香港医学院院长康特利对麻风、鼠疫等传染病有深度的研究。通商口岸教会医院凭借医师的精湛医术、洁净病房、完善的医疗设备、细心看护并且有值夜班的医生等优势吸引着华人前往就诊,“教中乐善诸君,又皆设馆施医,不取脉金、药费,悉心调治,全活贫民”[29]。天津附近一农夫韩某最近忽然患有霍乱吐泻、四肢冰冷、气息奄奄,华人医生束手无策,家属便求治于英国疗养院医生,“以叶水与黄芥面、一刀圭便摊贴小腹上,如法治之,病势稍减,次日则已霍然而起矣”[29]364。西医经过教会医院的不断施医、施药,通商口岸的华人逐渐地相信西医,尝试使用西药。
在晚清出现了大量质疑中医的言论,如中医不分内科与外科现象,“方其兼内科、兼外科、兼妇科、兼幼科,自谓神乎其技矣,实则鳏人夫、寡人妻、独人父、孤人子”[30]B14。庸医经常因施药错误而导致命案,“庸医周文伯、蔡庸生先后诊王凤英、永祥等病,施药不愈,于以殒焉”[31]22。蔡庸生大胆地赶赴王宅索取药资,亡者王凤英兄长王裕祥和蔡理论,并称蔡庸生代开单方,事后索取大洋4元,于是控告蔡姓。蔡坚持说自己不识字,从未开方,并无索取酬报之事,二人供词不一。南京城北殷养之、殷伯衡两位医家素来名声甚好,北门桥余姓一家有两个孩子,其中一子被殷养之错投石药,存在生命危险。次子患有火症,与前一个孩子病症相同,到殷伯衡处寻求治疗,而殷伯衡的药方是加大良剂药量,不慎致死。余家二老咆哮庸医杀人,“记者适路过,未知药剂是否误投,抑天命使然也”[32]38。我们无法断定这两位中医家技术是否真正存在问题,但庸医误人、庸医杀人、庸医笑柄现象在晚清医学报杂志中常有出现。
表1 晚清医报杂志关于庸医的报导统计
(续前表)
相对于晚清中医经常出现的错投药石的情形,不仅社会人士和一般学者逐渐地了解了西医、西药,创办医报,介绍药理和药物知识,华人民众寻求西医治疗在通商口岸开始流行,西药需求量增多,口岸医生和西式医院的活动为西药商品输入中国开辟了市场。
(四)清末西医西药开始在中国流行
口岸医生在华设立医院最早为清嘉庆二十年(1820年)东印度公司医生温斯顿 (Livingstone)与马礼逊在澳门设立一小医院,医治贫困的中国人。1827年,东印度公司医生郭雷枢 (T.R.Colledge)在澳门设立眼科医院,次年建立一所可容纳40人的养病院,5年内该院医治人数达4 000之多,西式医院成为国人体验西医西药的场所。以上海为例,据 《上海近代西药行业史》统计,1910年前,在沪医院共有15家,有11家外国医院,外国医院一般由军医、军官、医学传教士、医师创办;其余4家华人负责的医院是体仁医院、红十字会北市医院、沪南区上海公立医院、闸北公立医院。其中美国医生创办的上海同仁医院 (St.Lushas Hospital)在各界善心人士帮助下逐渐地扩大规模,医院资金来源的大部分都是中国绅商与西国绅商捐助以及一部分病房收入。据1888年该院公布的 《书同仁医院清单后》[33],在住院病人中,华人男子418人,女子83人;外侨男子32人,女子8人;共541人,华人占92%之多。在住院病人中有153人进行过割刀治疗,此外精神衰弱、精力损耗过多的病人错过治疗时间的有30人。同年该院门诊有华人男子12 143人,女子9 131人;外侨男子422人,女子307人,并有巡捕房犯人及沿街收留。江湾、三汀沟、大场、南翔、嘉定、外江陆大桥吴、颜2人襄助医治1 343人,其中小孩种牛痘计1 213人,同仁医院西医用心治疗患者,服务周到,不仅为富商大贾提供医疗服务,更是关心社会底层的贫困病患,逐渐地在上海拓展医疗业务。医院正面阳台有4间楼房,尤其干净,每日收费1元,太守李秋平捐建若干间洋房,每间均是上下铺铁床,共60多床位以供病人调养身体。干净舒适的住院条件为远途赶来沪上治疗的外埠人提供了方便,医院可以随时观察病患的病情变动,及时地调整医疗手术,外加起居饮食一应俱全,节省外埠羁旅病人的费用,西医院逐渐地被华人接受。
相反,上海报纸经常有市民来函抱怨中医治疗情况,云医道世风日下,中医师常常深居简出以提高身份,冷言微词以提高品第,诊脉时无暇他顾以装作生意忙碌状,迅速开方子以体现自身手法娴熟,若是病人服用有效立马著书立说自欺欺人,不学无术,既没有系统的医药知识,在技术上又不属于上乘。中医秘诀本在于望闻问切,现在的中医师却是 “望者,望其家之贫与富耳;闻者,闻其人之贵与贱耳;问者,问其药本之多与寡;切者,切其酬仪之轻与重”[41]。国手本应存心济世,念及缟纻之情,而不是致使病家错过最佳的治疗时间。近代在华西医凭借其娴熟外科手术与济世情怀逐渐地得到国人的认可,西医的治疗空间扩大,教会医院的科学管理、外国药商对于西药的推销以及国人对于西医、西药的切身体验,反过来促进了西药逐渐地流行于中国。综之,近代国人对于西药的认识,刚开始是不敢服用,其后态度逐渐地转变,反过来促进了西药进口数量的逐年增加。
三、小结
在晚清国门洞开后,为保障在华侨民的生命安全,口岸医生随之东来,在华传播西医,带来西药,西药凭借其药效迅速、服用便利、制作精巧等优势开始在华流行。华人对于西药的认识主要来自口岸医生精湛的临床外科手术、教会医院施药的慈善事业以及药商的医药推销,西医知识的传播使得国人逐渐地认识到中医存在的某些弊端,西医、西药的亲身体验促进了西医治疗空间的扩大,使成药摊贩、邻里医治者、兼营百货的药店店主、江湖郎中医疗市场逐渐地缩小,草药医生、巫婆、接生婆、冒牌医生已经难以轻易地进入到病人的医疗空间。西式医院的增多、西医教育事业的发展、租界人口的增多以及传染病的流行,使西药需求量增加,从而推动了西药贸易事业。在民国时期,西药流通在晚清药业经济基础上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壮大,形成为规模的西药市场,西药不断取得人们的信任,医药卫生事业不断发展,开始出现独立的华资制药厂,国产新药蓬勃发展,这一层面尚有待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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