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在库里,我在云上
2014-09-25徐欧露
本刊记者 / 徐欧露
档在库里,我在云上
本刊记者 / 徐欧露
在私企、外企工作的私人存档者看来,档案用途有限,但当年这一袋纸片事关命运前途。
扔在人才市场里的个人档案就像寄养着的私生孩子,每年过去看一眼,给点钱。这种刻薄的说法可能是许多弃档者心态的真实写照。
国家发改委最近决定,2016年起存档机构不再收取档案费。而在12年前,全国就至少有60万人做了“弃档者”。
对在私企和外企工作的人来说,档案的前途有限。相比而言,户籍和社保因为事关市民待遇(限购、摇号)而更受人重视。
至少在二十年前,人事档案仍被视为中国人的“政治生命”。
并非每个人都有档案,这种褐色红字牛皮纸信封代表着拥有者的身份。人事档案一般分为学籍档案、干部档案、军人档案和工人档案。农民和私营企业、小商贩没有专门的人事档案。学生、工人、军人尤其是干部的政治思想、行为对国家的安全稳定尤为重要。档案就是记载这些人言行表现的记录,对区分敌我和可靠与否做出过重大的贡献。
中国的现代人事档案源自苏联,为了管理公民的思想言行,苏联曾为公民建立秘密档案。东德移植了这个制度。柏林墙倒塌后,原东德有500万人的档案被公开。2012年,超过8.8万人查看了他们当年的秘密档案。
近代中国人事档案始于抗战环境下的延安时期。1936年,时任中央组织部部长的陈云“广招天下士”,认为“谁抢到了知识分子,谁就抢到了天下”。很快,党员人数从抗战初期3万余人发展到了121万,其中包括很多从敌占区、国统区来延安的投奔者。
必须从这些人中当中甄选出忠诚者,而一些老党员曾经的表现也需要评估。这个政党经历过1927年和1934年两次低潮期,镇压和围剿期间,有些人变节过。
1940年7月15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审査干部问题的指示》,提出:“干部的品质是否纯洁和干部的工作是否分配恰当,这对于保障党的路线之执行,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很快,各区党委纷纷为审干设立干部科,“从历史上和现在工作表现上仔细考察每一个党的干部在政治上对党的忠实程度、工作能力、长处和弱点”。
此前的共产党和红军并没有完整的干部档案。自述、询问和走访调查成为搜集材料的重要办法。干部科的工作之一是熟悉各地党的历史与社会情况。这些零碎的档案和材料成为审干的依据。
档案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各种“指控”和“结论”。
女作家丁玲曾被当时的中央社会部部长康生公开指认在南京时“自首过”。这是严厉的指责。陈云曾说:“一个参加革命工作的同志宁愿牺牲一切,却不愿被党组织开除。”
公安干警要到有监销资格的造纸厂,监督被销毁处理的档案打成纸浆。打烂后还要捞一捞,看有没有只言片语。
在查清丁玲并没有变节行为后,组织部为她开具了组织结论。毛泽东亲笔在结论中写道:“应该认为丁玲同志仍然是一个对党对革命忠实的共产党员”。这份证明帮助丁玲在随后的“抢救运动”中渡过了难关。
叛变并带任务回来是最令人担心的情形。在电视剧《亮剑》中,被俘变节的保卫干事朱某回到部队后假称脱队,没有经过审查就重新投入工作,导致了李团长的指挥部被日军突袭。
此后中共的干部人事档案逐渐建立了起来,并很快派上用场。中央规定“干部调动时,调出的机关须有正确的鉴定与正式的介绍。未经介绍而自己跑来的人,不应分配他重要工作。”这种手段为战争中的政党避免了奸细的混入,保证了组织的安全。
1949年建国后,新政权无法将所有有经验的旧人员废黜,甄选必须推行下去,档案制度推行到了党外。
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高华说,“在长期的战争环境下,从来就把清理内部、纯洁组织看成是一项有关革命成败、胜利果实能否保持的极为重要的问题,建国后,这又作为一项成功的经验加以继承与发展。”
1953年11月,中央再次出台了审查干部的通知,目的是“清除党政机关内的一切反革命分子和各种坏分子”。这次审干运动被直白地称为“忠诚老实运动”。
档案成为这次审查中的重头戏。党内的档案已有十多年的积累,曾经的“敌伪”档案更提供了丰富的素材—撤走的前执政者对很多档案没有付之一炬或者打包带走。
江西省就从国民党“南昌行营”档案中发现众多“剿共”人员和“自首叛变分子”的原始资料。这些档案成为按图索骥,判断干部纯洁度的依据。
审查颇有成效,曾是国民党政权统治中心地区的江苏省组织部上报,盐城大丰县审干之初就发现“党员自首叛变后参加工作的有十四人”,“其中五人已混入党内”。而省农林厅副厅长和粮食厅副厅长当年都“自首叛变以后充当蒋匪特务”。这些“阶级敌人”很快被清除出了队伍。
1955年,审干运动与随后开展的肃反运动结合起来。电影《归来》的原著《陆犯焉识》中的男主角陆焉识,就是在肃反运动中被定罪为“反革命”,判了死刑。
档案得到了极大的重视和赞誉,1952年,中国人民大学率先开办了档案专修班,苏联专家谢列滋湟夫亲自授课,7个半月内培养了102名学员,大多来自党政机关。郭沫若在1960年写下《题赠档案馆》一诗:国步何由探轨迹,民情从以识端倪。
“文革”中,档案成为打倒对手的有力工具。“红五类”与“黑七类”都会被标记在档案中,成为每个人政治命运的分水岭。那个年代,只有出身好的人才能够审查别人档案。而调取档案的权限也大大下放,许多造反派开一个条子就可以查看专政对象的档案。
电视剧《潜伏》剧照。对于“潜伏”在白区的情报人员来说,档案与联络人几乎是能证明他们身份仅有的证据之一。
理论上,一个人不允许看自己的档案。人们最担心的就是档案被不怀好意者放进对自己不利的材料。中国人民大学政治系教授张鸣说:“过去我只要一想到档案两字,心里就发毛,总担心什么时候被人做了手脚。”
查人档案的人也难免会有自己的档案。1981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审判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主犯时,先后出示和宣读档案、信件、日记、录音等证据共651次。
被正式宣布平反是一件严肃而神圣的仪式,一如《荷马史诗》中奥德赛回到自家客厅时听到雷声滚滚,女神送来了公正。
1978年9月,“反右”运动中被打为右派的朱镕基得到平反并恢复了党籍。正式平反那天,中国社科院组织部门负责人在朱镕基面前展示了从其档案里抽出来的“右派分子”材料和开除党籍的处分决定,然后付之一炬。朱镕基“一言不发地看着那一张张记载着他‘反党罪行’的字纸,在火中迅速化为灰烬”。火炉是许多档案的最终去处,白区工作的老党员租房时房子里一定有火炉或壁炉。
1980年代,政治运动逐渐远去。档案提供的最重要信息就是干部在“文革”时的表现—当年的造反派和打砸抢分子不允许被重用。通过档案进行的干部审查也恢复了常规化,审查要求由清除“反革命分子和各种坏分子”,变为“避免将不属于干部人事档案内容的材料或头尾不清的材料归入档案”。
但在毕业国家分配和计划经济体制下,这些白纸黑字依然对具有“干部身份”的人意义重大。
人事档案来自于学生时期的学籍档案。所有统招的大专以上文化程度的学生都属于国家培养的专业人才,毕业后拥有“干部身份”。为了保证信息连贯,学生在校期间的表现尤其是政治表现都要被记载下来。
大部分人档案中没有中学的记录,但档案依然被老师和家长用来吓唬犯错的学生。
在王朔的小说《我是你爸爸》中,马林生的儿子在学校犯了错,夏经平对马林生说:“我倒真有心告诉他,甭害怕,什么‘处分’啦‘装档案’啦都是吓唬你,小孩哪来什么档案?真正的档案袋里中学毕业前一个字也没有。”
“可别这么对他说,把底告诉他。”马林生笑着说:“那他就更有恃无恐了。”
过去的档案室一般设在单位的一间有铁门的房子里,或是设在上级机关,学校、厂矿和机关都如此。
近些年越来越少的人会卡在政审。但早几年曾有大学在审查候选博士生档案时,发现一名博士生档案中的出生日期被涂改过,档案中还夹了一份早年在大队偷洗衣粉的处罚。这名博士生最终没有被录取。
一些提供北京户口的机关和事业单位会跟员工签署较长的服役期,如果中途解约,公安系统不会将户口打回原籍,单位往往会用扣压人事档案的办法阻止员工跳槽。
尽管大多数时候档案不再重要,但需要的时候仍要随时调出来。档案的销毁也成为一件谨慎活计:理论上公安干警要到有监销资格的造纸厂,监督被销毁处理的档案打成纸浆。打烂后还要捞一捞,看有没有只言片语。
在没有人事权的私营、外资企业工作的人越来多,他们把档案放在人才市场,缴纳管理费。而这些管理机构负责给存档者提供各种“单位证明”。
不光评职称、出国政审、考研究生需要档案,未婚证明、婚育状况证明都需要存档机构的证明。而继承遗产需要公证,公证处有时也需要各种档案里的证明。
但多数人没有兴致积极维护自己的档案。
2002年,当时的人事部全国人才流动中心以及各省市人才交流服务中心曾做过一项不完全统计,称全国至少有60万“弃档族”。
自2007年,北京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网每月都会公示“长期失去联系超过5年的流动人员人事档案名单”。但效果并不显著,首批公示的5700多份档案中仅有200多人来认领。
不少人的档案干脆在自己手上,理论上所有的档案都应通过“机要”的方式寄送。过去这是一支神秘的队伍,骑着摩托带着看不见的档案穿梭于各要害机关之间。而今天要转出档案,人才市场只会把档案用封条贴起来盖个章交给本人,至于档案送去哪里,中途有没有被打开,没什么人在乎。
如今在潘家园的旧货摊位上,还可以一窥档案昔日的荣光。2010年,《成都晚报》报道一位退休老干部以3000元的价格叫卖自己的档案,要价这么高是因为这份档案清白得毫无瑕疵。
“这60年里,我谨小慎微,生怕在档案里留下污点。”这位老干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