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变的城市：1944—2013年拉丁美洲摄影

江融

当我们提到拉丁美洲摄影时，首先想到的可能是已故著名墨西哥摄影家布拉沃（Manuel ?lvarez Bravo，1902～2002），或是巴西著名摄影家萨尔加多（Sebasti?o Salgado，1944～），但对于拉丁美洲这个区域的摄影发展史和摄影家的作品则知之甚少，实际上，就连欧美的观众来说，直到最近也很少看到对整个拉丁美洲摄影进行回顾的展览。随着过去三十年拉丁美洲在政治上更加民主化，经济上迅速增长，社会更加公平合理，世界其他区域也开始更加关注拉丁美洲的文化发展情况。纽约国际摄影中心（ICP）于2014年5月16日推出的《突变的城市：1944-2013年拉丁美洲摄影》展览，便是近年来欧美博物馆开始重新回顾和评价拉丁美洲摄影史的一个突出尝试。

众所周知，艺术家对政治、经济和社会的巨变特别敏感，他们会利用各种媒介来再现对这些巨变的感受、看法和姿态。摄影则是记录和见证历史发展的最佳媒介，尤其是城市的街头摄影和社会纪实摄影成为各国艺术家反映社会巨变的最常用手法。拉丁美洲摄影家也不例外。由ICP特邀亚历克西斯·法布里（Alexis Febry）和玛丽亚·威利斯（Maria Wills）作为联合策展人策划的该展览，展出了来自拉丁美洲8个国家（阿根廷、巴西、智利、哥伦比亚、古巴、墨西哥、秘鲁和委内瑞拉）96位摄影家的200多幅作品。这些作品也是以纪实摄影和街头摄影为主，兼有肖像摄影、室内摄影、静物摄影和抽象摄影等。

策展人在展览的前言中指出，摄影术从诞生以来，便是与现代城市一道并驾齐驱地发展。摄影术创始人之一达盖尔（J. M. Daguerre，1787～1851）捕捉到的第一幅影像便是巴黎大街上的一个城市景观。另一位法国摄影大师欧仁·阿杰（Eugène Atget，1857～1927）也在20世纪初系统地展示了一个对许多人来说陌生的巴黎。因此，摄影似乎是最适合凝固城市街头稍纵即逝瞬间的媒介。1910年发生的墨西哥内战是人类进入20世纪后的第一场重大革命，城市成为了拉丁美洲在随后发生的各种动乱和革命的主要场所。街头摄影也成为了报道这些拉丁美洲国家所发生的各种事件的主要手段。

由于该展览的作品全部来自于莱蒂西亚和斯坦尼斯拉斯·波尼亚托夫斯基（Leticia and Stanislas Poniatowski）这两位收藏家夫妇收藏的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全面的拉丁美洲摄影作品集之一，该展览并没有试图回顾拉丁美洲摄影的发展脉络。策展人只是从这些藏品中寻找到一些主题来将它们分类，以便观众能对拉丁美洲摄影作品有初步的了解。所以，该展览分为9个主题展出，并主要展示1950年代至1980年代的作品。

第一个主题是“活着的墙”。拉丁美洲各国具有悠久的壁画传统。各国的城市街头墙壁到处是壁画和涂鸦，尤其是在1970年代和1980年代这些国家受到独裁统治时期，民众更是通过在墙头书写各种标语和口号来表达他们的抗议和诉求。照片则成为记录这些墙头壁画和标语的影像档案，否则，随着城市现代化和拆迁，这些遗迹很可能难以留在公共记忆之中。

其次是“夜生活”。尽管生活在独裁统治之下，拉丁美洲各国人民能歌善舞的传统仍然体现在夜生活中。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酒吧和夜总会的生活也逐步取代了许多人的家庭生活。拉丁美洲摄影家用他们的镜头记录了夜幕降临之后人们在跳舞、欢宴、打台球等灯红酒绿的生活场景，以及妓女拉客和一些流落街头者的孤独画面。

第三是“被遗忘的人们”。摄影术从发明伊始，便被用来展示社会边缘化的穷人生活状况。摄影术发明者之一塔尔伯特（William Henry Fox Talbot，1800～1877）就拍摄过伦敦工人和农民等较为贫穷阶层人士的肖像。

拉丁美洲摄影家同样也使用相机来揭示该大

陆各城市中的社会底层生活，但他们特别注

意如何拍摄敏感的贫穷主题，避免利用贫穷

来制造所谓艺术的影像，而是用纪实的方法

真实地再现穷人的悲欢感情。

第四部分是“人群和抗议”。自1930年代以来，拉丁美洲摄影家尤其是新闻报道摄影家就一直利用相机记录该区域发生的各种革命、冲突和抗议。在过去一百多年来，摄影与群众运动之间的关系紧密相连，摄影家不仅能够及时地将各种集会、游行和示威活动的照片见诸报端，而且，也将这些活动的影像记录载入史册。该部分展示的照片大多是出自报纸和杂志的摄影记者之手。

该展览的第五部分是“街头的流行文化”。进入1960年代之后，受消费主义的影

响，拉丁美洲各国城市街头也逐步出现各种广告。一方面，这些国家在政治和经济上想要抵制文化同质化，另一方面，又受到美国文化的严重影响。结果，城市街头成为了当地传统文化和各种不同流行文化之间相互冲突的场景，形成了拉丁美洲社会所特有的城市奇观。

“我要成为自己”是第六个主题。随着各种社会运动和“性解放”运动在1960年代席卷拉丁美洲，同性恋等新的性别群体要求在社会上得到平等的地位，这些群体越发在城市中公开展示他们所追求的身份。摄影家通过肖像、快照和纪实摄影等手法，将这些群体在城市中的自我表现作为城市不同文化现象记录下来，见证了这些群体如何确立他们自己的身份过程。

“错位”是第七个主题。城市街道、车辆、行人的纵横交错的景象，给城市带来了活力，也带来了错位的感觉。速度、动感甚至混乱正是摄影师利用快照捕捉的元素。拉丁美洲摄影师也尝试快照来凝固城市中稍纵即逝的瞬间，并借用汽车的车窗和倒后镜构图，共同构成了一幅幅令人错愕的现代城市景观。

“城市几何图形”是第八个主题。拉丁美洲城市受殖民统治的影响，具有各种不同风格的建筑。既有欧洲巴洛克的风格，也有新古典主义和乌托邦式现代主义的风格，并有当地民族风格和平民窟混合的城市建筑。这种混杂和不协调的城市景观，正好体现了发展中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缺乏城市规划的现象。该展览展出的拉丁美洲摄影家拍摄的城市建筑作品也是十分丰富的，既有记录城市发展过程中的混乱景象，也有通过光影和线条构成城市建筑的抽象形式的作品，共同展示了拉丁美洲城市突变的状况。endprint

最后一个主题是“身份”。经过二十世纪城市化的进程，拉丁美洲国家大量农村人口迁徙到大城市，并改变了城市的人口组成，不仅有原住民和土著人，还有欧洲人的后裔、欧洲移民与当地人的混血后代，以及非洲人和其他地区移民的通婚所产生的后代，共同组成了南美洲多民族国家各城市人口突变的结果。与欧美等国一些摄影家采取猎奇的眼光来拍摄该地区人口的变化不同，当地摄影家则是客观地记录了他们同胞各种不同身份的转变结果，既反映了该过程中的一些共性，也保持该地区各国的民族和文化个性。

该展览中包括了我们较为熟悉的一些摄影家作品，如曾多次来过中国的墨西哥摄影家佩德罗·麦耶尔（Pedro Meyer，1935～）、拍摄过著名切·格瓦纳肖像的古

巴摄影家阿尔贝托·科尔达（Alberto Korda，1928～2001）、曾担任过布拉沃的助手格雷希拉·伊图尔维德（Graciela Iturbide，1942～）、智利著名摄影家马丁·昌比（Martín Chambi，1891～1973），以及墨西哥当代摄影家加布里埃尔·奥罗斯科（Gabriel Orozco，1962～）等。此外，比较突出的摄影家包括墨西哥新闻摄影家赫克托·加西亚（Héctor García，1923～2012）、被誉为“墨西哥维基”的摄影家恩里克·梅提尼德斯（Enrique Metinides，1934～）、哥伦比亚摄影家佛尼尔·佛朗哥（Fernell Franco，1942～2006）、委内瑞拉摄影家豪尔赫·瓦勒（Jorge Vall，1949～）、智利摄影家拉巴斯·埃拉苏里斯（Paz Errazuriz，1944～）和阿根廷摄影家马科斯·洛佩斯（Marcos Lopez，1958～）等。

该展览将来自不同国家的摄影家作品放在 “拉丁美洲摄影”这个大的语境下展出，其中能寻找到不少具有共性的作品，而且，也能看出受欧美摄影家影响的痕迹，或与其他不同地区摄影家采取类似手法之处。尽管如此，观众仍能够看出这些作品所具有的拉丁美洲各国不同文化的独特之处。策展人通过城市这个中心主题将这些作品联系在一起，而拉丁美洲城市在过去近百年的突变历史，正好与该区域摄影的发展背景相吻合。

从该展览的作品来看，拉丁美洲许多摄

影家以城市为背景拍摄了他们的主题。他们

记录了该区域各国自二十世纪初以来在城市

这个公共空间里发生的政治和社会动荡的影像，还尝试了抽象摄影、建筑摄影和人像摄影等其他类型的摄影样式。对于我们进一步了解拉丁美洲摄影史来说，该展览不啻是

一个很好的起点，但过于偏向纪实和新闻摄影。作为补偿，国际摄影中心同时还展出了由克里斯托弗·菲利普斯（Christopher Phillips）策展的巴西当代摄影家卡欧·里兹乌斯（Caio Reisewitz，1967～）的个展。

里兹乌斯不仅是一位对巴西摄影传统研究十分透彻的摄影家，而且，从1992年至1997年到德国深造当代摄影艺术，特别受到“杜塞尔多夫学派”摄影家的影响。返回巴西后，他创作了一批题为“权力之地”的摄影作品，如巴西著名教堂天顶的18世纪画家的巨幅作品、巴西首都葡萄牙殖民时期修建的皇家图书馆内景，以及巴西国际知名建筑师奥斯卡·尼迈耶（Oscar Niemeyer，1907～2012）设计的具有现代主义风格的外交部大楼的旋转楼梯等。从这些早期作品中，我们仍可看出诸如康迪达·霍费尔（Candida H?fer，1944～）、托马斯·斯特鲁斯（Thomas Struth，1954～）和安德烈亚斯·古尔斯基（Andreas Gursky，1955～）的影子。

然而，里兹乌斯的新近作品已逐步建立起自己的风格。他开始探讨巴西原始森林与都市化扩展之间的矛盾，如在圣保罗大城市郊外拍摄的一幅作品，前景是一大片曾经覆盖巴西东部的大西洋原始森林，背景则是该城市的摩天大楼风景线，突出表明自殖民时期开始砍伐森林以来90%以上的这片原始森林已消失的状况。他还拍摄了大片原始森林被烧毁之后留下供种植咖啡的红色土地照片，反映出当下巴西经济发展所造成的环境退化和物种消失的严重后果。

里兹乌斯没有采取传统的新闻摄影或纪实摄影来探讨这些现代化过程中的问题，而是利用大画幅相机客观而又有艺术地呈现这些问题的后果，让观众在审美的过程中发现美丽外表下深藏各种严重问题而重新思考当下人类所共同面临的挑战。他的作品通常画幅巨大，彩色浓艳饱和，细节丰富逼真，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最近几年，他又利用数码技术在自己拍摄的原始森林或城市景观等作品中，添加土著社区和各种绿色植被的拼贴影像，使得他的作品意象更加深厚，城市与森林之间的对比更加尖锐，作品也更加耐人寻味。

纽约国际摄影中心举办的这两个展览使观众能管窥拉丁美洲摄影的一斑。“突变的城市”展览策展人认为，正如日本摄影已被纳入世界摄影史一样，拉丁美洲摄影也应被正式写入世界摄影史。随着拉丁美洲摄影史得到更全面和深入的梳理，我们相信，如同该区域的小说、诗歌、绘画、雕塑和电影一样，丰富多彩的拉丁美洲摄影也将载入世界史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