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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霞

2014-09-23李凤群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4年9期
关键词:江心洲大嫂妈妈

1

江心洲人不愿意动脑筋,生儿养女取名字都喜欢抄袭加套用。男的非军即宝,非贵即富;姑娘们呢,霞呀英呀,凤呀梅呀,反反复复用来用去。不过,那都是三四十年前的旧习了。

1988年的暑天,棉花刚到结桃期,靠了锄,地里没什么活儿。一大早,摆渡的阿三一船坐着两位姑娘到镇上去。一个是三大队的腊梅,这小姑娘才初中毕业,学生气没褪,拿不动锄又坐不住板凳,妈妈说家里没有老姜了,她就自告奋勇到镇上称,其实就是想寻点新鲜。这小姑娘嘴张着,显得有点憨,出门也不戴个帽子,脚上拖着一双塑料拖鞋,鞋尖翘在船舱里,晃荡着。另一侧船沿上坐着八大队的良霞,良霞穿一件无袖的淡青色连衣裙,太阳还没出来,良霞戴着白色的凉帽,一撮头发从帽檐里露出来,她手里捏一只花手帕,时不时擦一下额头的细汗珠。她腰身苗条,胳膊圆润白晳,肩膀上挎一只黑色人造革包,脚上穿一双白色的高跟凉鞋,这种款式不算稀奇,可是她脚上还有一双薄薄的透明丝袜,这就显得洋气了。两位姑娘面对面坐在两侧船沿上,良霞抬几次眼,都撞到腊梅直统统的目光,腊梅几近呆滞了。阿三虽然憨,也瞧出腊梅自惭形秽,他咧开嘴,短舌头打着卷儿开始嘀咕。他一嘀咕,破了凝结在江面上的尴尬,腊梅索性长了勇气,她问良霞:

你打扮得这么漂亮,要去哪儿?

良霞温和地朝她笑一笑:

去趟县城。

听说你在县里交了男朋友是不是?

人家瞎说,没呢!还是那么微微笑的模样,不疾不徐,腊梅被她的和气吸引住,胆子大了,紧追着说,我跟你去逛一逛好不好?

腊梅口袋里只有五块钱。她不晓得住一晚旅馆就要五块,她还当真以为自己不是人家的拖累,可是良霞也没拒绝,只是说:你不回去,不怕你妈妈急?

船还没有靠岸,凤凰镇的街铺就露出眉目了,街道上,有挑着粮食和大白菜的农民,也有骑自行车下班的女工。腊梅一眼就看出镇上人和乡下人的区别。她看到自己的塑料鞋上沾满了泥巴,裤子是她妈妈手工缝的,屁股后头能塞两只鸡,裤腿还皱巴巴的,她突然心虚了:

我还是回去吧。

良霞也没有坚持,可是懂了她的意思:

没有关系,慢慢来。以后注意少晒点太阳。有钱的时候再买几尺布,做条裙子,买得巧,一条裙子也就三四块钱,人马上就不一样。

这些知识太新鲜了,腊梅听着,觉得十分渺茫,沮丧地把脸别过去。她的眼被繁华和美给刺着了,眼泪哗地淌了出来。

那年良霞刚刚二十。江心洲“胡”“范”“张”三大家族都想娶她做儿媳。胡家老六是牛贩子出身,贩了十多年的牛,已经把大公子的楼房盖起来了。大公子正在做木材生意,走南闯北,赚多亏少,就等娶妻生子,过美满生活。范家二儿子刚刚高中毕业,跟村里的领导班子来往密切,有望接下一任村主任或会计。张家的儿子是独子,虽然没上过学,可有一条一百吨的水泥船。小船长皮肤黑,可良心白,都说他为人厚道,举止稳重,掌舵技术一流,大风大浪跟前比五十多岁的人更沉着、勇敢。

这三户人家轮番到良霞家去试运气。因为知道彼此的意图,三户人家在路上碰到都有点儿横眉竖目了。良霞爸爸是个厚道人,媒人不论何时登门,他都耐住性子,要下地时放下锄头,要吃饭时放下碗筷,要睡觉时他套上衣裳,烧壶水,陪来人坐着闲聊。被这些人家请来的说客都不是等闲之辈,嘴巴能说,大话敢吹。在他们嘴里,这些早不见晚不见的人,个个性情温良,敬老爱幼,前程似锦,良霞若是答应了呢,一过门就是王母娘娘待遇。江心洲巴掌大,家家知根知底,可经他们一规划,就像在听书。他们画出来的饼,良霞的妈妈在门里回回听得眉毛竖起来。她坐在门里仿佛不怎么管事,其实屏气凝神,句句不落。

那些被委派来的人总想多探些情报回去交差,经常边说话边往良霞的闺房里瞅。良霞家有三间睡房,良霞睡朝南的大房间,两个哥哥睡在朝北的那间。良霞房里的墙也是老式的土坯墙,可是墙上贴满了明星画。最大的一张是带年历的邓丽君像,还有一张山口百惠、三浦友和夫妇相拥在一起的招贴画靠着良霞的枕头上方。窗帘不是一块花布,是奶糖纸拼接起来的帘子。她床上的蚊帐里头贴着她请人用金纸剪的展翅凤凰。江心洲还没有通电,可是良霞的桌子上已经有了一只台灯,粉红色灯罩,一看就是有心人送她的礼物,一等电线杆架上之后就能派上用场。

良霞家西墙边靠着一条路,既通往镇上的夹江渡口,又通向屋前头的大江滩。屋基旁有块沙地,不适合盖屋,做了菜园。菜园的栅栏边种满了美人蕉,一株一株,一簇一簇,既好闻又好看。种了茄子的那一块地边上还有一棵栀子树,一朵一朵白色的栀子花羞答答地猫在栀子叶里。

因为跟良霞打过那么一次交道,腊梅经过她家门口时,总喜欢瞅一瞅那挂在窗边的糖纸帘子。一个人要有多巧的手和多大的耐心,才把这些帘子串得这么好看,这么齐整?

江心洲的父母声称自己男女平等,其实都是嘴上说说。良霞家的男女平等,也是嘴上说说——良霞念到初三,两个哥哥都只念到初二。良霞没法继续念,那些她瞧不上眼的同学,每天给她递条子、送礼物,不胜其烦,而且她英语成绩好,经常被喊起来做领读。她领读的时候,窗户外头挤满了社会青年,他们吹口哨,用假嗓子发出细长的叫声,严重扰乱了学校的教学。老师们气得哼哧哼哧,怒目而视不敢言。良霞自觉,三五回后,她扛起板凳回了家。

不念书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村子里只要有良霞的地方,就有年轻男女,男孩子个个想做到最斯文、最突出,女孩们自动当配角,所有的话题都只会围绕着良霞:良霞的眼睛好看,良霞的皮肤好看,良霞的手绢花色好看。良霞站在那里,轻轻一扭,抿嘴一笑,这个样子立刻就有人模仿,有的人像,有的不像,像不像横竖都是良霞最好看。可是良霞不在意,见谁都微微笑,温柔地笑。

这年入秋,良霞终于跟父母坦白,她在县城里确实处成了一个对象。对方要良霞回来传话,问他们何时来上门提亲妥当。对方全家都是县棉纺厂的正式工,城镇户口,男孩子一米八的身高,还是高中毕业生,他迫切地想要两家父母见面,把亲事订下来。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良霞爸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要订下来才能名正言顺托人帮我弄进棉纺厂上班。良霞羞涩地解释说。

订下来当然好,良霞爸爸面有难色,可是人要脸,树要皮,家里的房子旧成这样,乡里乡亲也就算了,见外头人实在太拿不出。这样吧,等棉花收上来,买些石灰把外墙刷刷白,屋顶上的瓦换一换,再给家里人里里外外添一身新衣裳,让他们来吧。

爸爸不想让她丢脸,她懂。她默认了。

天不遂人愿。

巴巴地入了秋,棉花结桃期,一连下了二十多天雨,棉花地里水流成河,沟沟壑壑到处都是水,白茫茫一片,水往低处流,进来出不去。江心洲人眼睁睁看着棉花一株株被雨浇得蔫头蔫脑,东倒西歪,天一放晴,上头晒,下头淹,不几天,江心洲几百亩地里,快一人高的棉秆全部七零八落,枯死败光。

良霞订婚的事拖了下来。

一直到入冬,家里没称过半斤肉,良霞一个劲儿收到城里的信。爸爸到老师家里讨了些考过的试卷来,说是给良霞妈妈剪鞋样,良霞不好意思在试卷反面写信,她收到许多信都没法回。过年的时候,妈妈见不得良霞失魂落魄,抠出十块钱,让她到镇上买身衣裳,良霞拿这些钱全去买了邮票和信纸。信纸上写得密密麻麻,都不像她一贯讲究的样子了。二哥晓得她积攒了一肚子情话要讲,站在门外笑话她:话比江水还多。

良霞甜蜜地抗议,威胁要喊妈妈来捶他们。

过完年,冰锥子还挂在屋檐上,良霞莫名其妙发起烧来,请了赤脚医生开了点药,三天都没退。旁人要是感冒发烧,总是喝喝开水,吃两粒药罢了。良霞发烧,紧张的不光是妈妈,大哥一天要进来摸她三回头,二哥也靠在门口,直盯着她问好些没好些没,爸爸本来忙着挑土整地基,给两个儿子一鼓动,也跑到良霞床边来问她:

送你到镇上去瞧瞧?

不用。良霞回答爸爸时,把被子从脖颈往下拽了拽,想把头抬高一点,一张苍白小脸,睫毛上像是闪着泪珠。四目一对,爸爸脱口而出:送县里,一天也不拖。两个哥哥积极响应,一人背一段路,一直背到镇上坐上了三轮车。三轮车上,两个哥哥四条腿四只胳膊合成一张床,哥哥的棉袄脱下来垫着妹妹,生怕妹妹被颠疼,两个人的脸都绷得紧紧的,一路护到县医院。车上坐着个认识他们的人,瞅着这几个紧张过头的大男人好心好意地笑。

本来想让良霞快速退烧,可是医生扭过脸来告诉良霞爸爸:

腰子上长了东西,赶紧加大处方退烧,尽快安排手术,不然有生命危险。

爸爸和二哥留在医院,大哥连夜回家筹钱,通知妈妈,带来的这点儿只够当晚用。

县医院医生下药准,没几天烧退了。烧一退良霞就写起信来,信里交代男朋友到医院来看自己。写完信,她从病床上起来找厕所,经过医生办公室,听到爸爸在向医生打听她的病情。她在外头比爸爸早一些听懂了医生拐三绕四的话里的意思,晓得自己不是普通的伤风感冒,她把写好的信当场折起来,塞到枕头底下。

那个男孩子到底得了消息。手术前,他来到良霞的病床前,良霞一见他,就把头扭过去:

分手吧,分手!

虽然发了几天烧,可那说话的劲道还在,口气坚决得很,一看就知道他俩平常交往,她能占上风。

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你。男孩用肩膀抵住床头的板,哄了三个小时,请良霞把头转过来让他瞧一眼。

我不想连累你,我是农村的,现在又生了病。你走吧。

撂出这一句话来,偏就不转头让他瞧。

医生来查房,劝男孩子让病人休息,男孩子退到病房的走廊上,蹲下,抱住头,忧心忡忡。吃饭的时候,良霞爸爸买几个白馒头递给他,他不肯接,一声不吭。病房里的人七嘴八舌地发表看法,有人敬重良霞有骨气,有人评价外头走廊上那个是一个痴心汉。最后一致认为病床上的姑娘还真有福。

这些人个个嗓门大、心眼直,床上的姑娘何尝听不到这些议论?越听她的后背越发绷得紧紧的,仿佛转过头来,接受那个伤心人的安慰,就是大大地让人失望,大大地对不起旁观者。

还是做妈妈的疼女儿,又怕那个男孩子真的走掉,趁女儿睡着了,她伏下身子轻声告诉走廊上的准女婿:

没怎么吃过苦,突然受了这些罪,心里不自在,又要强,明天肯定就顺了。

第二天又守了半天,男孩子爸妈差厂子里同事找到他,告诉他再不去上班,厂里要把他开除了,他这才怏怏离去。他真的走掉了,良霞又努力想把头探出来往窗外瞧,怕他会躲在医院楼下柏树的绿阴里,傻傻朝这间房张望。

不过,她嘴还是很硬:

换病房,下次不要让他再见我。

第三天,小伙子把医院翻了个遍,也没见到良霞的影子。良霞在手术室,手术做了七个小时。

术后,她身上插满了管子,刚能开口,就交代家人:

不要让他看见我这个丑样子!

她不知道还有比丑更大的麻烦,妈妈点点头,泪珠子一颗追着一颗往下砸。

可是他没有来,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七天后,良霞拆了线,钱也用光了,爸爸借了板车拖她回江心洲。临走时县里的医生招呼家里人:尽量多依她,多给她吃点往年没吃过的,不要让她受刺激。如此这般。良霞卧床不起了。

每天晚上,她妈妈便会端一盆水来帮她擦洗身体,妈妈沾湿一块毛巾,让热气冒一会儿,先是从脸脖子开始,再来到女儿脸庞两侧,妈妈绕开女儿微闭的两眼,也绕开前腰下那道红色的刀口。那个地方愈合得不好,可没有听到她叫唤。还有些地方,女儿也不让碰,伸出无力小手,轻轻一拨,做妈妈的懂。她说:

不怕,我是妈。

妈妈一天天擦,觉得女儿一天天往下陷,有几次,她喊来良霞爸爸一起把女儿往上拖,让她坐起来,这个时候,她总觉得女儿的眼神木木的,身子抗拒地往下沉,像是用身体挖掘一口深井。她的头发,不是一根一根,而是一缕一缕地往下脱落,妈妈整理床铺时,悄悄把头发拢在手心带出去,再后来,女儿瘦得薄薄的,做妈妈的不劳别人帮忙,轻轻从腋下一提,女儿就能坐起来。可是很快,她会再度陷下去,女孩儿胳膊松软,她看着妈妈——定定地。当妈妈告诉她想帮她翻个身,她那发呆的目光试着听懂妈妈的话,神情是茫然的,仿佛陷入迷雾之中,妈妈刻意不去碰女儿的眼神,听到女儿急促而微弱的喘息,她把脸转过去,害怕听到心酸的抱怨。有一回,在帮女儿擦洗时她听到女儿喃喃说了一句。

什么?她本能地直起身子,问道。

良霞抬起厚重的睫毛,大而黑深的眼睛直视着她。

他怎么想的?两个月来,她头一回开腔。

做妈妈的答不上来,又不习惯作假,只好急急忙忙端出盆去把水泼掉,又不放心,拿着空盆回到女儿床边来,伸手把煤油灯芯捻了捻,让屋子里亮一些。

2

江心洲其实有两个名,另一个印在红头文件和五洲镇地图上的名字叫太白村。太白行政村有八个自然村。八个自然村绕着江沿堤坝,各占一个方位。八大队地处东南。良霞的窗口可以望到刚刚升起来的太阳。天气晴朗的日子,从窗口可以看到东方影影绰绰的扁担洲和八卦洲,江面平静,半个钟头会有一只拖船经过,拖船上或装满沙石,或装满煤炭。它们缓缓地从地平线开到视野里来,等你眼睛疲乏了,便又缓缓地从视野里开出去。

陪伴她的,是一段段翻来覆去的往事。她站在严井湖边的亭子里。说是湖,只是巴掌大的水库。他俩就在这里认识的。她没什么别的好炫耀的,只是告诉他,她家门前的水比这大几千几万倍。

这湖,不是多么稀罕的事。

到底不一样嘛。他热烈地望着她,带着小小的优越感。他在离这条湖不远的国营棉纺厂上班。

你不像县城里的人。乡下人最怕听的就这句,她的脸一红,正待转身离开,听到他接着说:

你像北京来的。

他说这话时,周围是蔓生的蔷薇花和垂柳的枝条。她知道自己好看,从小到大,因她长得好,她被告知将来能吃香喝辣,享荣华富贵,江心洲人的荣华富贵无非就是嫁给城镇人,吃商品粮,住楼房,喝自来水,拿工资。良霞的蓝图就是如此。旁人从渡口往县城里去,摆渡的就会问三问四,做什么事,什么时候回。可是良霞要是三天不到渡口来,摆渡的才会问三问四,出了什么事,良霞怎么不到城里去。良霞晓得她就是这个命。天生丽质,高人一等。

家里的经济不宽裕,良霞进城的钱,有时就是紧巴巴地够两趟路费。她呢,会瞧瞧城里姑娘的打扮、衣裳的样式,记在心里,手头宽裕时买几尺削价的布料照着样子做,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来逛一逛免费的严井湖公园。

就是在这里,他把脸凑过来,她闻到芳草牙膏清新的香味。他的牙齿嗑在她的牙齿上面。他的胸口贴着她的。他说:

一生一世。

疼痛的间隙她能回忆起搭乘渡船时听到的潺潺流水和鸟鸣。她去过他家一回。县东城一个巷子里,院墙一人多高,院墙边靠着三辆自行车,一家三口每人一辆,净净亮亮的。院子里有七八盆花草,还有一间屋大的空地,可以种茄子,搭葡萄架,既可遮阳,又能吃水果。那样的生活印在她脑子里:微微的呢喃声,多样的色彩,有力的胳臂,还有他的气息,温热而浓情,又真又切。现在,她的脸被病症的面罩蒙住了,他远得像一场白日梦。

来看望她的乡里乡亲一进房门就开始装假,假装没瞧见她瘦脱了形,净跟她说些好了之后怎样怎样的话。她冷冷的,没有表情。她不是傲慢,只是心在别处。她心里晓得他们的好意——所有的问题都在这里——她从来没想过人人都来同情她。这些日日经过她窗口的人:扛着锄头下地的,到镇上去采买的,挑着担子的,空着手的,拿着玉米棒子边走边啃的,有活力、风风火火的。朝她窗口的眼神没有一点恶意,也不带任何挑衅和嫉妒——过去的东西被他们一笔勾销了,除了怜悯——这个东西太新鲜了,她一撞到就不自在,只好把眼睛闭得死死的,闭到满头是汗才睁开。

躺了差不多一个月,那个男孩突然来了。到底来了。他没在堂屋跟她家人寒暄,直接问她在哪间房,然后扑了进来。她已经挪到北边房里,她大嫂要过门。家里原先就数她的房间朝向好,还宽敞。琢磨着这间房能放得下高低床和五斗橱,外加一个缝纫机,都是女方的陪嫁。这桩婚事,大哥原来不肯点头,大哥是想法多、野心勃勃又乐观不掩饰的人。他想到镇上开理发店,或者跟人合伙买条船,甚至想到村领导那里批块大的地皮把楼房盖起来再考虑结婚。妹妹这一病,用掉了所有的家底不算,还借了债,女方竟不嫌,他的婚事自然加了速度。那个姑娘一口龅牙,现在看上去却不那么挡事了。筹备婚礼这些日子,大哥变得有点反常。有时他脚步声、呼气声都特别重,有时又听不到他半点动静,再仔细听,才晓得他就坐在堂屋里。

良霞挪到大哥二哥原来的屋里睡。二哥夜夜在堂屋打地铺,他的被褥和衣裳,白天用绳子绑好,摆在屋角,晚上摊开来。

扶她换房间那天,妈妈没忘记把窗帘和邓丽君的画挪过来,可是山口百惠和她丈夫抱在一起的那张被扯坏了。这个窗口,不如南边的暖和,光线也不怎么好,不过还是能望到惯常走的一条路:下地的扛着锄头,进城的挎着篮子;有时是四条腿的牛,不紧不慢地过去;有时是两条腿的鸡,低头觅食。

家里人和亲戚都在忙着大哥的婚事,脚步乱糟糟的,可是妇女们说话都不像一贯那样大声大气,她们体恤房里有病人,还体恤病人的心情,说到“新娘”“喜钱”“嫁妆”的时候,声音都主动压低。良霞头发掉得差不多了,也不要人扶她起来梳头什么的了。那天她格外清醒,没垫枕头,仰面平躺在床上,眼睛里的余光能望到窗户外头的树叶、树冠和那片蓝莹莹的天。

听到有人推她的门,她一转过头,看到他雪白的衬衫一下子映照得房间都亮了,她一急,想摸点什么把头蒙住,可是来不及了。她看到他的脸色慢慢地变了,嘴巴错愕地张着,他没料到朝思暮想的人如今是这个模样。明知是她,他眼睛还加快速度眨巴眨巴地,想看清楚。那么一会儿工夫,她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了。她揪起身上的被子,遮住了自己的头,拽得太多,还因为激动,那双脚脖子露出来,抻得老高的脚踝骨,随着她情绪的波动,皮下的骨头一动一动,像是要戳破那层皮。她意识到脚露出来了,双脚想找地方藏,脚背慌张地撞到床头,发出啪一声响,他吓得倒退一步。

他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包,里头是洗换衣裳和一些私人物品。他费了许多劲儿才逃出来,他准备不走了,跟家庭决裂,工作也不要了,留下来陪着她、照顾她,把他全部的爱情献给她。他揣来的满满当当的柔情想包围这轮明月,可是他眼前望到的只有一摊枯树枝。他抱住头,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外头的人以为他心疼,想不到他如此有情有义,挤在房门口偷听,个个鼻子发酸,有人开始感谢老天开眼。城里来的人哭得很激烈,然后冷不丁拉开门,垂着头,从挤在门口的人缝里钻了出去。他的背包绊在谁的手臂上,也不管了,使劲儿一拉。一家人目送他往渡口去,背影没在埂下才回过神,全部拥进良霞的房间,良霞的头还没有从被子里露出来,只是带着哭腔一遍遍地喊:

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家人把她被子掀开,她大口地喘着气,好久才明白人已经走掉了。

当天晚上,她又发起烧来。这个病一高烧就重,烧不退就坏事。

爸妈不敢怠慢,又送了一回县医院。人家抽了血,又把她拖到机器上测了测,说不大管用了,让家里人拖回来。到了第五天,她仍然粒米未进。时而清醒些,更多的时候迷迷糊糊的。她断断续续听到妈妈的哭声。有回妈妈许是坐到菜园的栅栏边上哭,身子发抖,带着栅栏摇晃,栅栏里有她前年系着的一个唬鸡的小铃铛,久不管它,锈了,惊出嘶哑的颤音。

男人们比女人沉着。爸爸成天泡在地里,中饭有时都忘记回来吃;二哥守在良霞床边,一声不吭,良霞动一动,他就动一动,良霞昏迷的时候,他就支在墙边,眼珠子牢牢地盯着妹妹,生怕眨眼眨出事故。

有回半夜她有些意识,天一片漆黑,她听到隔壁房间大哥从床上往下摸,灯都不点,他在小心地拉抽屉,乡下男人最多靠捕点小鱼小虾、卖点劳力攒些零钱,良霞心里晓得,哥哥的抽屉里最多也就几张毛票子,估计他又要出门找偏方。但凡听说哪里有偏方,他就往哪里跑,他跟妈妈说的那些地名,最短的来回都要走七八个钟头,家里的草药都是他求偏方抓来的。妈妈把哥哥带回来的草药煎好,早中晚煎上五六碗,方子里有黄连苦胆,喝一碗能吐两碗。有天晚上,她用手背挡,打碎了药碗。妈妈给她跪下了:

儿啊,药苦就有盼头,你有盼头妈妈就有盼头。

伏在床头哭泣的妈妈身子发抖,怕被外人听到,她把头埋到自己胸前,想把声音拢在自己怀里,可是床头柜上一只瓷杯子里放的勺子却在不停地抖动,瓷杯碰撞勺子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响,响到让良霞的喘气声也跟着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哭停的妈妈又熬好药端进来,良霞看都不看,由着他们灌,灌完就抿住嘴,硬生生把胃里翻到嘴边的药汁一口口再咽回去。

烧奇迹般地退了。

可是草药一天不敢断,先是到县里的药铺子里抓的,后来,就全家抽空到山里野外去采,一采几十斤,实沉沉地挑回来,到江边洗,太阳底下晒,晒干了切碎,装进蛇皮袋,挂在房梁上,每天从里头抓不同的几把到锅里煎。大半年的工夫,她真的好了一些。

她居然能起床了,站到门前,倚靠着门框,身上渐渐感觉到有些冷。家里人都下地了,只有大哥刚刚挑水回来,正蹲在门口剔球鞋上的泥,鞋帮子上补得已经没有原色了。大哥的后脑勺上的头发乱糟糟地纠在一块,感觉到妹妹在看,大哥一抬头,朝她一笑,他的目光有些呆滞,额头上抬头纹那么重,看上去哪里像刚结婚的男人,哪里像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哪里像意气风发的哥哥?良霞胸口一阵紧缩,就像一只猫腾地窜到她跟前,细小的爪子透过薄薄的皮肤压到她的心上。

一阵急风起来,门前一株梧桐的叶子一下擦到一起,发出刺啦啦的声响。又刮起了一阵大风,空中响起一阵闷雷,江面黑棉绸一样,柔柔地摇摆。

她想都没有想,就奔着江里去,下了坡,爬过一道矮墙,就拐到了到江边芦柴滩上的小路。她身子太虚,快接近沙滩了,一粒汤团大小的石块剐了一下脚背,她扑通倒了下去,再爬起来的时候,胳膊和膝盖都火辣辣的,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用手背抹掉了嘴上的土,继续往江边去。眼看就望到平平整整的江面了,哪晓得大哥却比风更急地扑来,一把抱住她。她挣扎的胳膊举到空中,雨点打在裸露的臂上。哥哥不说话,光是抱住她的腰,又怕触到她的伤口,手臂时紧时松,稍一松,她就往前挣脱,把手紧一紧,就看到她脸色发白,嘴唇也发白。拉拉扯扯,转眼脚尖沾到了江水。她盯着江面,神情很平静,虽然身体被大哥抱住,却仿佛获得了自由,她恨不得马上扑进去,与大江融为一体,痛苦转瞬间消失不见了。

她转过脸,对着大哥:

为我好,就让我去。她讲这话的口气,不像她的性格,也不像她的年纪。

大哥不跟她讲道理,他只是箍住她,不松手。她瞧见大哥的手指缝里,全是污垢。他去年还那样讲究体面,如今搞成这副样子却浑然不觉,他甚至不瞧她,只是箍着她。她头回感到大哥怀抱阔大厚实,那心跳却快得吓人,眼珠子圆瞪,带着哀求,好像妹妹再往前一步,先栽下的是他。他的模样把良霞惊住了,她的力气一下子全失光了。看热闹的人已经站在堤岸上了,他们眼里就像看一张画报。画报上的两个人,一个要腾飞,另一个人在托举。

雷声渐远,良霞的脖子软下来,贴住大哥的头,不再抵抗。

3

家里人的心思全在攒钱。她只剩一个腰子,还不合格。医生说得明白。随时随地要往医院送,这回花钱比上回更多,更没底。

可是钱这个东西怎么也存不住,总是左手进,右手出。大嫂进门的时候买了几样家具,给大哥添置了里外各一身衣裳。酒水礼金好歹紧巴巴对付过去了。大嫂一进门就有了,整天吐啊吐啊。都猜怀的是男孩子,她更娇气了。五六毛一斤的苹果一天要吃两个。

躺着过和走着过日子完全不一样。走着过日子的时候,她心里只有自己,只有未来,最大的烦心事是怎么把字写得漂亮些,衣裳怎么配时尚,除了爱情,再无困扰;等到她躺下来的时候,世界也歪了似的。房子是笨重的,奔来跑去的脚步声七零八落的,家里人都变重了似的。她原本以为地球是围着她转的,可是现在,她的身子浮沉在自己和他人之中,经常一阵剧痛来袭,之后就能体验到别人的生活。她闻到爸爸劣质烟叶的味道,往年爸爸见到她就笑,如今也天天伸头往她房里瞧,张开嘴,露出牙,发出的声音却不怎么像笑;大哥的嗓音低沉浑厚,说什么话字都少而精,声音还小,就像过去那些特点见不得人似的;她听到二哥在门口跺脚,以前她是不留意的,原来二哥是个暴脾气。

二哥叫承明,只比她大一岁。她一病,承明一下子摆脱了年少无知的模样,往年,他为了一条牛仔裤还跟老头子顶嘴。家里有这么一个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妹妹,巴结他的朋友一拨一拨,他好结四朋,难免学会了大手大脚,还爱热闹,喜欢跟风,看到人家有双卡录音机,也在家里吵了几回,他跟爸爸要钱要了几回,老头子硬是没松口,那时只有良霞站在他一边,她还许诺他:

我要是进了棉纺厂,第一个月工资就帮你买录音机。

这些,远得像上辈子。

妹妹这一病,二哥的朋友全受了惊,不敢来找他出去玩。因为一开始有谣言说这病传染。真是荒唐,他那么爱热闹有想法的人,因为傲气,憋着劲儿待在家里,还时不时进妹妹房里逗她说会儿话。他穿着大哥的旧裤子,他个子长,裤脚高出脚背五六公分,他满不在乎地进进出出。

爸爸劝他谋个出路,家里这六七亩地,他们老两口和大哥承亮就能忙得过来。承明同意了,愿意跟人后头做木材买卖。爸爸去跟胡老六一说,人家不在意过去三番五次碰过钉子,既往不咎,答应让儿子胡大奎带承明下江西,教他买卖的门道。

做买卖才算是正式接触社会。机会给了承明,可他把不住。胡老六在地里抱怨了几回。想必是大奎回家说的,承明傲气太重,又不怎么晓得看人眼色,有九成把握的生意到他手里也能黄。有时说少了一句客气话,有时说多了一句狠话,反正就是不灵活,不是做买卖的料。胡老六零零碎碎说了四五回,良霞爸爸都不顶嘴。二儿子小时候调皮,越长越像他,现在,差不多定型了,就是他的翻版。到年底分红时,承明本来本钱就少,一年下来,拿到手的红利还不如在家里种地。其他人都吃了惊,可良霞爸爸早就心里有了底。村里万元户不少,到底还是有经验肯吃苦性子活泛的居多。爸爸又怂恿起大儿子来。大儿子承亮能忍得住事,跟人打交道也算活泛,奉承话他也能说几句。老二太像他爸,太实诚了。这年头,夸哪个人实诚就代表这个人没出息。

承明被发现不是做买卖的料,身价陡然下跌了不少。他比大哥犟,还想依自己的眼光挑姑娘,可是没有三间瓦房,谁家的姑娘也不肯。这对做父母的来说,是个大难题。

良霞虽不能动,营养还不能缺。原来肉一块二毛多一斤,过了个年一块八了。不动脑筋,赶不上这往上猛蹿的物价。爸爸把靠近水源的一块地整出来,搭了大棚,种反季蔬菜:西红柿、青椒和黄瓜。整个县上,搞上大棚的屈指可数,有风险,可利润肯定不错。还没立春,那红彤彤的西红柿就结成了。每天天不亮就到镇上卖,爸爸起床的动静尽量地轻,拉门闩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天大亮东西就卖光了,他坐在门槛上理毛票子。这个时候良霞能看到爸爸的头发白花花的。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得学栽种新技术,这在江心洲真是新鲜事。他自己也振奋了许多,有天晚上他打了一斤散酒,跟两个儿子坐在堂屋里喝。上一回喝酒,差不多两年前的事了。两个儿子坐在下首,孙子在桌子下面学走路。这情形,也其乐融融。

喝了两杯之后,爸爸在外头鼓励良霞:

能出来坐一小会儿么?

良霞晓得他们在意自己。平日都看她的脸色。她脸色好一些,要水喝,喊冷或是热,他们就能放下心,要是她一声不哼,既不喊疼,也不说话,他们就提心吊胆,吃饭干活都不敢有声响。她披件外套,把着墙走到房门口,在小板凳上坐了刻把钟。

桌上真没什么菜。几块豆腐乳,一碟花生米,一盘腌菜,他们个个都不望菜,半天啜一口酒,然后就是说他们的计划。

她听爸爸说他的打算,干个一年半载到村里申请一块地皮,再盖两间屋,一间大点的给二哥娶个媳妇,另一间也要朝南,让良霞住。她现在住的地方不采光,不利于健康。爸爸的额头黝黑,半脸胡子密密匝匝,遮住下巴,他张开嘴,露出白牙。

她头晕。妈妈也有点紧张,站到她身后,两条腿贴住女儿后背给她当椅子靠。大嫂盛了碗豆腐汤递到她手里,热气腾腾的。

跟往年一样,她一直受到大家的宠爱,可没有往常的驰心旁骛,她晓得他们个个疼她,她甚至想说一句感激的话,可是她在家娇气惯了,从小到大,没开过这种口。

大棚菜利润是高些,可不如想象的那么好卖,开头也吸引一些尝新鲜的,越卖却越不顺手,爸爸挑回来的剩菜越来越多。爸爸也不笨,他总结说,镇上的人吃惯了便宜的菜,五毛钱买一根黄瓜,他们也晓得算账呢:再添五毛,能买三两肉了。仿佛为了原谅自己的判断失误,他摩挲着筐子里的西红杮,自言自语:

换了我,也不舍得买。

有天晚上,良霞口干,睡不着,生病前她也总嫌时间过得慢,有时下雨出不了门,有时县城里的信几天不来,她免不了轻声抱怨,现在,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慢,反而一句怨声也没有。她到堂屋找热水瓶,走出房门,听到爸妈在谈心。

是帮二哥找对象的事。村子里差不多大的姑娘被捋了两个来回,最后妈妈想请人到宝霞家提亲。宝霞个头矮,眼睛有点儿小,都二十三了,肯定能说成。

妈妈说:

说成就要用钱,钱用掉了,怎么带良霞到县里检查呢?手上没钱我心里不踏实。

爸爸说:

承明也不能拖,形势一年一个样,去年王老六的儿子结婚,彩礼一千六就成,今年涨到二千八了,还另加酒水钱。

他们俩轮换着翻身,床板吱吱地叫,夹杂着粗重的叹息。妈妈说腰疼,爸爸想帮她揉,可是膀子疼得抻不过来,肩周炎不是一日两日了。

良霞的耳边出现嗡嗡的声音,她内心里的怨怼被更阔大的恐惧盖住:一场病把我身上的都拿走了,我又夺走了我大哥的前途,还拿走了我爸妈的安生,她胸口一阵发紧,晃一下头,想把这个情景赶走,却又瞧见自己成了凶手,她腰上揣着刀,紧追着二哥,直把二哥追成了一个老光棍,蓬头垢面,衣衫褴褛,鞋子拖在脚上,一副邋里邋遢的样儿……

她轻轻地拉开门,三月天还冷得很,她平日是要十分当心的,就算上一趟茅房,妈也要给她披件外套,可是今晚,拉开门的时候,有意把夹袄脱在屋里,她在门前小心地踱着步,一阵小风一吹,她有点冷,双臂抱紧,却不肯进屋子。

门前的场地这么小,走几步就到墙脚,靠着路的外墙脚有处地势很低,先是长满了青苔,后来砖块碎了,到下雨天,水渍渗到墙里,又晒不到太阳,久而久之,那地方越来越潮湿,要是往年,家里人是顾得到这些,怎么着也运些砖来补补的,这几年,家里人个个累到喘不上气,就由着它了。今天晚上,湿气特别重,带着腐烂的霉味,良霞的心上泛起了一阵阵的恶心。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口,吐又吐不出,吞又吞不下。她打了一个冷战。要是现在切断自己手上的筋,那一定不会惊动任何人,而且,淌出来的血并不会是红的,月亮底下的任何东西,都没有颜色。她想这世上有没有一种药,往嘴里一吞,面目不改,头一歪就死掉,根本看不出是寻死的。

她缩起肩膀,眼睛闭起来。听到模糊不清的树枝打在屋角,发出窣窣的节拍声。天灰灰的,窗户也灰灰的,她睁开眼,感觉到灰灰的手指上没有力气,全身都没有力气,又像什么东西拽住她的脚,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

过一会儿,腰就撑不住了,她轻轻地跪到地上,两只脚相互帮忙,蹭掉了自己的拖鞋。寒气顺着她的膝盖往两头走,她把手臂贴住地面,额头也贴住地面,乍一看像是朝拜,事实上她冷得撑不住了。

到底母女连心。妈妈不多久就到良霞房间瞧女儿,才找到支在墙脚的姑娘,整个身子冰凉发硬。妈妈的尖叫把一屋子人都叫醒了,她不是小题大做。良霞真快不行了。

这回她烧到40度。赤脚医生一趟一趟跑,一来二去,到底又花掉了爸爸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全部。她一万个不想叫家里再破费的,她心里清楚自己这错没法补救了。她不喝水,水喂进去,从嘴角两侧淌出来。她也不饿,她也不疼。她直挺挺躺着,她等着。

当不了英雄,也不做拖累。

江心洲有两个拖累。一个是方达林,得了肝腹水,肚大如鼓,可又死不掉,一天到晚要人服侍,他的哑巴老婆里里外外都要忙,累得像狗一样舌头吐出来喘气。还有一个是陈五常。他没儿女,自己又死不掉,经常涎着脸东家借西家摸,头上长疮,腿上流脓,人见人嫌,狗见狗躲。

妈妈揪住根稻草不肯松手。她附在女儿耳边,摸着女儿的头发,她的脸抽搐得变了形,吐出来的字被哽咽和泪水糊在一起,明知女儿听都听不见了,她反而越发想说话了:我的儿,这个年纪就走,再怎么说体面,也不是体面,活到老就是体面人,是娘老子的体面,是一大家子的体面。我的儿,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明天的事难讲得很。

到底男人更理智。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又搞到一笔钱,请了木匠在打棺材。刨子锯子斧子那些声音一直在响。

良霞的意识模模糊糊,手心被拉到妈妈胸口,她手背上的骨头戳到妈妈胸上的皮。那里曾经奶过她,如今薄得兜不住心脏。女儿死在娘的前头,说到底,没有比这更大的不幸了,女儿这口气快接不上了。神志不清的临终之人别的都看不清,独独看清了妈妈胸口的那个窟窿,她奋力呼出了一口气。

棺材打好后用塑料袋子扎得严严实实的摆在西侧屋檐下。

第二年年底,承明在山里头寻着了个姑娘。姑娘皮肤黑,身子短,比二哥矮了一个半头,还胖,下巴贴在胸口。二哥站在门口望江面上的拖船,妈妈就站在他身后做工作,叫他学着点大哥,让他想一想妹妹。妈妈的背影佝偻,白花花的头发随随便便地绕在脑后,她当初也是大美人。良霞爸爸经常说孩子们都有福,都像妈,其实他自己也相貌堂堂。如今,这些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怕夜长梦多,没等村上批下来地皮盖新屋,就急急操办了婚礼。

爸爸妈妈想让出睡了一辈子的那间给儿子做新房,新娘子挑剔,要良霞的这间,良霞搬到妈妈房里睡,打地铺的变成了爸爸。打地铺不是个事。兄弟两个看不过去,把东边菜园子整出来一大块,接了间偏屋。里头勉强放得下一张三尺宽的窄床,爸爸进去绕一圈,头要弯下去一尺多,越往里,腰弯得越深,坐到床上,头顶住屋架。良霞不声不响把自己的身体挪了过去。爸爸过来喊她回大屋,良霞说:

妈跟我睡,脚都伸不直。我也怕她翻身踹到我,我情愿一个人睡。

跟惯常一样,良霞的话,爸妈都依着。

这回挪地方,那张邓丽君的像没保住,糖纸做的帘子也灰了。不过,她早就不计较了。江心洲刚通上电,大伙都不内行,不敢乱接电线过来,她仍旧用煤油灯照明。床头放着收拾整齐的人造革箱子,箱子里放着一些信件、几件前几年还时新的衣服和一个装着发夹和粉饼的饼干盒子,另外还有一只硬皮笔记本。初中就带在身边的,里头抄着几首喜欢的歌词、几首诗,还有对几篇文章的读后感——不成熟,尽是憧憬和惆怅,都旧了。可是这个房间,更容易闻到花香。她刚刚闭上眼睛,就听到了丝瓜藤的沙沙声——黑暗之中微弱的低语,像情人的呢喃。到了天亮,新鲜泥土的香气芬芳、清新,二十多年,像是第一次闻到。妈妈到菜园里浇水,一瓢瓢夹着粪液的肥水泼到菜叶上,这是生命的气息,生活的气息。有回她梦见自己突然能走了,脚步轻盈,从这个门口弯腰出去,经过栅栏两旁上了小路,径直奔向渡口,三轮车也不要,靠了两条腿,停在那个人的窗口。在她身后是初升太阳的亮光,在烟雾和尘沙中闪烁着柔和的色彩。

没过多久,她就习惯了矮和暗。移除一些念想,人就到达自由。说真的,她觉得没什么好害怕的。屋子虽小,还不停地有东西往里塞,一只床头柜,二哥给的。大哥的境况也有了变化,他跟大奎合作得很愉快,两个人很谈得来。不过家里说了算的是大嫂。她在困难时候进了这个家门,不能忘恩负义。她把赚到的钱拢在手心里,心思还在申请地皮上,想搬出去单过。地皮的事一拖再拖,她就先买了电视机,房里不用的旧东西放到良霞屋里来。每天下午的夕阳照进来一阵子,照耀着静如止水的脸庞、发了霉的旧书和生了锈的铁架子。

有一阵子,二哥二嫂干架干得厉害。起因是一件小事。他们到镇上赶集,承明一个人甩开步子走,他走得贼快,二嫂想拉一下手都拉不到,好不容易赶上了,他又不愿意跟她肩并肩。一回两回,做妻子的明白,丈夫是嫌她。最可恨的是晚上他不碰她,拿脊梁背对着她,一开始她忍着,后来开始抱怨。抱怨能有什么好结果呢?事情摊开就跟脸皮撕开一样,她疼得半夜在床上尖叫,摔热水瓶和灯罩,男人懒得应战,怒气让女人更强大。她把全家和邻居都吵醒,大家都清醒起来了,她自己却倒头就能睡着。第二天,她起得还特别早,撒玉米粒在地上喂鸡。咯咯咯……鸡们欢快地啄她的手,她夸张地躲闪,哈哈大笑。这样一来,家里没一个睡得好,二哥更是变得蔫头蔫脑。有一回,良霞看到他踢翻一只猪食盆子。什么屌日子。他嘀咕。二嫂几年没生出一男半女,换了旁人,会急,会惭愧。她没有。大嫂又生了二胎,是个女孩,被罚了两千多块。大嫂心疼钱,坐在床上垂泪,不肯给孩子喂奶。二嫂帮着洗尿布,哄小婴儿睡觉。

过了几个月,良霞见着了二嫂的爸爸,他过来借钱买肥料。二十里的路,他走了四个钟头。良霞那天能起来,她坐到门边的竹椅上晒点儿太阳,看着老年人摇摆着肩膀一纵跨进门槛,原来老人家得过小儿麻痹症,一条腿又细又短,走起路来瘸得厉害。良霞望着他用手背抹脸上的汗珠子,想得到他这一生走得多么艰难。吃过午饭,绕了半天弯子,才说出是来找亲家借钱买化肥,田里的稻秧等着肥料养。良霞心想,难怪这门亲结得这么顺:瘸腿家的女儿懂得将就家里有腰子病妹妹的男人。这才是门当户对。

二嫂吵来吵去,爱情没要到,怨恨却更深,再后来,吵闹成了家常功课。这样一来,全家每个缺觉的人脸色都发灰,个个白天都没精打采的。到了晚上,都快快上床,想在这两口吵架前先睡上一觉。没人站出来说话,旁人都等着这家人跳起来,说理,咒骂,可是经历了生死的徐家人,并不怎么在意小吵小闹。良霞心里清楚,自己能活,对家人才是大事,旁的都是小事。

其他人都是等他们一吵歇,赶紧闭眼睡一睡,可是最需要马上休息的良霞,每回在二哥二嫂吵完后,静静地想上半天。她不像人家以为的那样一味站在二哥一边,她晓得二嫂心里难受,可是,一想到二哥这样心高的男人搂着这么个形象睡,她也替他抱屈。她想想就叹气。人世间的苦,哪里只是病得卧床这一桩?

火药味弥漫,病人反而被忽视了些,被忽视反而自在,有一阵子,良霞能出来走走坐坐了。见到门前有几泡鸡屎,也能拿起扫帚扫两下。

有一天,妈妈心血来潮,要带良霞到大棚里看看。麦苗和油菜都散发出清香,麻雀叽叽喳喳的,她克制住腰上的疼痛,想多停留片刻,妈妈怕她腿上没力,扯了根树枝,让良霞拿着撑一撑地。良霞看了一眼,抿了一下嘴,把脸让过去,妈妈只好放下挑篓,跟在女儿后头,关键时候扶她一下。

快要到家的时候,良霞一抬头,瞧见了三大队的腊梅正往渡口方向走。几年工夫,那姑娘大变了样。头发烫成了爆炸,穿了条勒得很紧的裤子,腿形一览无余,可是不直,也不细。完全的模仿。她手里拿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那天看不出要下雨,太阳也不辣,那雨伞使她显得不伦不类。腊梅也瞧到良霞,好像被吓着了,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上去还是愣头愣脑的。到底年纪还轻,看到跟自己想象不一样的都会大惊小怪,良霞想。很快,良霞就明白腊梅认出自己来了,她脑袋向两边转了转,想找到藏身的地方,可是庄稼地里正空旷,她来不及了,两只脚只在原地动了一下,然后索性停了下来。良霞经过她的身体左侧,感觉到这姑娘的呼吸声特别重。

有一天,二嫂跟二哥又在床上吵。爸爸被吵醒了,见天黑漆漆的,以为天快亮了,就起来挑担子去卖菜。走到渡口把摆渡的喊起来,天还没透白光,船是黑的,水面也是黑的,他估摸着往前一跨,一脚踏空,一头栽到水里,菜篓子翻到他身上,把他罩在水底下。船上又没旁人,只有摆渡的憨老三,憨老三并非浪得虚名,他乐了半天,对着水里说起话来:

菜撒了吗?天亮我捞起来归我。

没人搭腔,等了半天,才觉得有异,他放下桨,跳下去把人拽上来。跌下去的时候,良霞爸爸的脑门剐到锚上,脑门上有一道筷子长的大口子。他被抬到镇上的卫生院包起来,又抬回来,打了消炎针,灌了消炎药,却一直没有醒过来。

良霞耳朵尖。大家想瞒着她,她自己爬下床,扑到爸爸身上。

死的时候脸肿得不像个人,一句话没交代,只在最后一刻喊了两个字:良霞!

良霞紧接着昏死过去。爸爸的衣裳被剥下来挂在门口晒,有细心的人到口袋里掏沾在一起湿淋淋的毛票子和硬币出来,送良霞到县里住院。

她被板车拖回来的时候,爸爸和屋檐下的棺材都不见了。

4

爸爸死后,妈妈待良霞比往年更好。热天要帮她擦三回澡,怕她长痱子。冬天两天晒一次被子。夜里她起来给良霞换三回水焐子。她本来想把良霞从偏屋里挪到正屋里跟她一起睡,大孙子被他妈妈赶到了奶奶床上。小孩子在她脚头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她用老皮皱拉的手摸摸孙子的小鼻子小额头。她又有什么法子呢?她本来就不是个喜欢找事的人。

她一句话也不多说,她本来就不管事,何况还有个生着病的女儿。这个媳妇还算厚道,换了厉害的,早就摆臭脸给她们看了。

真正揪心的还是钱,她年纪大了,又不当家,现在的重任也是带孙子孙女,往年手上没攒到什么,想到良霞哪天又要发作,常常会陷入一筹莫展之中。正在这时,村里许多人又开始信佛,她也跟着去了趟九华山。回家后,每月初一和十五,鸡叫三遍就起床,嘴里念念有词一番,开始是一刻钟,可能是不晓得怎么样跟菩萨沟通,又去了一趟之后,了解一些典故,对菩萨有了更多的期待,跪在地上的时间也就长了,有时一跪能跪一个时辰,忘记煮早饭。

她求菩萨保佑的事情经常有矛盾。她有时想求菩萨再给女儿十年的寿命,想到女儿年纪轻轻,荣华没见,富贵未享,就这么早早地去了,她心头难受,可是转念又想,她怕自己过几年没了,女儿在世上,谁来给她洗衣,谁来给她晒被,谁给她倒水,谁帮她抹身子?这个时候她又恨不得女儿死在自己前头自己才敢闭目。她就是这样左右为难。有时想叫菩萨让自己多活几年,能照顾女儿,又能照看儿孙,可是又怕菩萨怪她贪心。时不时又会说:我们家良霞,从小没碰过桶,不晓得柴米重,不晓得油盐贵。我们良霞,没瞧过人脸色,向来都是人哄她,她不晓得拿话哄旁人,不是我贪图,是我放心不下。期期艾艾,欲言又止,便不像另外的信徒那样坚定,求菩萨保佑发财、平安和富贵,永远不更改。

有一阵子,良霞很愿意配合妈妈。她被扶起来双手合十朝着堂屋上的三炷袅袅烟雾躬身三拜。

她虽然不像她妈妈那样崇敬之情挂在脸上,但她口中念出“菩萨保佑”时仍觉有一道奇异的光芒,贯穿她的身体。

有几天,她神清气爽时寻思着是不是她的诚意感动了菩萨,可是她没来得及更虔诚时,一场雨一下,她又直不起身子了。

良霞身上还有许多其他症状。比如耳鸣,却又不是通常的嗡嗡声,像是有人在耳边嘀咕,又像是远处有人在呼喊,侧耳听,侧身等,却又什么都没有。无法明白那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

有一阵子,她在黑暗里自言自语。妈妈等在一边,想听到与吃喝冷热等有关的词,可良霞的声音不是向外发出的,也不是说给她听的。

逢初一和十五,她妈妈再喊她起来烧香拜佛时,她会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做妈妈的明白,这就是不肯的意思了。

做妈妈的不死心,她劝女儿说:我昨天还觉得头疼,今天早上拜了一拜之后感觉好了许多,还有我的腿,前几天一直酸痛,今天也不痛了。

那些其实都不是她真正的痛,她真正的痛处在她自己身体外头,在她的眼皮底下。良霞懂。她听话地侧过头,挨着妈妈的臂膀,下床,跪下膝盖,双手合十。

有天夜里,妈妈听到良霞在唱歌。一年多来,这是良霞第一次开口唱歌。她的声音虚弱,歌声飞进寂静无声的黑暗,绕过枝繁叶茂的梧桐,洒向黑压压无边的苍穹,然后,又被婉转地带回来。

没有人留意到她字正腔圆的发声,那嗓音的优美也没有被肯定。他们只会就环绕在黑暗中的动静发出评价:

脑子烧坏了。

妈妈听到有邻居给出另外的总结:

可能药吃多了,更有可能是心里太难受。

突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老婆婆,坐在板凳上闲扯了很久,吃午饭的时候还不走。妈妈急了,家里又没什么好菜。老婆婆讲了实话。一大队陈宝发,看中了良霞,想娶她回去。

哪里是个宝啊,好吃懒做,偷鸡摸狗。娶过一个四川的,没过上两个月,活活被他气跑了。

良霞是要死的人呀!妈妈的脑子里兴许想到了光棍的邋遢相,声音不免悲凉,夹杂些愤怒,她并不真的觉得良霞快了,可是她本性良善,不想伤人,一时口急,就说了出来。

来人早有话说:他说了,不在乎,良霞这么漂亮,能做一日夫妻就做一日夫妻。做半天夫妻都是他的福气……他愿意替良霞送终。

她们都以为良霞没听到。

病着的人耳朵好,良霞在自己房里好半天才把那光棍跟自己勾上。她记起先前他娶过的四川女的进了那光棍的房,哭哭啼啼地走出来,对着江滩喊那个光棍:

找不到舀水的瓢,你家的瓢呢?

老子烧水都是拎起桶往锅里倒,哪里用得着瓢?

他瞧不起四川女的,在人前要装得跟大爷似的,一直到四川女的走掉之后,才悔不当初,穷得叮当响,还端着假模三道的大爷气派,现在,他四十了。

良霞只感到有人往她的脸上挠,把她脸上的皮都撕掉了,脸上只剩下血和肉;又仿佛睡着了被人拖起来,往她的脸上扇巴掌,扇得她一时摸不着方向,头晕目眩。什么个世道,一不小心,就被剥落得一点不剩。她的身子抖动起来了。

二哥本来在他自己房里,突然冲将出来,拎起墙边的锄头就要砸这个老太婆,妈妈一把拽住。他气咻咻地发出一声吼叫:

滚!

老婆婆还是小脚,见势站起来走人,她说,我不过是传个话,我是说不该来,不该来,作孽,我都这么大年纪了……

那天夜里,良霞坐在床上,一再回想二哥那双血红的眼睛,发抖的怒吼,他自己过得那么糟心,有人接手这个药罐子,他还像宝一样护。她一再地回想,想到心里麻麻的,脖子和手腕都麻麻的。麻麻的感觉从外往里,不一会儿,把人就裹住了。巴掌大的小窗户外,远远的天上有飘移的云彩和闪烁的星辰。她死盯住偏房外的芦柴草堆,草堆里挤着一条狗,狗身上沾着树叶、粪便和邋遢人的鼻涕。菜园边的栅栏朽了好多地方,鸡鸭们都从空隙里钻进去吃菜,妈妈不会修栅栏,哥哥忙得没空,只在菜园里竖了一个稻草人,给它穿一件透明的旧雨衣,他们不晓得,夜里风大,旧雨衣掀来掀去的,良霞听那声音心里就发憷。现在,她的心反而感觉轻松许多,她的身体紧缩而敞亮,生发出一种无言的力量,让她又惊又喜。

不久后的一天,两个嫂子吃过饭都下地去了,妈妈也背着侄子到地里帮忙,良霞迷迷糊糊正睡着,听到雷声隆隆,她刚坐起来探到窗口一看,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

小侄女的摇床就放在门口,本来是想给她凉快凉快,雷声把她惊醒了,雨点让她的小眼睛睁不开,急得哇哇大哭。良霞一急,掀开被子就下了床。拖回侄女的摇床,望到门前还晒着棉花。棉花淋雨就变黑,一级变三级,三级降五级。还有一家人的衣裳还晒在屋外。她拿只篓子,三把两把将棉花拢进篓子。篓子卡在门外,良霞试了几次还是拖不动,眼看雨点直往棉花上砸,她一阵急火往上攻:蚂蚁尚且搬粮食,我却在这里干瞪眼?

一发狠,篓子被拽动了。

衣裳也都从晾衣绳上扯进屋。

妈妈气喘吁吁赶到门口时,良霞已经回到床上,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良霞,摇床是你拖回去的?

嗯。

棉花和衣裳也是你收回去的?

良霞点点头。

没人帮你搭把手?

没人。

谁说我良霞不中用了?妈妈突然两眼放出光来,对着随后进门的大嫂连声说,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全收进屋了,一滴雨点也没淋到。

良霞心想,真是会夸大,几滴雨点还是淋到了。

她瞧见妈妈脸上那光持续着。她的光一直被遮挡着,如今却突然地露出来,她的唇角露出了自豪。妈妈高兴,那光变得沉默而明亮。

再过几个月,说不定她就能洗衣做饭了呢,妈妈真敢想,这话都脱口而出了。大嫂也觉得高兴。她说,以后大孩子不用往地里带了,妈妈你还能腾出手帮一把。

是的,是的。妈妈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声答应。屋外风声四起,雨点打在空空的芦柴席上,发出啪啪啪的声响,清脆,明亮。

良霞尝试着给他们更多的惊喜。有次她到江边淘米做饭,摔倒在坝下;还有一次,缸里没有水,她提一只桶到江边拎水,勉强拎回小半桶,躺在床上三顿没吃。

有好心的邻居透信给良霞妈妈,良霞这情况是可以领救济的——

一年一百多呢!

这笔钱不是小数目。要是不用写申请,她自己就能偷偷办,可是要打申请,儿子又不在家。这家人几十年没有跟任何人伸过手了。尤其是公开地,让整个江心洲人都见证他们伸手。妈妈晓得良霞自尊心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敢把这意思说给良霞听。

妈妈身上的衣裳,件件大得挂不住肩。她那苦涩的眼睛,佝偻的背,良霞不想瞧也得瞧。什么脸面,什么意义,哪一样有比让妈妈的痛苦少一些重要?就是那一瞬间,她明白有一种看上去了不起的东西其实没那么大不了,那所谓最值钱的并不比此刻妈妈想让她去要的更值钱。

找支笔来。她轻声地告诉妈妈。写的字出乎意料地难看,已经很努力了,誊了两三遍,看上去却还是像小学时候的字。

专心致志的时候,她忘记想那什么过去和将来,写完了之后心里头跟腰部一样麻,时钟的嘀嗒声却不那么刺耳了。

救济款没有办下来,妈妈就去了。有天夜里,良霞听到妈妈轻声的呼喊。她扶着墙到了妈妈房间。一拉开灯,瞧到妈妈惨白的面色,良霞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蹲到床边,她问:妈,你怎么啦?

妈妈咧了咧嘴,聚了聚气,才小声地说:

妈妈不中了。

良霞没有听懂的样子。这么久了,家里正式等着的都是自己的死讯,她经常会想到妈妈伏在自己身上哭泣的模样,从来也没把“死”摁到妈妈头上。那夜里,外头的风又大,她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只是怔怔地望着妈妈。妈妈接着说:

以前我不放心你,现在我晓得你能管好自己了。说完又是顿了半天,才接着说完了下半句:

现在我不放心你爸了。

她把手伸出来,想摸摸女儿的脸,手没到良霞脸上就耷拉下去了。

江心洲实行火葬了,妈妈被抬过江装上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开到火葬场。回来的时候,哥哥手里捧着只坛子。

后来良霞一直在回想,也没想明白妈妈哪天开始病的,没见她哼哼,也没见她歇过半天。她只是猜测,妈妈喂她吃药的时候,自己的胃正疼着;妈妈帮她擦身子的时候,自己的胸口难受着;妈妈为她煎一个鸡蛋,盯着女儿吃进去才转身,她自己正需要营养。她年纪并不老,可是已经不顾及自身了,开春也好,严冬也罢,她总是有许多事要忙。除此之外,就是陪伴女儿,她守在床边,好似仆人,让她的女儿,即使奄奄一息,仍然像个公主。

妈妈烧成灰的那天晚上,她进了妈妈的房间。没有开灯。江心洲早通电了,可妈妈舍不得用。她的床头有一盒火柴,良霞在黑暗里划着了一根火柴,一点火花照耀着她的胸口,她把光亮拢在手心,火光穿透指缝,照亮了她的手背。

头七过后,大嫂帮着良霞收拾东西,床铺上,旧桌子底下,扫不出半点灰,旧报纸码得整整齐齐的。大嫂当时夸她说,你生着病,居然拾掇得这么清爽,其实往后家里有这一半干净就行了。这看似无心的话,良霞听出了两层意思:一层是肯定,一层是收留。想到往后还有地方收拾,她感到了自己的运气。

这以后她但凡有点力气,就惦记着针头线脑的位置。有天想把鸡笼清理干净些,掏到一半,她没力气了,蹲在地上,她感觉到自己像棉花一样柔软的臂膀,鼻子发酸,把脸埋到胸口,轻轻地抽泣几声,哭比笑更费力气,她忍住了。要生蛋的鸡观望了半天终于等不及了,从她胳膊上扒拉过去,坐进窝里生蛋。

家里没人时,她倚靠在床上,身子微微探出来,床边放着把锄和刀,她会用一下午的时间,把它们擦得亮锃锃的,她喜欢这种清爽。只要想着他人会欢喜,她就有了些干劲儿。

5

两个哥哥都想搬出这老屋,可结果还是二哥得了机会,七大队有一户人家到上海开理发店去了。这户人家立志不回来,坝上两间旧屋,连地皮和菜园子作价五千就卖。二哥二话不说,跑到村主任家里,请他做中间人,准他一个月,然后东挪西借,在规定时间内把钱送到人家手里,从家里搬出去了。

搬家那天,乱糟糟的。承明只搬走了自己房里的东西,大哥提醒他屋檐下几棵树能带走打几样家具,二哥没接话。妈妈房间里两只旧箱子,大哥搬出来递给二哥,二哥瞧了瞧,摇了摇头。碗筷总要带几只吧?大哥急了。

二嫂正想接茬,二哥瓮声瓮气地顶回去一句:

我自己买。

你哪里还有钱,良霞心里也急,这几千块还不知道怎么筹到的。

妈妈床上一盖一垫两床被子,大嫂让二哥带一床走。

给良霞盖。二哥声音粗声大气的。

这么正式地听到自己的名字,良霞愣了愣,装着没听见,把脸别过去。

没过两天,二哥突然回来了。送过来一只砖头大的录音机,还有几盒流行磁带。听厌了你就开收音机。二哥边说边教她怎么在收音机和录音机之间切换。自始至终,他弯着腰专注地摆弄着这个机器,并不与妹妹的目光交会。结婚之后,他就几乎不与妹妹说话,妈妈在的时候,猜测说承明娶了这么个老婆,害得全家不宁,妹妹不宁,他是觉得对不住人,又自卑。直到要走了,承明抬起黝黑的脸庞,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身上,马上又转开,他的眼睛忧郁而深沉,与几年前判若两人。她一下子明白他不敢看自己,她跟当年也完全不是一个人了。

这个收录机帮了她大忙,感到自己动弹不得时,收录机是通往外界唯一的门。她需要一些韵律、节奏和远方的传奇来驱赶或埋葬某些固定住的时刻、出其不意的疼痛,帮助她建立某种信任,或者验证某种怀疑。收音机成了她的朋友。她坐在床头桌前,侧着耳,听。

搬家搬出了机会,卖房子的那户人家需要帮手,二哥立刻拍拍屁股也去了上海,干起了理发行当,把二嫂一个人留在家里,让她吵架时找不到对手,也找不到听众。

大哥的日子也明显好过起来,他跟大奎等八个人合伙买了一条打沙船,月月能分红。他给老婆买了一条金灿灿的链子套在脖子上。大嫂也是实在人,她到小姑房里扫地,腰一弯,那条链子露出来,晃悠晃悠。她咧开嘴笑,喜人的。天一热,他们买了电风扇、彩色电视机。大嫂喊冬天洗衣裳手冷,大哥又拖回来一台洗衣机。良霞装着不知道花了好几千,她不点破,为了省电,自己的衣裳还是用手搓。大哥身板壮了一些,胸膛挺得高了些,说话的口气也跟往年不大同,底气足,有劲道。

大家都以为他要盖楼房了,结果大哥自有打算。他不在江心洲盖房,他要到县里买房。他叫儿子好好念书。儿子小声地顶了一句嘴,良霞听到大哥幽默地对他儿子说:

嗯,你说得有理,要不,就依你?

口气挺和气,却自有威严,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那小子晓得这关过不了,老老实实到镇上念初中去了。

大哥家那个超生的小姑娘叫若曦,一天比一天漂亮,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又密又长,她的鼻子秀挺,皮肤雪白,她一张口,稚嫩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娇嗔,既天真又傲慢。人人见到她,都想过来亲她一口,都想着给点儿饼干什么的讨好她。美是有无限的力量的。大人们抚摸她的脸蛋,拿最温柔的眼神瞅着她,赞叹不已,甚至有许多经过的陌生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

跟她差不多大正处在调皮阶段的男孩子也一样,一见到她,都显得比大人还矜持,这样的事不是一回两回,差不多个个如此。门前下过一场雨,有个地方有些泥泞,那孩子想出门玩,却又舍不得她的鞋被弄脏,她站在那里,比画了一下,就有个孩子扑踏踏奔将过来,不管自己的小腿也跨不过那个坑,抱着她趔趔趄趄地走。

良霞是亲眼目睹了美的号召力,她第一次对于容貌上的美有了新鲜的体验。她甚至自己也在心里奔了过去,搂住那个小仙女,不让她沾到一点点的污泥。

这个待遇和她的童年何其相似。

到现在还没有人对她的要求置之不理。那孩子一天天地明白了自己的美。她的小胸脯自觉地往前挺起来,她把她的所求放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上、她的嘴唇上,她为着某个目的撒娇的时候,自己都感到了一种谜一样的吸引力,并且这吸引力带给她许多幻想。有人的时候,她总是扑闪着她的大眼睛,等待怜爱,仿佛想不断地、不断地因为这美而得到更多。

有一天,这漂亮孩子走到她床边,想让姑姑帮她拧开可乐瓶子的瓶盖。

谁给的?她问。

他们。

她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在思考,她是心不在焉的,良霞一接触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真没记住是谁给的。对她来说,谁给不重要,到手的就是自己的。良霞突然感觉到一种难堪。她接过可乐瓶子,并不急着拧开瓶盖,却只是对着瓶口闻了一闻,然后小声地对小姑娘说:

这瓶里的水有毒。

那孩子疑惑地看着她,过了半天,突然害怕了似的,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

这之后她们开始交恶。良霞不许小姑娘吃任何旁人给的,就连赞美的话,她也会趁其不备地将它夺走:

他们统统在骗人。

这个时候,孩子是抗拒的,她不只是抗拒,简直是惊慌了。她本来心情甚好的,到了姑姑这里,都被排挤,甚至是被蛮力驱赶掉。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颠颠地跑开了。

那孩子,不是一般的聪明,深深晓得自己有别人没有的。但她以为这就是永远的,谁都夺不走的,可是有一天,她要是晓得自己错了,可有多难熬?瞧着那孩子躲避她的目光,一种微妙的近乎羞耻和惶恐不安的恐惧压倒了良霞。这恐惧跟以往不同,她自己都摸不到门道,更说不出口。

夏天的时候,她妈妈开始每天早上煮一只鸡蛋给她增加营养。可她挑剔,只肯吃蛋白,蛋黄闻也不闻。遇到这种时候,她妈妈总是哄几下,可是小姑娘已经深深懂得自己的魅力了,她会抬起那楚楚可怜的眼睛,微微地扬起尖尖的小下巴,微微张开小嘴,轻轻地哼一声,她的妈妈立刻就会败下阵来:

好吧好吧,那明天一定要吃。

终于有天早上,帮她剥蛋壳的是良霞。吃完蛋白之后,小姑娘的嘴不肯动了,可良霞没有歇手的意思,继续往她嘴边递。那个孩子凭着往日的经验,抿住嘴,在姑姑的手想强行塞的时候,她先是抗拒地把头扭转到一旁,然后一步步地往门外退,试图逃跑。

良霞一转身堵在了门口,以平常从没有过的严厉口吻命令小姑娘:

吃。

求饶不能求饶,叫喊不能叫喊,那孩子左顾右盼,门口一个救兵也没有,她只好张开嘴,接过姑姑掰开的鸡蛋,嚼也不嚼,全部吞进了喉咙,委屈的泪水顺着粉嫩的面颊大颗大颗往下滴。良霞几乎也被打动了,她终究板着脸,一句话也没说。

良霞看着小姑娘嘴里一点也不剩下了,才让过身子。

这件事,直接影响了她跟大嫂的感情。她不知道小姑娘怎么到妈妈跟前哭诉,最有可能她是一个字都没有说,她可能只是掉了几滴眼泪,大人的心就碎了。大嫂也不来问原委,原委也显得不重要,她只是交代良霞,以后不要让她哭啊!

大侄子到县里念书那几年,风平浪静。大嫂把地转给别人种,别人代缴农业税。她自己,带着女儿三天两头到县里看儿子。手里牵着天仙一样的姑娘,时不时就有人侧目,甚至有人问她们是不是母女。世态炎凉,她的自尊心受了好几回伤,不知不觉学会了打扮。最碍事的是那口牙,女儿在手上牵着的时候,她尽量不笑,可是哪里忍得住,总有人上来夸那小天仙,她笑着笑着就不好意思,就抿住嘴。

好日子也不是没有惊险的。良霞又犯了几回,有一回是从椅子上跌下来,倒地时,她拉住了椅子背,椅子被扳倒,是那种老柳树打下的结实椅子,椅子砸破了她的额头。那天家里,只有她自己。那时搞全民医疗,不远处有一户的房子,改成医疗室,她捂着额头去了医疗室,坐在一群拄着拐杖和一口等不得一口咳嗽的老年人中,她包扎了额头,慢慢往回走。那些老年人,她个个都认识,其中有些人,说过大话,一定要娶她过门做儿媳妇,其中有一个,嘴角全是疱疹,口水沾在胡子里,可是他的目光掠过她裹了纱布的额头,还是那么不忍看。

头上的痂才结,紧接着又犯了一回,上门的赤脚医生说起了大话,他说熬不过今晚,让家里人守她最后一夜。她听见了,赌着气似的,身子紧紧地贴着床板,全神贯注地有节奏地呼吸,一声又一声。你不是更软弱,就能更坚强。她目睹时光从窗口经过,使窗帘的格子图案一点点清晰起来。医生睡眼惺忪地过来看她,惊喜地咦了一声,她碰到对方的目光,顿时有一种胜利的自豪。

不过,即使脸色苍白,疼得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她也不像别人那样哼哼唧唧,唉声叹气,也不做出痛不欲生的样子来折磨人。有次脸肿得变了形,正好大哥的船回来了,大哥瞧她憔悴得厉害,担心大嫂虐待她,不给她治,不停地问长问短。良霞一声也不吭。既不替大嫂说好话,也不详细说明自己身体内的动静。

时间和思考改变了她的性情或想法,甚至她的记忆,就像浩瀚的大江主宰了小木船的命运。她体会到一种肉眼看不到的东西。那能被言语分解的事情到头来就不是事情,那能够哭出来的也不是真正的痛苦。真正的痛苦是长久的忍受,而长久的忍受对抗着真正的痛苦。它们在暗地里较劲儿。

大嫂还在那里申辩,说是良霞自己的主意。大哥不听,背良霞到镇上打吊针。趁着良霞睡着了,大哥站在诊所门口跟大嫂说话。他说,行船路上有个镇子上,有位六十多岁的孤老太太,一个人在家,有年捡了条狗回来养。哪想到这狗不省事,一窝生了四条小狗。她一个人养着五条狗,东家讨,西家要,硬是养活了这五条狗。这些狗不管她到哪里,都不离左右,前呼后拥,遇到可疑的人或不对劲儿的事,它们一拥而上,叫得整个镇上人心惶惶,久而久之,没人敢欺她年老体弱。镇边上有十里江滩,芦笋老是有人偷,越长越秃,都快成沙地了,因为这些狗凶悍、能干,它们的主人得到重任,被领导看中,让她看守十里江滩上的芦笋。这些狗不负重托,芦柴越长越茂盛,去年还有人到那里拍电视,这老太太现在月月拿工资,越活越威风。

大嫂叹口气说:这些狗,比人还能干,给人长脸。

大哥说:人家有善心养狗,才有好运。我们不能连个亲妹妹都不养。

大嫂一贯讲道理。她扑哧一笑,你还真误解了我,我拿良霞当亲妹妹的。

不是,大哥说,老二两口子不容易,本来他们也应该……

我不计较,大嫂说,你心里有数就行了。

紧接着出了一次意外事故,刮八级大风,偏屋旁边的一棵大树被刮倒,砸穿了良霞的屋顶。断了的檩木落在良霞的床上,若不是她缩着身子睡,脚踝怕是砸碎了。

良霞搬回到自己十年前住的北屋。北屋不是当初的样子,堆满了杂物,板车、旧自行车、录音机,甚至大嫂当年像宝一样护着的缝纫机也积满了灰土。里头放着的床是大哥淘汰下来的高低床,他们自己垫上了席梦思。梳妆台也搬了来,里头放着一只手表,爸爸留给大哥的,现在,表面模模糊糊,表针早就不动了。

江心洲那块任芦柴胡乱生长的江滩最近似乎大有可为了。有一大片被整平,堆满了从江西运来的木材,渐渐地成了一个开放的木材交易市场;江滩的另外半片,成了一个造船厂的作业现场,江心洲的船主的船也有好几艘是直接从这个船厂造出来的。有买卖的地方就有外人,操着江西口音的木材贩子,镇上的无业青年,甚至那些有些体面的城里人也渐渐嗅到了江心洲江滩上的商机。经过良霞门口的人慢慢多了起来。

有一天,她坐到门口晒太阳。一个男人从屋边的路上停住脚步,走到她跟前,盯着她的脸,突然喊了她一声:

良霞!

她一抬头。她认出了他。他们曾经在县城见过,他也是国营棉纺厂机修工。跟许多陌生人一样,他对她痴情得很,为她魂不守舍,她没正眼瞧过他。无声地拒绝他。他的情书,被她扔在江里,除了第一封看过,其余的拆都没有拆开。那个时期的回忆被掀起来了:她记起走过县城水泥路时更多的人那些巴巴的目光,那轻俏的口哨,嘴里发出的啧啧赞叹,有些人很流氓,有些人很温婉。她基本上都没正视过,的确没有。

她稳了稳,装着没听见,慢慢回到屋里,坐了下来,浑身战栗。她拿起包扎头的头巾,系到头上,仔细扎好,把露在额头的几根碎发塞进去,她需要拿起镜子,看看自己苍白无血的脸,来稳定自己的情绪。午后的太阳穿过树冠的间隙,把碎了的光洒到地上,影影绰绰。

她重新走回到门口,那个人还站在那里,眼睛定定地盯住她,她身后的房子。他如此不掩饰地端详着她的生活,眼珠子转个不停,连锅端似的。

她请他坐下来,问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到江滩的造船厂推销一些材料。他早就下岗了。他比她更震惊。他一直说想不到在这里遇到她。他不提她被毁的容貌,她也不提他们共同认识的一个人。过了几分钟,她想起来要倒杯水招待他。她烧好水,倒进茶杯,端出来的时候,他便开口告辞。他得趁管事的今天在,把事情谈妥了。

没办法。他拍拍手上提的黑色皮革包。我们这一行,就是专门见缝插针找人的。

他的公文包里放着他的辛苦和希望。他让她瞧一眼,又确定她瞧不出什么名堂。

一阵风吹动着晾晒的被单,被单上的碎花,一时花了她的眼。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他可能没能谈成什么业务。脸色灰暗,夕阳的余光映照在他的皮肤上,使他比下午更老一些,满身疲倦。

不知何故,他还是勉强自己站在门口聊了几句。

今天碰到你,真像做梦一样。

哦。这抒情的调子多么陌生而新鲜啊,使她不知应作何态,只是低下了头。

我差点儿为你死掉。十年了,我都还记得自己的蠢样子。可惜你瞧都不瞧我,说不定,你到现在还没想起我的名字。

他说的是对的。她的确不记得他的名字,但她相信他的话。

我当时不懂事。

她不想道歉,但这句是大实话。

他耸了一下肩膀。她看到他腰上挂着一只BP机,但没有留下号码的意思。

他再次看了看她,转过身去,走向回县里的渡口,她望着他藏青色西装,他的后背单薄,走路还有点内八字,皮鞋磨损很重,鞋跟靠里一侧明显比外头的要矮。他没有回头,匆匆忙忙,赶着路。

她并不清楚他的意思,同情、怨恨、嘲弄还是惋惜?他也并不明白她的真正处境,他没有给她更多的机会说出她的处境,以及这处境所带来的变化,无论如何,这对他实在太无关紧要了。

他扬起的灰尘平息下来。她挣扎着整理晒干的红辣椒,清扫灰尘和落叶。

6

进了城的二哥每年回江心洲两趟。每趟都来大哥家坐一坐,每趟回来都说为了离婚。一开始是一种意志,后来成了习惯。他的妻子,一开始抗拒着离婚的要求,过了几年,渐渐死了心,等到她明白强扭的瓜不甜时,十多年的光阴已经没有了。她按捺住某种愿望,把心思放到粮食和蔬菜上。她一个人种两个人的地,空了就去镇上打短工。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独自生活反而使她精神了,她在别人眼里漂亮了,温柔了,人缘好了。

这一年,二哥照例回家,跟她提了离婚。她点头同意了。

二嫂说,这些年也苦了你。

那不是真心话,她有这种境界,也算不错。他象征性地客气了一下,他说不苦,苦的是你。

她说,时代造成的悲剧。

这话使二哥感到惊奇了,她有这样的觉悟真是很难得,他在外面见了世面,她在江心洲居然也看出了门道。

他们友好地商讨着财产的分配。她说她可以回娘家。他说你现在回去,哥哥嫂子不嫌你么?反正我不回来,房子给你,又不值什么钱。

她说,你没有房子,没有儿女,往后你老了到哪里去呢?

没有房子是事实,没有儿女也是事实。她专拣事实跟他讲道理。男人在外头除了这两样还有许多事可干、许多乐子可寻,她都装着不知道。

这个失意女人的脸在江心洲的强烈光照下,显得粗糙,皱纹和斑点很多,但是多年没有吵架,她显得温和、明理和宁静,她的肩背很结实,个头矮小,有一种经历了大风浪后的开阔和从容。那一瞬间承明想离她近一点,他想把手搭到她的肩上,被她让开了。说好吃过中饭一起去乡里办离婚,整个上午,承明无所事事地坐在板凳上,照耀着他老婆的阳光也照射在他的手背上,他局促不安,仿佛一颗定了中午要爆炸的炸弹在他脚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至少在这个地方,这种感觉是新鲜的,他并不指望这个地方让他感到舒服,但他现在发现他不能失去。

照理说,他还没到为年老之后忧虑的年纪。再说,他离乡多年,目标是开一家自己的理发店,做一个有资产的老板,衣锦还乡与否他并不介意。他也不太顾影自怜,跟父亲那代人不一样,他们这一代人,梦想浪迹天涯多过安贫乐道。但是,这个势不两立的女人,这个他从没有在意过的女人,却用一只没有挂诱饵的生着锈的钩子,使他困在原地。像做了一场梦,或是像刚从一场梦里醒来,他变得忧虑而伤感。

莫名其妙地,他心情坏起来。不知何故,他踩着饭点到了大哥家。那天中午兄弟俩喝了不少酒。在儿女双全的大哥家,他坚定的信念显得变幻不定,感觉到自己在某些地方错了。

大哥也算是小有成就的人了,大嫂的龅牙还那么突出,好像大哥也不嫌嘛。良霞坐在椅上,背后垫着枕头,不用说,腰一直疼,她整个人越长越矮似的,可脸色那么平静,没有一丁点躁气和怨气。听二哥说下午去办离婚,也没表态,只是静静地坐着。

承明瞧这家人嘻嘻哈哈七嘴八舌,感觉自己像是要被家庭幸福淹没了,他一激动,开始趁着酒劲儿说话。他透露自己攒的钱的数量,他结交过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年轻貌美,其中有一个还是混血儿。他的本意是炫耀一下自己见过世面,可是他的总结坏了自己的心情:

在城里,人就跟蚂蚁一样。

大哥听出他在找依靠,把手从桌子那头伸过来拍他的肩膀:离婚之后没地方住就来我家。

什么话,什么话?承明一听,呜呜哭将起来,他把头垂到桌子底下,只露出头发在那里颤抖,不一会儿,喝进的酒、吃进的菜全都吐了出来,大哥把他扶到里屋,睡到天黑才醒过来。

他没有想好,假期就结束了。他继续到城里打工。他老婆则开始门前屋后随时随地呕吐。他再次回来的时候,第一眼是瞧见女儿若云在她妈妈怀里吃奶时翘出来的可爱的小指头。

现在,他心甘情愿做个回头的浪子,没费力气,她却占了上风。

这些从外面回来的人,这些把“外面”带回江心洲的人,这些和江心洲好好相处的人,让良霞感到了新鲜。就说二哥吧,每年回来的样子都是不同的,第二年他的头发是黄金色,第三年是条纹,到了第四年,二哥的后脑勺剃光了,只有头顶一束高高地立起,使他又高大又帅气。他,和跟他们一样的人们,把丰富多彩的衣服、发型、家用电器和闻所未闻的观念带回来。

和美、新鲜与富足感染了病人。病人在电视上瞧到一个新闻,说的是一个人三年工夫绣了一幅“祖国河山”的十字绣,卖出了八百元。做做针线活就能赚钱?良霞让大嫂买了些针线回来,开始学着绣十字绣。她一边绣,一边听收音机,里面播些流行歌曲、小说连播和广告。一开始,她敌不过疲倦,动两针就得歇息两分钟,而且她绣的鸟不怎么像鸟,绣的花不怎么像花。过了大半年,她绣的房子像了,娃娃也像了。再后来,有人说她绣的猫眼比真猫神,牡丹看着就有香气。这个过程差不多有三个年头。良霞心里是高兴的,觉得找到了用处。她偶尔到大坝上走几步。长江的水位,在妈妈死的那年比较凶险,快到坝沿上了,水退了之后,坝下栽的树全部烂了,那些枯死的树,一根根地杵在原地。它的主人们忙着挣钱,没有心思管它们。挣钱的门道越来越多。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没有几个在家了。

她偶尔也会到地里去,她会采些当季的花,栀子花、金银花、月季和三色堇,都是早年种下,后来自己胡乱长大的。打碗花败得最快,也不香,但是漫山遍野地开,好看得不行,突然之间好像就没有了,绝种了,再也见不着了。实在图新鲜,她也会掐一把油菜花,插在玻璃瓶里。到了冬天,路边的小拇指大的紫兰花也会拔回家,装饰她朴素的屋子。

大江的水位倒是越来越低,江滩上的那个传说中的造船厂,良霞一直不知道规模。造船厂靠近西头,大坝拦住了她的视线。幸好装了自来水,扁担不那么经常被派上用场,何况,男人们都不在家。

现如今,她坐在门口的带靠背的椅子上。一张瘦削的脸,一头稀疏的短发,长不长的。她身前放着一张小台子,她疲倦,可是泰然自若,疼啊睡不着啊,也不说出来。她一天只能做个把钟头,那个把钟头她就不像个病人,手指灵巧,进入了忘我的境界。陪伴她的,是缓慢踱步的鸡。她养的鸡,也不似人家的那般急躁、好斗。还有一只猫,也是她的。瘦,黄毛,睡在她的脚边,很安静。到了冬天,她只能卧在床上,她的绣活和她一起把床挤得满满的。那只猫,看到她倚靠在床头,手里的针不动,就会悄无声息地溜下去。她觉得好点了,就会出来找它,它会猛地蹿到她怀里,乖巧地拱拱背,它用一只猫的方式,让她相信它对她的需要。

就这么继续下去,家人如此和睦,兜了一大圈,最终像泥一样和在一起。良霞觉得,就算自己死了,也算是了无遗憾。

可是大哥好上了赌。

跟江心洲有点本事的男人一样,大哥先是迷上了出门,到江西去,往上海跑,把船泊在码头到色彩斑斓的地方找酒喝。别人买了BP机,他的腰上也挂着一只,他嚷着要买一只大哥大,后来感觉这东西在城里不时兴了才把目标对准了全球通手机。带着热忱的自信,他结交的都是江心洲最先富起来的一帮人。他的派头滋润着老婆孩子,他自然不亏待他们,每趟回来都拎只塑料袋,里面装着苹果香蕉和柚子等。

喝花酒出了一次事后,他学会了斗地主。父亲在世的时候,是不许的,现在他从尝试中感受到快乐。先是赢了一点钱,也打发了许多无聊的夜晚,输点钱不碍事,男人之间总得有个话题,有些消遣和应酬。他聊以自慰。

大嫂还在饶有兴致地向城里人学时髦的时候,危机早就潜伏进她的家里。有趟丈夫回来,她催他给儿子交学费,她要一千,他只给了五百。下趟,他的船回来,她看到丈夫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空着手,身子矮了一大截,他摇晃着往坝上走,她迎过去,心里很慌张,想他是不是得什么病了。现在的人,得病比往年容易,忽然之间,这个得了胃癌,那个得了肺癌。她紧张地追问,可是他不正眼瞧她,往床上一扑,倒头就睡。醒来的时候,胡子拉碴,神情呆滞。她还是在镇上听到了丈夫在外头的遭遇:他跟人赌,输掉了船上所有的股份,而且,还有一张好几万元的借据。

听别人的故事,眉毛挑起来,怕故事不够惊险。听自家人的故事,听到一半腿就软了,她最本能的反应像她弟媳妇年轻时一样,拼命尖叫;跟弟媳妇不一样,她不要什么爱情,只要她昨天的生活:走在镇子上,许多人喊她老板娘,她不要一夜之间一无所有。她哭着要上吊。大哥不反击,大嫂扑上去挠他。大哥的脸上、背上都血迹斑斑,她原本温良,这些行为跟她不符。

闹得凶了,逼得做了亏心事的人也反抗了。他说:

老子这么多年待你怎么样?你得理不饶人了?

你待老娘好,还不是想让老娘为你做牛做马。

地都没了,做什么牛马?

地都没了,你那药罐子妹妹不还在?

他想列举她牺牲的地盘小,她想揪出他犯错的地方多。她说,如果不是她,我们早搬到城里去了,你不肯挪窝,还不是因为你妹妹?要是早到城里去了,现在至少还保住了一套房子。再怎么也比现在这个样子强。

她的声音时尖时粗,根本不顾老房子不隔音。他急了,一巴掌扇过去。她结婚十几年,头一回被打,还是在丈夫理亏之后,她鼻子嘴巴都往外冒血,嚷着要跳江。

他甩门而去,不知道去了哪里。

天一直没有亮。良霞的身子从床上探起来。一切声响她都要警惕,在黑暗里,她是个合格的守卫,看护到天明。

大嫂三天没起床。良霞让侄女穿戴整齐去上学。她端着饭坐到大嫂床前,她说:世道变了,男人有了钱就学坏,不是赌就是嫖,没人能除外,好在大哥才四十,他还能翻身。只要他肯回家,这个家就还是你的。他见过世面的眼睛还在,他身子还健康,他脑子还好使,最重要的,他还是有良心的。有些人你就得接受他犯错误,你才有机会跟他们平起平坐。至少这个家还在他的心上。

大嫂听得愈发伤悲,从哽咽到号啕,眼泪哗哗的。良霞等她哭停才回一句:人活一世,谁不要过些深沟深坎!

大嫂平静下来抬头看着良霞的眼睛,发觉她的眼神波澜不惊,像昨天一样亲切安稳,她长得跟哥哥还是很像的,更瘦、更苍白、更无力而已。她分析得理又有余地。小姑子的眼神给了她重新面对的勇气,她接过碗,喝了一碗稀饭。她不嚷着要离婚了。这些不现实的事放到一边,紧要之事把地要回来种。

你想怎么办都中。我支持你。

大嫂抬起肿胀的眼睛,她说:良霞,你虽然病着,这个家你最稳当,十几年不变脸,十几年不伤人,十几年还这么稳当。将来有我吃的就有你的,有我在,就不让你死。

这也是十几年来,姑嫂俩第一次敞开心扉,心心相印。她俩都掉了眼泪,感觉到亲情在她们之间流淌,联结她们面对这心如刀割的处境。

之后,姑嫂俩同心协力,共同计划着春季种什么,秋季种什么,怎么花能省下些孩子的学费。那个在城里的孩子,最好不要让他知道家里的变故。说不定能考上好高中、好大学,不会再犯他父亲和江心洲男人通常犯下的错。

良霞虽不能下地,但她变成了好参谋。大嫂像攥救命稻草一样攥牢她,须臾不能离开她的视线。良霞因此而没有工夫考虑自己。不去想自己佝偻的身体,不去看长满了斑点的手背,不再念她的洁癖,洁癖在这里是可耻的。事实证明,可以克服。她意识到,忘掉自己,生活反而显得可靠、有希望。

邻居们竟然无法想象她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比她身体好的人都没她这么大的热情,有心的人听到婉转又柔和的声音在劝大嫂:

没有关系,天又没有塌下来。

对别人来说,劳动是一种奉献;对良霞来说,劳动是一种占有。占有厨房,占有清晨,占有节气,占有天,占有她脚下踩过的每一块土地。

现在,她不再是任何人的掌上明珠,不再有人因为她而死,不再有人为她跪地磕头,这些她都觉得好,疼痛除外。现在,她是个有用的人,她和大嫂相互依偎。她们不再指望那个赌到穷途末路的人这么快回家。怕他带回一身债务和艾滋病——吃喝嫖赌的人最容易得这种病——听说另外一个大队的跑买卖的男人就得了这个病,家里人全部逃走了,他一个人窝在屋子里,没人敢靠近那间屋子。

很庆幸要债的没有找她们麻烦。

第二年江水又拼命往上涨。坝子外围种的庄稼全部被淹死了。水退了之后,大嫂去清理淤泥,想在立秋之前种上一些玉米。良霞拖着身子也去了。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你还别不信,一旦有心奉献,就能凭空生出力气。大嫂弯腰下来,用手扯掉上游漂过来的杂物,良霞不能弯腰,她蹲下来。她们渴望太阳更辣一些,泥巴变硬之后,陷进去的脚能尽快拔出来。整整一天过后,她们全都动不了了。良霞的双手陷入泥潭里,她抚摸着柔软的淤泥,一下子想到年轻时她收到的一条丝绸围巾。到后来,她什么都想不了了,几乎失去了意识。大嫂没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希望、幻想外加体恤,这些微妙的情感,经过这几年超出常规的辛劳,从大嫂身上消失了。现在,大嫂的怨恨像井一样深、一样黑,有时都使人产生一种错觉,感觉到她是一根太阳底下的炮仗,轻轻一碰,就能点燃,使之爆炸,燃放。

良霞不去招惹她,有些事情就自己拿主意。地势低的地方种耐潮的花生,而离水源远的地方种黄豆。端午那天良霞没有跟她下地,她裹了二斤粽子。到了过年也是她主事,她会自己在红纸上写毛笔字,贴在大门上。她变得明理、细致,而且不受人批判和质疑。

有时累过头了,晚上倒在床上,良霞记得自己没有洗脸、没有洗脚。四周模糊一团,没有光,为了省电,灯全部熄了,天上的月亮也不如往年的皎洁。她换着方式睡,侧着,仰面躺着,或者趴着。菜园边的花早就枯成一团团,像受了重伤的士兵一样全部贴着栅栏坍塌下来。母亲死后,这些花草不再有人修剪,体力活对这个家庭来说,越少越好。菜园的地也不怎么平整,积了雨水的低凹处,有些蛤蟆在里头扑腾。来自江面上的风刮到坝上,柳树随风起舞。雨点落了下来,滴滴答答,打在屋顶上,时断时续的。她就这样整夜睡不着,但她能照料自己——对此她颇感欣慰——尽量不给比她更累的人造成负担。屋外有只疲劳的呼唤着的猫,忧伤却不愿停歇。

良霞独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手心朝上的现象消失了,不再觉得自己讨嫌,即使她仍然干不了什么重活。她跪在江边的石板上,喘着气把衣裳送进水里,摆动数下,过掉肥皂水,拎上来的时候因为浸满了水而更加沉重,她需要憋足劲儿,这使她看上去很不雅,面部扭曲,那些看见的人,难免会替她心酸,然而她打心眼里愿意。良霞觉得某些被夺走的东西被她捞回来了。

她的猫也受赌徒的连累,有上顿没下顿,大嫂也不再过问,它瘦下来,但是学会了到邻居家蹭东西吃,它喵喵地叫着,那是良霞熟悉的声音,又完全是变了调的声音。如果它吃饱了,它会回来。良霞翻来覆去,她的腰疼。有时它侧目瞧着良霞,静静地站了许久,一点声息都没有。心里没有同情,怎么能做到这么隐忍?有时它宁可睡在墙根和灶台底下,良霞安静了它才爬过来,什么也不说,就那么蜷缩着。

良霞可怜它,感到它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乐于待人好,又没什么好奉献出来。她有时把它揽在怀里,轻轻摩挲它的背,仿佛在安慰它,告诉它,她懂得它的心,懂得它的苦。各有各的苦。苦也要受着。

来年春上,良霞的病又重了,脸和腿都肿得不行。大嫂扶着她到县医院。县医院来了个专家,说能治好。姑嫂俩激动得都发出了声音。他说,先开五千块钱的药,回去吃,吃完再来。

她们身上也就四百多块钱。

两个人捏着这五千块的处方,不约而同往回走,边走边看看手上的纸,像是遗失了这张纸就遗失了五千块似的。

走到一条三岔街口,朝北就是回江心洲的路。这回,大嫂不走了。良霞把手搭到大嫂肩膀上,既是借点力,又是表示亲近:

回吧。

我有金项链。

不管用。

说不定管的。

都是骗子,骗钱的。

大嫂端着薄薄的处方,认出几样药材不是稀奇的东西,周边的荒山上就有。回来煮水良霞一碗碗喝,身上的肿还真的消了一些。

过年的时候,大嫂体恤她,给她买了一件丝绸料子布,蚕豆样花色的棉袄。家里这样了,还买衣裳给自己,良霞端着衣裳不晓得往哪里放。实在没办法,只好坐下来,花一个晚上,把衬衣改了袖长,腰身往里收了一收,第二天早上,侄女上学时,她招招手,帮小姑娘换上。小姑娘一穿上身,就惊奇地笑了,她的感觉是敏锐的,什么到她身上都会美。她舍不得脱了。转来转去,然后要踏出门去,她妈妈边追她边跑,她嘴里说:

小姑,你真好,你比我妈妈还要亲。

那孩子身形修长、牙齿雪白,面色发亮,她的声音那么悦耳,沁人心脾,她仓皇的神色也那么动人,使人忍不住生出怜爱之心。她这几年也没受什么苦。有个那样的爸爸,也没妨碍她招人疼爱。她不做事,她妈妈不舍得她。如今她那样的几句话,她妈妈又站住了、屈服了。良霞呢,靠住门框微微笑着。

7

大侄子十八了。两年前他就辍了学,跟了村上的同学到省里学刷油漆,正式上工没多久,突然回来了。回来时裤子松得像个米袋子,裤裆掉到膝盖下头。他躲到小姑房间里抽烟,一会儿,良霞就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大侄子三口两口,把香烟头在地上踩几下,不多久,他站起身对小姑说:

我到镇上去办点事。

后来良霞听人说大侄子一到镇上就找公用电话。大嫂悄悄推测:

怕是跟哪家姑娘搭上了。

大侄子不怎么跟他妈妈说话,对于妈妈的话,他一问三不知。良霞知道他有恨。他好端端地念着书,突然有一天,缴不上学费,拖了好一阵子,没钱买学习用品,再后来,连食堂的饭票也没法买。他万般不解,走了四十多公里,回来要钱。结果,责任像折断的树枝一下砸到他的肩上,他留了下来,陪着家里愤恨、体弱和幼小的三个女人。

想跟他搞好关系,不是容易事,而且,良霞不太听得见。像许多听力下降的人一样,她喜欢侧着头,对准声音发出的地方。他瞧见她的样子,有点不耐烦,但是不说出来,只是把脸转过来,把没说完的话吞回去,歪着肩膀走掉。似乎江心洲没有他看得顺眼的东西。良霞看着他长大,他小腿上的划伤,他容易打喷嚏的鼻子,他走路时宽松汗衫里的一排排肋骨,他不得不面对的起起伏伏的少年时代,良霞心疼他。

有一天,他走进她的房间。他摸摸搭在缝纫机上的布,把箱子上的锁拨弄几下,想把它拧断。她说:

没什么好东西在里头。

他又暗暗使了一下劲儿,她赶紧说,等一下,我来拿钥匙。可他已经失去了兴趣。她有点吃不透他的神情,他漫不经心地吹着口哨的时候,没人搞得清他是开心还是更加沮丧。他妈妈感觉到他对姑妈的敌意,悄悄问良霞:

他有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

不,他待我跟你们一样好。怕大嫂听不见,良霞大声地回答。

我怕他跟他老子一样,哪一天突然跑掉,到时候,坑蒙拐骗犯了事被人杀了都没人喊我们去收尸。

如此悲观的论调完全来自生活的突然变故。良霞坚决否定了大嫂:

不要瞎说,他晓得自己姓徐!

大侄子回来继续种地,意味着他有担当,跟他爸不一样。也意味着家人必须耐心跟他相处,从他的态度里听出他的愿望和他对生活的计划。小伙子习惯一声不吭,无事的时候,他会坐立不安。撞到母亲幽怨的眼神,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他离开家去镇上卖棉花,三天没有回来。他妈妈以为他拿着卖棉花的钱走江湖去了——江心洲半大不大的男孩子们的集体野心。但是第四天,他回来了,紧随其后的是他父亲。他真是老了,但是仍然懂得难为情。他把头勾在脖子底下,撞到认识他的熟人,咧开嘴,露出自嘲的笑。

这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有过体面的日子,经历过大起大落,然后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如今他显得松弛而自在。除了第一天比较难挨之外,其余的日子,他焕然一新。

你的皮真厚。他的妻子象征性地批评他一句。

但是良霞喜欢大哥这一点。大哥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长吁短叹、起早贪黑地苦熬,他不再想改变任何人:儿子的个性或者女儿的成绩。在过去,他总是显得过分贪心,他的心并不真的在这里,现在,他的脸开始发胖,肚子也腆了出来,但显得更亲切。一家人挤在一起,说不上多么舒服,那些发财成功的故事每天在上演,四周一天一个样,但是,他们也没什么特别不舒服,不该犯的错也犯过了,走不通的路都走了一遍,就像从战场回来的人感知活着就是胜利一样,他反而变得从容了。由于他变得随遇而安,凡事不较真,家里的气氛成了二十年来最好的。

团聚的一家人尽释前嫌。日子还是紧,时时刻刻缺钱花,可是笑声多起来。他们的话题总是说不完,因为分开那么久,见过的事情又那么多。良霞被呵护着回到床上。他们都看得出来,她的胳膊不怎么能伸得直,除了五只手指还灵活,还有她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眼面前的东西。侄子花五块钱帮她买了一副老花镜,使她不至于不能绣她的十字绣。她多么热爱这样的生活啊。热爱她呼吸过的每一口空气,当然她也热爱她记忆里的县城以及大哥嘴里描绘的大城市,那里的街道,摆满鲜花,到了节日,灯笼挂到电线杆上,这是她从来没有真正踏进的人间世,她曾经半只脚跨进去过……她多么用心地倾听——遇到下雨,或者腰疼得厉害的时候,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像蚊子在哼哼。

为了避免听不清产生的沟通不畅,也为了让这一家人更轻松自在一些,她尽量不在他们在家的时候出来。

她的腿疼,正睡着,侄女喊她吃饭,她答应着从床上爬起来,挪动的时候觉得那么吃力。她坐在床上,心里想着快快走到饭桌前,可是腿上像是压着磨盘石。她感觉到劳累了一天的人都焦虑地瞅着她,无声地帮她加速度。她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她说:

今天晚上一点都不饿。

她立刻接收到担忧的目光一齐聚过来,赶忙补充说:

没有不舒服,就是不饿。

第二天晚上,她仍起不了床。开饭了。她听到大嫂交代侄女:

去,喊你姑来吃饭。

她在里头答应着,声音脆得发亮:

你们先吃,我赶完这几针。怕他们进来戳穿她,她拿起针,比画着,嘴里朗朗地交代:

不要等啊,针线活催不得。

一刻钟后,桌上的菜吃得差不多了,吃饱饭的人供血不足,力气小,懒得说话。她走了出来,边走边扯身上的线头,为如此忙乱不好意思地笑着。

两回,三回。他们开饭前都会象征性地喊喊她,她总是磨磨蹭蹭老半天,很快,他们习惯了她会在他们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出来,剩汤喝汤,剩水喝水。专心地吃,面带微笑,从不说话。

到了晚上,她缩回到床上。虽然每天上床前,她都要给自己用玻璃瓶装满水,一只放在脚头,一只放在腰上,被子越来越厚,仍不觉得暖和。这个时候,她反而又能听到些了,她能听到大江的流淌,缓慢、悠长,渐渐陪她进入梦乡。

大侄子二十二了,这天家里来了几个人,那个跟大侄子交往了几年的女孩的父母、舅舅和舅妈都来相亲。良霞在厨房里烧火。好不容易酒菜上了桌,帮厨的也走了出去,灶里的火渐渐熄了,她的脸,由火光映照的红晕清白了之后,她听到板凳在水泥地上拖来拖去的、筷子碰到划空的碗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的腰疼,一时直不起来。她慢慢酝酿着气力,客人要走时,她怎么也得出来说句客套话,她毕竟是唯一的姑妈。她盘算着箱子里的两百块钱。真的定下来,这点礼数还是要尽的。

她没及起身,大嫂进来了。

客人走了?她问。

走了。

你累着了吧?

没。

大嫂一屁股坐在引火柴上,她刚想说自己好歹是长辈,要不要尽点心,大嫂打断她:

算了,都走了。

说完她坐下来,说话支支吾吾的,复述着女方的要求:同意在老屋结婚,但是要一整间房,闲杂物都不要,一台彩电,一台冰箱,三金也是要的。彩礼一万八。没要盖楼房,已经是很幸运了。要是提出这条件,八成就会黄,她哪里拿得出盖楼房的钱?听她那口气,她感激那几点要求是识大体的。她被牵着鼻子走,也觉得很合理。良霞听着,渐渐抓住了一点意思。她由于体弱,脑门渐渐有了汗,看到大嫂急切的眉心,嘴巴一动一动的。她赶紧频频点头表示赞同,间或插上一句对方想听的话:

是的,是的。人长得不错。长辈又讲理。要求还不高,算是我们徐家运气好。

她还竭力表示全然领会了大嫂的意思,甚至恨不得献计献策,令好事锦上添花。

大嫂的眼神和她碰上后,找到了她要的慈悲同情和理解。大嫂切到正题上了:

我们是不好意思跟老二家开口,好在他的女儿才七岁,住到那边,你帮他们照应照应,看家护院、收衣晒谷这些,你哪桩不内行?

说到良霞的内行,她是真心舍不得良霞的,可是亲家的要求是不能不答应的,毕竟,她家能谈条件讨价的资本几乎没有。

你哥哥怕你不愿意挪,我心里没这么想,说通情明事理,这江心洲谁比得过你?

良霞眼神恍惚。她准备附和的嘴半张在那里,空空洞洞的。这一瞬间,就仿佛她被一阵疾风一下子带到了别处,四周没一样东西是熟悉的,她满面茫然。

一棒槌,她被敲回到灶台间。她定了定神,把目光对准大嫂,脸上的血色眼看着就没了。她嘴唇动了动,有点前言不搭后语:

碗洗好倒开水烫一烫。

她说出来的话声调虚浮。这张平静温和的脸,这张未经世事却又事事操心的脸。

大嫂双眼一闭,不忍心看她,可是把头转过去又显得不近人情。

良霞感觉到她在堤坝的下端,再没有更低的去处了。她的二嫂,心肠不坏,脾气也比往年好了许多,只是她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良霞挟着刮来的冷风往二嫂跟前来,二嫂从椅子上站起来,像是迎接几十里外的亲戚。她说,我来拿,我来拿。她接过良霞手上的袋子。袋子里是良霞这些年的针线活,鞋帮子、泡沫鞋底、十字绣。绣了十多幅,她的岁月,减缓疼痛的方法。没有画框裱起来,只好卷起来,用毛线头扎起来,拎在手上,沉甸甸的。

8

二嫂跟大嫂,十分不一样。良霞初来的几天,她天天买点儿肉,或者鱼,饭菜端到桌子上,筷子先摆好,头几顿还一个劲儿往良霞碗里夹菜,她不太喜欢抒情、说客套话,良霞也不太吭声,姑嫂常常闷头吃饭,空气里只有咀嚼的声音。

早上起来的时候,良霞帮着刷锅、放鸡出笼,力气够用就扫地掸灰。白天她找把椅子放在门边,倚靠着绣着十字绣,到了傍晚,她会收衣服,晚饭后她仔细地抹桌子,她来了之后,桌子明显地光亮了。良霞对若云和对若曦的态度完全不一样,那孩子胆小,个头也不高,怕鸡、怕狗、怕雷电,受到惊吓的时候,良霞把她搂在怀里,用娓娓动听的声音吸引她的注意力,尽量让她胆大些。有一次,她甚至拿根棍子去触摸那条狗,向孩子证明那条狗其实不能把她们怎么着。

二嫂到底悟出来,良霞不是客人,良霞是家人,家里多出一个人,是多么可贵,何况大嫂每月还补贴点菜钱,遇到买药,基本都是两家平摊。二嫂习惯沉默,可这沉默多半是明白自己的话,最初男人不听,后来女儿太小,还听不懂,现在,她振奋起来了,她可以说得更多,良霞是很好的听众。良霞眼睛不好,看不得电视,所以二嫂看电视的时候,遇到惊险刺激的情节,她扭过来复述情节给坐在外头的良霞听,她一开口,良霞就停下手上的针,饶有兴味,从没有打断过。

三个人相处得很好,可是,命运自有安排。徐若云七岁整,和她妈妈一起,被开着美发店的承明接到了上海,缴一大笔赞助,上了城里一所小学。一年的赞助费相当于江心洲两间房的价钱。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承明这样形容给良霞听。良霞没他想象的那么闭塞,样样东西贵,样样东西新,她懂,她甚至不需要问为什么。家家如此,户户这般。

原本作为江心洲人发财致富的江滩一日一日冷清下来,木材市场散了,造船厂也停了工,说到底,再大的船也赶不上高铁的速度。人们花在路上的时间和耐心都没有了。江心洲好几条千吨大船没有卖掉,成了野猫野狗的栖息地。眨眼之间,房子里不拥挤了,岂止是不拥挤,简直太空旷了。跟良霞差不多大年纪的,比大嫂再大些的,跟二哥一起玩大的,跟大侄子一个岁数的,或是更小一些的,全都离开了江心洲,他们进入各行各业,各显身手,各展宏图。就连六十左右的也都吃香,到城里帮儿女看孩子,到城里去看大门,到城里去卖水果,各有各的活法。留在家里的,尽是些太老的,或是太小的,再就是像良霞这样,病得动弹不得的。

大哥大嫂是最后一批出去的。不晓得从哪天起,江心洲人见面,不再问吃了没,而是问在哪里发财。有人问大哥,他就说:

我们不出去,种地也一样能活。

当着良霞的面说得挺大声,有让良霞吃定心丸的意思。这话还在耳边,大嫂的行李就收拾好了——娘家亲戚打电话来告诉她,帮她在一个新开的菜市场抢了一个摊位卖果品蔬菜。她走没两天,电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向大哥。大哥动身之前,电话里问了承明,让良霞一个人过妥不妥?以为承明会阻拦,可是承明很理解地说,生存要紧。他们商量一个方案,就是雇一个人照顾良霞。

大哥坐到良霞对面,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谈话。他先说到物价,他说往年一亩地能挣五百,五百能吃半年,那是三十年前了,现在五百块钱,只能买到一件衣裳。

过去造三间屋,两万块也就差不多,现在呢,二十万也只能盖两间。

良霞听到这里就表了态:

不要担心我,我自己行。

话不多,口气坚决,也不是商量的态度。大哥等了一等,明白不需绕弯子,把家里钥匙递过来,站起来,提着行李往渡口去。

更多的钥匙落到她手上,邻居家的,堂房亲戚家的,甚至别的生产队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人家。还有一个人,不沾亲不带故,连名字良霞也叫不出来。他们把钥匙递到良霞手上。像他们希望的一样,良霞不多问也没推辞。一串钥匙就是一户人家。一户人家不止一把:箱子的,抽屉的,五斗橱的,前门的,后门的,串串钥匙沉甸甸。

良霞目送他们一个个的背影,男的女的,高些的矮些的,胖些的瘦些的,姓徐的不姓徐的,一个一个鱼贯而出。经过她的门口,她不忘叮嘱他们带雨伞和扇子。有人答应,有人装没听见。

剩下来的徐良霞,自由,可以随心所欲,想睡在哪张床上就睡在哪张床上。梅雨过后,她会检查所照料房屋的状况。她拿着保管的钥匙,隔几天就挨个去打开一扇扇紧锁的门,瞧瞧里头的状态,她一走动,松紧鞋踩响了空旷的房间,声音从墙上撞回来。回声响亮。

天气好,她就绣她的十字绣。她的一部分十字绣被哥哥裱了起来,挂在堂屋里。最令她自己珍惜的是《清明上河图》和《蒙娜丽莎》,几乎爱不释手,这两幅共占了她五年时间,江心洲的人都在绣花绣草绣鸳鸯,只有她,喜欢绣历史和域外的生活。如今她膝盖上摆着《金字塔》和《太空漫步》。她眼很不好,手关节也疼,绣得慢,她不急,就那样安然、沉默地绣着,累了就听一听外头的动静。有时,病人会听到突然一声微弱的声响,说不清是什么声音,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风啊树啊水啊草啊,熟悉到心里透亮了。风树水草都有自己的习俗和脾性。有风有水的世界就是生命的天堂。

比起眼睛和耳朵,良霞更喜欢用她的鼻子。疾病对她的嗅觉毫无损害,闻到饭香,良霞就知道哪家人回来了。如果有人愿意打赌的话,一准能发现她没有夸张。一艘拖船过去,她能闻到轮船上装载的货物。你可能一眼就看到是煤或者木材,然而她真的看不清那么远。她凭嗅觉。有一艘经过的轮船上的汽油泄漏,她在村主任通知前就已经提醒过大家。那么重的油味,她说。她能嗅到第一朵栀子花的香气,麦苗抽穗时的气味也很特别,她不用到地里就能知道它们长成什么样子。天气变化更不在她的话下,她能料到午后有雨时,便会提醒邻居老奶奶不要晒衣服,省得没晒干又要往回收。

再后来,撂了荒的地越来越多,差不多大半个江心洲都荒芜了。起先,不种棉花的地里还长了杂草,但是,渐渐地,有土的地方不长草,长草的地方不生虫了,她明白有一个新名词叫“污染”。堤上坝下许多花草绝种了,再也开不出花、长不出嫩芽来。夹江里原先常常有小鱼苗在那里翻腾,落雨之前,水面像煮开水,如今,水里无鱼,鸟也无声,江心洲旧了,电线杆上的、水泥大门上的油漆轮番往下脱落,也没人管。

在横店跑龙套的人回来说,横店许多景点平时就是一座空城,到了拍戏的时候,摄像机、小汽车、群众演员、街市、货物、家禽和牲口就都魔术一样变出来了,到处热闹非凡、人声鼎沸,戏一杀青,那些东西又立马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一片寂静。

江心洲就跟横店差不多,平时,留守的人,像江面上的行船,隔多远一个,再隔老远一个,可是到了过年,所有的人都会从各自发展的城市悉数归来,小汽车并排挤在原本堆草垛的位置,后备厢里拖出来大一包小一包,保健品、营养品,或者是流行的衣服,全部来孝敬留守的亲人。徐良霞家也不例外,亲人们挤在良霞周围。房子里全是新鲜的气息。大哥蓄起了络腮胡子,二哥穿着大红的衬衫,大侄子手上拿着的平板电脑,里面发出阵阵怪物的吼声,小侄女手上把玩着“打飞机”的游戏。走南闯北的人再回来,平平白白多出的一样就是聪明。更有意思的是,有的人明明有钱,穿得却不体面;有的人一个月才挣三千五千,却喜欢到处显摆。

二十二岁的徐若曦是个标准美人,她的美超过了她的姑姑,身高也高过姑姑半个头,天资和运气,她两样全占了。她在帮妈妈卖菜的时候,被星探相中,签约在模特公司。凭着她的美,她已经去过许多地方,有许多人为她做了许多荒唐事,她得到的倾慕只比姑姑多,不比姑姑少。江心洲潮湿的风,掀起她的裙摆,裙摆里头是肉色的丝袜,她不怕冷。她大有前途——人们都这样预测。她带回来的男孩子不是县城的,也不是省城的,是香港的,讲一口不拐弯的普通话,说的人难受,听的人更难受。可是他们幸福。他们的幸福晒在太阳底下、江滩上、堂屋里、姑姑的眼皮底下,不留死角。

惊羡和恭维声中,良霞慢慢转过头去,不吭声,挂在屋外给旁人望的幸福她总觉得不牢靠,想提醒点什么,又晓得孩子们会嫌她多虑。若曦已经把姑姑太严厉的性格发布给她的对象:

我姑姑把我抵在墙边,鸡蛋不吃,不准出去玩。姑姑对吧?我没记错吧?我知道是为我好,姑姑最疼我。她自己一口也不舍得吃。对吧,姑姑?

良霞点一下头,若曦就过来亲她一口,热烈得像个天使。反而是若云,仍然像小时候,提防着门外的一条狗,不敢随便乱走。

大嫂二嫂抢着做饭、洗碗、给房梁除尘,都说在城里比家里还累,回来却也不得歇息,忙完家务就陪良霞,晓得良霞平常闷,争着说外头的新鲜事,想让热情把良霞的屋子填满。晓得她们一片好意,良霞再三招呼她们不要管她,她们哪里肯,竞相从包里掏出来的衣帽鞋袜,样样都是精心挑选的。她们在意良霞怎么看她们。

酒一上桌,大哥二哥的话才会多一些。男人的话题比女人大,从生意上的不良竞争,到国与国之间的领土纷争,什么都谈一些。说到心坎里的话,就频频点头;不同意的也不争,摇摇头,吃口菜。虽说是亲兄弟,虽说是在家里,也是一年难得见一面,和睦是第一。

短暂的热闹掩盖了许多真相,关于夫妻相处,关于儿女独立,关于物价飞涨,这些都不会在过年时抱怨。他们展现轻松和谐,展现自在和悠闲,那些掩盖不了的,比如白发和皱纹,会多少泄露一些天机。

归来者带回来的繁荣衬出她的落伍。他们的生活像在天外,她不好意思问,也不好意思装着没看见。不过,她还算沉着。她不添乱。

我们的姑姑。

先是自家侄儿侄女,再到人家的侄儿侄女,有的年纪太小,或者在外头出生的,不了解良霞的情况,被父母要求行礼,他们就随大美女若曦喊“姑姑”。渐渐地,哥嫂也这么喊。到末了,整个江心洲,尤其是过年,这些昔日的主人,今日的过客,向良霞发出亲昵的呼喊:姑姑,我们回来了。良霞变成了“我们的姑姑”。这亲切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他们向“我们的姑姑”问起霉干菜、糯米团子和豆瓣酱,他们问她要他们的童年、他们的记忆、他们的过去。说到过往的人事,他们把“我们的姑姑”拉出来作证:对不对,姑姑?没错吧,姑姑!

有时是控诉受过的苦,有时是证明自己勇敢过,全凭当时的情境。

徐若曦最记得姑姑的好:我姑姑晓得我爱臭美,我要上学时,她一夜没睡,为我做了一件衣裳。徐良霞不纠正,脑子里记住好的事,总比记得坏的强,脑子里只有人家的好,这样的人,也定能遇着好人。良霞微微地笑,看着他们打成一片,他们也喜欢良霞微微的、想笑的嘴角。走的时候,他们总会有人索要几幅姑姑的十字绣,送给体面的朋友。一般的东西拿不出手,他们说。

这十年工夫攒下的是“不一般的东西”。良霞是知足的,她咧开嘴角,微微地,想笑。

正月十五之前,他们会全部消失,就像她做的一场梦。

春节后的一天,从渡口走来的路上,有一个人经过良霞坐着的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脚步。那个女人穿着件紫色长款大衣,头发简单地盘在脑后,这样的穿着,既简洁又端庄,符合她的年纪。如果她不开口,单从她的外表,良霞已经认不出她了。她站住,看着良霞说,良霞,我是腊梅。

当年那个在良霞跟前窘迫得想哭的姑娘已经完全变了样。比起多年前,腊梅那愣头愣脑的神情不见了,岁月在她的额头和眼角留下了操劳过度的印记。短暂的交流,良霞听明白了:她曾经在北京的秀水街卖过服装,她在那里学会了打扮自己。后来生意不好了,她又在服装厂干过一阵子,这几年,她又开了家网店,今年的生意渐有起色。她的儿子,也快高中毕业了,等他一毕业,说不定会接手她的网店。她今天回娘家是来看望留在江心洲的寡母,兄弟们待寡母不好,她跟丈夫商量好了,今天就打算把老人接到她所在的城市,亲自照料,如此等等。说这些的时候,她的眉头紧锁,焦虑的事好像还不止这么多。

说完她自己,她看着良霞。她没有像大多数见证过良霞的美的人那样,张口就是:你当年可是多么漂亮啊!她也没有回忆当年那刺激到她的渡船上的邂逅,她问起良霞的健康,听着,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告别。她站起来的时候,良霞留意到她的腰背臃肿,也到了发福的年纪了。

过完年,再热闹起来的就是清明节,外头的人会回乡祭祖。二哥也回来了,还特意帮良霞带了台净水器,他清楚长江里的水不能直接喝了。快到门口时,二哥老远就瞧见一个老妇人站在门口晾衣裳,堤坝上有风,晾衣的绳子直晃,衣裳没甩上去,反而掉到地上,那老妇人,小心地往下蹲,蹲了两回才捡到衣裳,明知沾上了灰,竟也不在意,仍旧往绳子上搭去。

走到近前,果然是良霞,喊了两声,她才听见是二哥回来了,二哥上前扶她。她的手背和额角,因为排毒不畅,布满了老年斑,但是她的眼角,并无太多的褶子。良霞挣脱二哥,问他饿不饿,要进厨房给他做饭。

大嫂也是做奶奶的人了,也还是隔三岔五回来看她,送来米、盐和钱。有一天,大嫂来的时候,看到良霞坐在板凳上择芹菜,芹菜是连根拔的,良霞的手上沾满了泥巴。她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很放松,因为她的神情很自在,人也胖了些。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她扎的头巾不紧,白发从两侧露出来,看不出她介意,更为重要的是,她懒懒的,大嫂来了,她并没有站起来招呼的热情。大嫂惶惑了,一瞬间感觉这个人没有半点值得同情的地方。临走时,病人还叮嘱做嫂子的:

想家就回来。

良霞的语气充满着安慰,好像过得不好的人是这些走来走去的人。

她瞧见太阳底下自己的影子,挤成一团,分不清肩膀、腰身或腿。她晓得自己越来越佝偻了。再热的天,她都把双脚缩进衣服里,一切是那么安静。她听到了熟悉的、空洞的水流声,然后是一片沉寂。

九月重阳那天她发起了烧。

发烧的时候,良霞却觉得自己是走着路的——许多许多年前的太阳底下,她空着手,在严井湖边,沿着树篱的阴影往前走,她在那里生出对新生活的向往,她朝他一笑,凭着她的笑,她获得了崭新的希望。可是突然有一天,好像跟雨有关,她突然被卡在了跟现在躺着的不远处,一直到今天,动弹不得。

现在,她处于上升状态,她的背,她的整个身体都仿佛没有贴着床板,而是飘忽在半空之中,又好像站在崩塌了一大块的险滩边。她就那么站着,随时能飞起来。她觉得有点不能忍受这没有根的感觉。她嗅到了早晨青草的气味,栀子花的香气在飘荡,向她的身上笼罩。她注意到一只蜘蛛在床尾爬行,她喜欢这宁静的涣散的意识,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饿,她的嘴巴微微张开,触到了自己的小臂,第一次被人亲的就是这部位。那是三十年前,他冷不丁亲了她一口,除此之外,至今再没有一个男人真正抚摸过她的身体。她来不及有更多的体验,她假装对被亲吻惊恐无比,这是小小的狡黠,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对方,这么做对她是何等大事。事实也是如此,她从小被百般呵护,深知美貌、洁净是她唯一的砝码,她死死地守护着整个身躯。一吻定终身。她贪图这个美好的传说。

江心洲的夜万籁俱寂,黄鼠狼发出微弱的叫声,还有老鼠,趁着病人在床上翻身的时候,迅速从床边穿过。在这无风的夜晚,柏树一动不动地屹立在屋檐上方。良霞仰卧着,两眼紧盯着黑暗的苍穹。

第三天,一个邻居路过,探头进来问候她。她说她刚刚躺下——她撒了谎,然后闭目休息,她不讲客套,也不跟人道别。

第四天,她从床上起来,望了一会儿大江。江滩上又有一个工地,听说又打算建一个造船厂,水泥、黄沙,再往前是粼粼的波光。哦,说不定又有热闹起来的一天。

她死的那天,雾很大,太阳像躲猫猫一样出来又没了,良霞家的大门和房门都是敞开的。最早发现的是邻居老太太,她来回几趟都没有看到良霞。到了傍晚,她再次经过良霞家,出于对死亡的敏感,她呼喊了三声:

良——霞。

良——霞。

良——霞!

没有回应,邻居老太太径直走了进来,很快,她退到门外,开始向东西两头大声地叫唤。不一会儿,村子里的老人和孩子们纷纷往这儿跑。他们一个个站到房门口,小心地把头向里探望。

徐良霞安静地平躺着,薄薄的被子下面盖严实了脚,上头蒙住了脖子;她的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前额的刘海夹到两耳边,露出光洁的额头;嘴巴微张,保持着呼出最后一口气时的轻松。她的睫毛覆盖住眼睛,显得那样的坦然而从容,似乎她离去得那样自在,并没有辗转。她沉着的气质一下子把人给镇住了,她的被遗忘的美把人都给镇住了。那不可冒犯的感觉,使人一下子想起她二十岁的样子,那时,她令女人羡慕、男人垂涎。她羞涩而骄傲,对未来充满向往,谁都会相信她前程似锦。

原载《人民文学》2014年第7期

原刊责编 徐则臣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李凤群,女,1974年生,安徽无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中篇小说集《边缘女人》、长篇小说《没有春天的网恋》《非城市爱情》《活着的理由》《背道而驰》《大江边》及《颤抖》等多部。曾获江苏省第三、四届紫金山文学奖,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安徽省文学新星奖”,“2013年度青年作家奖”等。

创作谈:不点破, 靠近自由

李凤群

我跟“良霞”同一村庄,但素无交集。我初中毕业,刚刚开始打量世界,她已经成为偶像迷倒众生了。良霞一再被告知再长高一点就可伸手摘月亮,可是突然,命运击中了她,很快却被摁于泥沼,动弹不得。

写她是想表达什么?

最近几年,我隐约感知到某种错与误镶嵌在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血液中。

什么才是生活的真相?无论被告知前途无量,或是充满幻想,可众生总是不停地被摧残、考验,从一无所有,再到一无所有,无论如何希望,终将迎候到死亡。

良霞比其他人更早地感知到命运的拨弄。她从阳光明媚的北屋,搬到南屋,搬到外屋,搬离老屋,最后,众生奔跑,她独自驻足。

我同情她,痛于她从生病的那一刻就失去的一切可能性。我陪她求生,我看她求生,我等她坚强,我要她哭泣,我想陪她哭泣。

前年过年我回乡,她缓缓经过我家门,憔悴面容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再一次击中我,一如当年在渡船上。她用她的执着写着跟我们这快速变化的生活完全不同的故事。她在妥协中体悟到了某些真相:人被剥夺一切之后,明知到不了任何要去的地方时,我们如何应对?如何透过表象看到自己的内里,以及他人,看到整个时代,并真正对生命敬畏以及同情。

她的魅力并不是在她年轻美丽的时候,恰恰在她看透前路却仰面接纳之时,她的美四处漫溢,令人倾倒。灵魂的升华来自自然、河流,岁月的流逝和我们自身的品德。

人世间最大的光荣是:当我们无力反抗时,承受,不点破,恰恰是获得自由的方式。

我不是在创作她,我是在靠近她,靠近她安静隐秘的内里。不是她成为我小说的中心,而是她成为我精神的领袖,她最终没有向佛跪拜,她不祈祷,她因为疾病,被禁锢一隅,但她是如此洁净清白,没有受到任何浸染,她如此宽厚淡泊。不,我无权同情她,她引领着我,使我震撼。她比我们更爱青草的芬芳,更懂得生命的真谛,更懂得享受磨难。

安静地承受生活,高于盲目喧哗。

应该被同情的是我们。是从来不曾蹲下来看一看身旁之物的我们。

我想念她,如此深深地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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