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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痴情的夜晚堕落

2014-09-20蒋诗经

短篇小说 2014年7期
关键词:马子项圈红莲

◎蒋诗经

在最痴情的夜晚堕落

◎蒋诗经

1

这是一条老街,青石板路面被人们的脚步打磨成乌亮的鲫鱼背状,沿街的两边是清式木质阁楼,楼上的窗户都是镂空的雕花……照这样描述下去,明显是我不厚道,虽然我说的都是真的,但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其实,这条街已经年久失修,所有的木楼外都沾满灰尘,有点白发苍苍的意味。穿过老街其中一条阴暗、狭窄的里弄,就会看见天井的光亮斜斜地照在房门的一角。透过门缝,你很可能会读到一张关于1993年的报纸。

那一年,我在这里爱上了一个叫红莲的女孩。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还混迹于这条老街,大多的街坊都已经搬离了这里。我亲眼目睹他们在离开的时候,脸上并没有一丝留念,有的只是对新生活、新房子窗明几净的向往。可以联想得出来,红莲在搬离这里的时候,一定也是一样的幸福。

老街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多了租住民,三教九流。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久,他们都以为我和他们一样,但那又有什么关系?

生活一直在潜移默化,而我却后知后觉。直到有一天,我在街口买卤水鸭,遇见了那个叫做秦玲的女孩。

那天我趿着一双拖鞋,叼着劣质的香烟,一摇三晃地迈向那个熟悉的摊位。摊位和老街一样老了,只有它能让我找到一点从前的感觉,所以,我喜欢卤水鸭。

摊边有个女孩没有来由地对我笑了笑,唇红齿白。

这场艳遇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如今的我已经对一些事失去了追本溯源的兴趣。我和她并肩走进了我的房子,下午四点的阳光,正越过天井,斜插在二楼的窗棂上。

我们聊着聊着就上了床,水到渠成。当我褪去她的最后一件衣物,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又浮现出葱的形象。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喜欢将娇好的女人形容成葱。同理,当我剥去葱衣,看到它嫩白的身体的时候,也会无端地想起女人。

女人就是一根葱,让人唇齿留香。

她在我的身下叫得有些疯狂,这让我很有成就感,我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所以,那天我非常卖力。

事后,我满足而又疲惫地点燃一支烟,看着她一件一件地将我剥下的衣服穿了回去。

剥去衣服的女人是美好的葱,穿上衣服就不再是葱了。秦玲很自然地伸出了手,有些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说,付账!

人的错觉是个很要命的东西,所以我学会了诚实,正如我向你如实地描述这条老街。可是生活是不诚实的,秦玲不过是个妓女,而我还一直卖力地要给她快感。这很可笑。

我问,你叫什么?她笑,我叫秦玲,住在8弄,欢迎下次来找我。

老街堕落了。

2

1993年,我固执地认为这条老街就是我的地盘,包括红莲。

为什么我总是提起1993年?那是我生命的一个断层。在此之前,我的胸中不但有这条老街,还有整个世界。少年的夜晚孤独而又豪情万丈,空洞的内心却总是充盈着整个世界的风,鼓鼓囊囊。

不幸的是,我恋爱了。

红莲挂着这条街上独一无二的银项圈,它常常在我的记忆里跳荡,以致我分不清到底是爱上了红莲,还是爱上了那枚项圈。

16岁的红莲是个安静的女孩,安静得像一朵睡莲。昨天我还看见她坐在弄口择菜,今天她就已经绽放了。我知道她是红莲,可我还是有些惊讶,她竟然和我一样长大了。

我始终相信,情窦初开的人,都能敏锐地捕捉到细微的爱情信息,红莲在我的注视下开始顾盼流连,她时常挺着两个傲人的小乳房,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然后在和我擦肩的刹那稍稍回首,丢下一个浅浅的笑。

我开始像个良家子弟一样蹲在弄口帮母亲剥葱或择菜。这让母亲大为不解。在她的口中,我一直是个和我父亲一样的混蛋,什么都不管不顾。父亲在我7岁那年被枪毙的,原因很简单,玩弄妇女。那年应该是1982年,枪毙人最多的一年。

父亲的死没有减少母亲的怨恨,在我成长的后11年里,她一刻也没停止对黄泉下父亲的诅咒,这也使我理所当然地缺少家教。

我对父亲没有太深的印象,所以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混蛋。但是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在和红莲接触的过程中,我继承了父亲的罪恶,我非常想玩弄一回红莲胸前的银项圈,以及项圈后面的两个小乳房。

我和红莲的第一次约会是在一次露天电影之后。那时的露天电影几乎已经绝迹,因为很多巷子里都放着那种特大的喇叭,放着投影录像。里面不时地传来男人的厮杀和女子嗲声嗲气的叫唤,而正是这样的录像厅,完成了我对关于女人的启蒙。

那,应该是记忆里最后一场露天电影。

电影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看见红莲对我坐的篮球架上扫了一眼,然后故意像知道了结局一样,一个人形单影只地离开了人群,往回走去。我悄然地跟在她身后,快到街口时,我叫住了她,她就像一只猫一样,跟着我钻到了一座行将废弃的公园里。

红莲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这也是促使我多年后把葱比作女人的一个深切根源。我们那一次的相爱非常潦草,我模仿着录像上的那些亲吻,吻她的银项圈,吻她嫩红的乳头。

我以为红莲会很快乐,会嗲声嗲气地叫唤,可她却无缘无故地哭了。这让我有些失望,也有些惊慌,我不知道我哪做错了。我起身说对不起,而红莲却一边整理着衣服一边哭着跑走了。

3

8弄离我只有50米的距离,原来我离堕落这么近。很久以前,我以为我已经堕落了,可后来才发现,我堕落的速度与这个世界比起来相形见绌。

老街像一条鼻涕一样被拖在新城区的一侧,随时有被这个城市丢掉的危险。可是我住得心安理得,这是母亲丢给我的唯一遗产,城市的新鲜不属于我。

一个无聊的午后,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8弄。有时候,人正是在这种不知不觉的状态下堕落的。

秦玲还是疯狂地叫着,我甚至能感觉到老旧的天花板上有细微的灰尘在她的叫声中缓缓下落,映衬着一缕夕阳的美丽与凄楚。

之后,秦玲拉着我走了两条街去吃大排档,她挽着我的手让我想起1993年的红莲。夜风习习,我们看上去像一对真的情侣。

我喜欢大排档嘈杂混乱的感觉,这里的人们像是阴天浮上水面来透气的鱼,急不可奈地灌着啤酒,吐着带泡泡的往事。

秦玲一脸小女人状,歪头看着我,这让我感觉到了她的一丝清纯。作为一个妓女,如果我当面夸她清纯,无异是在骂她。可是那一刻,我真的有这种错觉。

又是错觉,我总是被错觉迷惑,沉醉不知归路。秦玲给我的错觉让我有了倾诉的欲望,和午后的堕落一样不可遏止。

我把大杯大杯的扎啤灌入肠胃,于是,往事也像泡泡一样涌了上来。

我说,你有没有看过那张1993年的报纸?那是我母亲贴上去的,因为门被派出所的人踹开了一个裂缝。

秦玲一脸专注,这给我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那张报纸上记录着1993年的老街上的一件杀人事件,那个少年凶手,就是我。

我的母亲是个不识字的妇女,但还是有好心人给她“看”,她的儿子上报纸了。母亲一声不吭地将这张崭新的报纸贴在门缝后,随后就收拾一切,跟一个曾经下放于此的劳教离开了老街。

我为母亲庆幸,如果不是我的离开,她可能一辈子也无法停止她的咒怨。开庭的那天,母亲没有来,当时的她可能已经面无表情地坐着火车或是轮船,把老街和这些经年的伤痛丢在了身后,远远的。

那一天的庭审没太多人,我一眼就扫到了红莲,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脸色苍白,手里拎着一大袋水果。

案件没有什么悬念,那个叫红星五的混蛋倒在我的军刺之下,他不应该到老街来踩我的地盘,更不应该调戏红莲。很可惜我只是刺中了他的腿部,要不然我就不会只坐四年牢,那么,红莲,可能不会给我写那张纸条。

当天,红莲没有和我说一句话,但她看我的眼睛里有大片大片的伤心,在银项圈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我理解,毕竟她是我的马子。虽然当时我还不知道马子具体是什么意思,但港台的电影里都是这么说的。

纸条是在我吃香蕉的时候发现的,香蕉是红莲送来的,字迹也是她留下的。她把纸条藏在香蕉里,像模像样地说,好好改造,我等你回来。

我觉得这句话就是天荒地老,虽然我和红莲的相爱仅限于那一次,随后我就成了罪人。

这时,秦玲的手机响了。她妩媚地撒娇说,马上就来。

秦玲的客人来了,她没有义务陪我聊天。她起身走了,留下了一个没能讲完的故事。于是,剩下来陪伴我的,只有廉价的啤酒和一桌子残羹。

4

4年,1461天。多出的零头是其中闰了一年,我一天便宜也没有占到。很奇怪,这4年里,我常常想起的人却是父亲,或许我真的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混蛋,不过,他混蛋透了,就被枪毙了。而我,才刚刚混蛋。所以,我还有救。

回首当年的罪恶,我有些许的心酸。我已经开始将当年的年少轻狂定义为罪恶,证明我已经长大了,或者说我已经好好改造过了。

回到老街,我知道肯定遇不到母亲,她老人家已经在远方幸福地生活。可我没想到,红莲也不在了。老街成了我一个人的老街,有些孤独。

红莲是老街第一批搬走的,听说走的那天疯狂地放鞭炮。那个年月里还没有禁放鞭炮,即使禁了,在老街这偏僻的一隅可能也会放。人们兴奋的时候一定要弄出一点疯狂的声响渲泄一下,这和秦玲的叫声是一个道理。

没有人知道红莲在什么地方,城市就是这样生生扯断了这些老街坊的来往。我没好意思再去追问,我只是在内心固执地等待,等待红莲在某一天会回到老街,告诉我,她还记得那张纸条里写的是什么。

我揣着兜里最后的五元钱在街头徘徊,在考虑是买一包红梅烟加一袋方便面,还是直接买五袋方便面。这个两难的选择让我颇费周折。可能从那次被动地带上手铐后,我就开始害怕选择,因为选择只会给人带来一些不必要的思考。我喜欢别无选择的方式生活,听天由命。比如关于老街,我就没有选择,红莲不回来,我就不能离开。

红星五的出现,让我的生活出现了转折,他不计前嫌地请我去吃饭。我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所以只闷着头吃,吃饱喝足当时对我来说比较重要。最后,我明白了红星五是想请我去帮他。

我忘了交待一点,老街是靠近扬子江的一个地方。几年里,红星五靠着他的精明在长江里空手发了财。如今,很多人眼红他的那份白手事业,所以他想请我去帮他保护那几条外地的采沙船,因为,他觉得我够狠。

我捏了捏兜里的五块钱。我说过,我喜欢别无选择。

就这样,当年我刀下的受害者成了我的老大,这我能接受。我已经好好改造过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谁都可以是我的老大。

红星五当年能看中红莲,就证明他的眼光不错。

第七天,船上来了一帮人,个个凶神恶煞,还带着一把土枪。他们把土枪顶在我的头上让我滚。我当时的表情很麻木,我甚至希望那把土枪能在我的头上轰响,这样我就可以看见自己血肉横飞的画面。遗憾的是,他们不敢。

其实,我不会滚,也不会出击,曾经的罪恶不会在我的身上重演,我只是毫无反抗地准备充当一个受害者。谁知,我却赢了。

最后,和解谈判,这是红星五的事,与我无关。

我只是挣钱养活自己,然后在老街等着红莲回来。

5

我头痛欲裂地醒来,依旧嗅到了老街潮湿的木质气味。但不同的是,我的身边睡着秦玲,她赤身裸体地圈着我,两颗乳房让我感觉到一种类似母爱的温暖。

我怎么会在这里?秦玲说你昨晚喝得太多了,找到我这儿说了整整一夜的故事。

我又问,那个嫖客呢?秦玲看着我突然就笑了起来,你才是嫖客,那个人被你吓走了,你说你要包夜。

原来真正的嫖客竟然是我,虽然我只是不停地说话,没有去让她尖叫。我摸了摸已经空空如洗的口袋说,我没钱了,你先记个账。

秦玲笑着说,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的嫖客。

痴情的嫖客,这个名词极具讽刺意味。我已经忘记了从第一次接触女人到秦玲,我到底经历了多少女人,而这些在我身下的女人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妓女。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8弄,只要50米,我就又从一个嫖客做回了自己,不露痕迹。可我还是我自己吗?我一直住在这条老街,真的是为了等待红莲回来吗?

其实,我见过红莲,在红星五的那次庆功会上。

可在对秦玲的叙述中,我为什么会隐瞒了这段结尾?难道只是为了能打动她,然后可以欠下一笔包夜的账?我不知道。

彼时的红莲,胸口早已不再有银项圈,她妖艳性感地偎着红星五,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有些错愕,可红莲却很礼节性地给了我一个微笑,她甚至端起酒杯祝我得胜归来。

我的胜利是红星五的,红莲也是红星五的。而只有他微跛的腿,才是我当年的杰作。

红莲是红星五的马子。这时的我已经对马子这个词有了进一步的理解,或许说它只是玩物的代名词。可是红莲却很幸福,她们家住的新房子,她打理的某个夜总会,都是她幸福的根源。

那一夜,我和女人睡了觉。是个妓女,一个红莲亲手在夜总会安排的妓女。用红星五的话说,是犒赏我的。我不敢看红莲的目光,但我还是接受了。

做爱,原来只是个原始而简单的动作,而我为此却寻觅了很久。

从此,我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这个原始而简单的动作,身下的女人也不停地变换。我把钱都花在了那些女人的身上。

不久后,红星五在帮派的争斗中带着财富开始逃亡,抽身离开了这个城市,红莲也不知所踪。

某一天,我在老街意外地收到了一份让人意外的快递——银项圈,它依旧圆满,像是一个满满的句号。

从那一刻起,我知道,我等待的已经回来了。老街关于1993年的记忆,可能只是大排档的扎啤里泛起的一阵泡沫,真实存在却又消失无踪。

我依然没有离开老街,这是一种惯性。我说过,我不喜欢选择。

6

这是一条已经堕落的老街,虽然它依稀还会飘过一抹葱的香气。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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