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学文史哲
2014-09-19龙应台
龙应台
文学——白杨树的湖中倒影
如果说,文学有一百种所谓功能,而我必须选择一种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个很精确的说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见的东西被看见”。在我自己的体认中,这就是文学跟艺术的最重要、最实质、最核心的一个作用。鲁迅的短篇《药》,或者说《祝福》里的祥林嫂,让我们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鲁迅所描写的那个村子里头的人,那么我们看见的、理解的会是什么呢?祥林嫂,不过就是一个让我们视而不见或者绕道而行的疯子。
但是透过作家的眼光,我们和村子里的人就有了艺术的距离。在《药》里头,你不仅只看见愚昧,你同时也看见愚昧后面人的生存状态,看见人的生存状态中不可动摇的无可奈何与悲伤。在《祝福》里头,你不仅只看见贫穷粗鄙,你同时看见贫穷下面“人”作为一种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学,使你“看见”。
哲学——迷宫中望见星空
欧洲有一种迷宫,是用树篱围成的,非常复杂。你进去了就走不出来。不久前,我还带着我的两个孩子在巴黎迪士尼乐园里走那么一个迷宫。进去之后,足足有半个小时出不来,但是两个孩子倒是有一种奇怪的动物本能,不知怎么的就出去了,站在高处看着妈妈在里头转,就是转不出去。
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处境,当然是一个迷宫,充满了迷惘和惶恐,没有人可以告诉你出路何在。我们所处的社会,何尝不是处在一个历史的迷宫里,每一条路都不知最后通向哪里。就我个人而言,哲学就是:我在绿色的迷宫里找不到出路的时候,晚上降临,星星出来了,我从迷宫里抬头往上看,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斗。哲学,就是对于星斗的认识,如果你认识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宫,不为眼前障碍所惑,哲学就是你望着星空所发出来的天问。
史学——沙漠玫瑰的开放
鉴往知来,认识过去以测未来,这话都已经说滥了。我不太会用成语,所以试试另外一个说法。
一个朋友从以色列来,给我带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里没有玫瑰,但是这个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里,是一把干草,真正的枯萎、干的死掉的草,很难看。但是他要我看说明书。说明书告诉我,这个沙漠玫瑰其实是一种地衣,针叶型,有点像松枝的形状。你把它整个泡在水里,第八天它会完全复活。把水拿掉的话,它又会渐渐干枯,枯干如沙。把它再藏个一年两年,然后哪一天再泡在水里,它又会复活。这就是沙漠玫瑰。
我把这团枯干的草,用一个大玻璃碗盛着,注满了清水,放在那儿。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么样了。第一天去看它,没有动静,还是一把枯草浸在水里头,第二天去看的时候发现,它有一个中心,这个中心已经从里头往外头稍稍舒展了,而且有一点儿绿的感觉,还不是颜色。第三天再去看,那个绿的模糊感觉已经实实在在是一种绿的颜色,松枝的绿色,散发出潮湿青苔的气味,虽然边缘还是干死的。它把自己张开,已经让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图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绿意就往外扩展一寸。我每天给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个绿色已经渐渐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层层舒展开来。第八天,当我再去看沙漠玫瑰的时候,刚好我的一个邻居也在,我们一起去看。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完整的、丰润饱满、复活了的一朵尽情开放的浓绿的沙漠玫瑰。
在邻居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你说,地衣再美,能美到哪里去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难看、气味潮湿的低等植物,搁在一个大碗里。也就是说,他看到的是现象的本身定在那一个时刻,是孤立的,而我们所看到的是现象和现象背后一点一滴的线索,辗转曲折、千丝万缕的来历。
于是,这个东西在我们的价值判断里,它的美是惊天动地的,它的复活过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惊骇演出。我们能够欣赏它,只有一个原因:我们知道它的起点在哪里。知不知道这个起点,就形成我们和邻居之间价值判断的南辕北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