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的大敌

柏杨

我们不能把“我爱你”当作油腔滑调之词，妻子们常理直气壮地说：“我嫁给他不就说明了一切吗？”没有人否认这种说明，但如果能再缠绵地把那份深情表达出来，似乎就更臻仙境。父母对子女乃先天的爱，为孩子送掉老命都干，可是你不妨到街头巷尾瞧瞧，那股肉麻劲儿就够你抽筋的。做母亲的把婴儿搂在怀里，又扭又晃、又叫又嚷，说“妈妈愿为你死”“看你的小脸蛋多乖”……让做丈夫的在一旁看了，和婴儿的际遇一比较，想想自己可怜的身世，真要怀疑他的太太，对丈夫为啥那么含蓄，对孩子为啥那么热情。

然而这并不是说在家里开了廉价的爱情市场，只要付出“我爱你”3个字，就可得到一切。千万种风情只不过是一种滑润剂，没有这种滑润剂，再大的机器齿轮转动久了，都会发生摩擦，生烟生火，搞得铁也软矣，钢也熔矣，一败涂地，不可收拾。不过，如果仅仅靠着滑润剂，而没有动力，那滑润剂便起不了任何作用。任何情趣都不是廉价的，你抱一下妓女说“我爱你”，你付出的代价是100元、200元。你抱着你妻子说“我爱你”，你付出的将是你的终身。

恋爱生活是多彩多姿的，尤其是女孩子，一旦进入恋爱之年，简直是妙不可言。你走路，有人前呼后拥；你一龇牙，有人睡不着觉；你说你眉毛痛，马上有七八个医生匍匐而至；你一不小心哼唧一声，就有人满脸忠贞之像，嘘寒问暖。男孩子精彩的程度也差不多，看着眼前那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儿，魂都要飞，隔着5里路他都听得见她的咳嗽——他把这种现象叫心心相印。可是一旦结婚，大局已定，生活就开始平淡，由平淡而进一步地俗不可耐，她看他没啥了不起，他看她也没啥了不起；10年之后，她不要说咳嗽没有人理，便是腰痛得哎哟哎哟，做丈夫的都不在乎。这种刻板而平庸的生活，是爱情生活和婚姻生活的大敌，克服它要在每一个小的地方，都提高警觉。

财富固然是婚姻的基础，一有变动，就生危险：“富易妻”“阔易夫”。事情发生前，谁都不相信（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相信）；事情发生后，谁都挡不住。钱似乎是唯一的重要东西，但事实上并不尽然。衣饰容貌同样也是爱情的基础，一有变动，立生危险，就连皇帝的老婆，像刘彻先生的太太李女士，都知道色衰必定爱弛，偏偏仍有人嘴硬，不肯承认，或仅用道德去拴，教人好不心焦！美色似乎也是唯一的重要东西，不漂亮的女人只好上吊了，但事实上也不尽然。男女间的事如果真的如此简单，这社会早就跟现在的不一样了。

我们说过，家庭是一个只讲爱情而不十分讲道理的地方，一定要把权利义务，是非曲直搞得明明白白，那只有天天吵架、打架。但有一点却是存在的，它和“财富”、“漂亮”鼎足而立，甚至有的时候还可以代替，夫妻子女之间固可不讲“道理”，却不能没有“尊敬”。爱情那玩意儿的变化极大，有时候因爱生恨，简直巴不得把对方分尸才舒服。有一对结婚60年的夫妇，大张筵席，庆祝他们的金刚钻婚，席间有记者问老太婆：“你们婚姻如此美满，不知60年间，也有吵架之时？”老太婆吃惊道：“吵架？有时真想谋杀！”但再大的恨都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可是一旦变成了轻视，爱便夹尾而逃。

男女之间，获得爱易，获得敬难，哪个人不爱鬈毛狗？又哪个人不爱金丝雀？可世界上很少有人见了鬈毛狗或见了金丝雀而双膝下跪的。夫妻间如果仅仅有爱而无敬，那种爱再浓都没有用，都有变淡变无的一天。崇拜和轻视只隔一张薄纸，一旦瞧之不起，便也爱之不起。

（余娟选自《倚梦闲话2：堡垒集》，人民文学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