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几何学
2014-09-17胡少卿
胡少卿
博尔赫斯是一个以建造迷宫著称的作家,但他的小说却给人留下了清晰明澈的印象。美国批评家约翰·厄普代克评价说:“这些他在头脑中构思的短小篇章具有一种坚不可摧的恰切,他练成了把模糊的观念和更模糊的情感澄清为具体形象的本领。”中国作家余华也说:“在我看来,他和中国的鲁迅是我们文学里思维清晰和思维敏捷的象征。”
这种“清晰”的效果是如何达到的呢?它与博尔赫斯的几何学思维有关。
几何学(或者扩大点说数学)意味着优美而清澈的点、线、弧,意味着平面与体积。它的特点便是直观、清晰,将现实世界解释为一些可以描画、可以把握的确切无疑的模型。我还记得自己的亲身感受。在经过了模糊、含混、暧昧、言不达意的大学四年文科教育之后,突然特别想念高中时解答几何题的日子。多么清晰明白,那些优美的图形在给了我们一个完满的答案之后,证实了思维美妙的胜利,真是令人怀念——我们混沌莫名的生活,永不能给出这样一个确凿无疑的解答。
博尔赫斯小说的几何学是一个屡屡现形但很少被关注的论题。最明显的例子存在于《死亡与罗盘》中。这篇侦探性质的小说,其核心结构由两个几何图形构成:等边三角形和菱形。已经发生的三起凶杀案的地点构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但侦探从种种迹象推断,凶手最终的目的是构成一个菱形。于是他赶往可以与前三个点构成菱形的第四个点去缉捕案犯,不料却落入了案犯设下的陷阱。原来这一切都是预谋好的,前三起凶杀案不过是诱饵。案件的发生地最终组成了一个菱形,而被害者正是侦探本人。这便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博尔赫斯的迷宫之一,但实际上它并非什么迷宫,不过是两个简单的几何图形的转换而已。
类似的情况还存在于《巴别图书馆》、《阿莱夫》、《曲径分岔的花园》等名篇中。它们都提供了宇宙的某种几何模型。《巴别图书馆》把宇宙想象为“一个数目不明确的,也许是无限数的六面体回廊所构成的”图书馆,小说所有的叙述都是由这一核心想象生发开去的。《阿莱夫》则以“一个闪亮的小圆球”来代表宇宙,这个小圆球存在于空间某一个特定的点上,其内无所不包,无所不有。在这些小说中,几何模型是博尔赫斯用以想象世界的一个直观方法,也是博尔赫斯用以发射想象的平台。
博尔赫斯的几何学还体现在他对某些几何原理的借用上,这些几何原理往往被认为是博尔赫斯小说富于哲理性的证明。比如在他的著名小说《沙之书》中,他写到了一本页码无限的书,这本书像沙子一样无始无终,页与页之间总还有其他的页冒出来。小说在开头部分即阐述了一些几何基本原理:“线是由一系列的点组成的,无数的线组成了面,无数的面形成体积,庞大的体积则包括无数体积……”尽管作者接下来说:“不,这些几何学概念绝对不是开始我的故事的最好方式。”但显然,故事就是依据这些几何学概念展开的,幻想的合理性也是建立在这种几何无限性上。小说中作者还极其幽默地想象:“我想把它付之一炬,但怕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无休无止,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在小说《秘密奇迹》中,一个正要被执行死刑的剧作家向上帝请求再给他一年的时间以完成自己的剧作,上帝恩准了,这样,“德国人按时的枪弹从发布命令到执行命令,在他的思想里延续了整整一年。”这里面有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影响。博尔赫斯在他的论文《时间》里,曾提到芝诺的一个著名悖论:运动物体在桌子的某一点上,为了达到另一个点,必须先到达它路程的一半,要到达这一半,又必得先到达一半的一半,如此类推,直至无限。因此,运动物体永远不能从桌子的一端到达另一端。这个悖论同样是基于几何无限性。它合理解释了何以《秘密奇迹》中的子弹轨迹有可能无限延长。
作为更深层次的对于几何的借用,博尔赫斯的几何学还体现在他对几何美学——对称和平衡——的追求上。
博尔赫斯的小说非常讲究对称。“对称”的结构方法在博尔赫斯小说中被广泛运用。博尔赫斯写了一系列展示自我分裂的小说,如《博尔赫斯和我》、《我和博尔赫斯》、《两个博尔赫斯的故事》等都是在对称中展开叙述,有一种对称的美感。除了具体的结构上的对称,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对称”是贯穿博尔赫斯幻想小说的理念。“镜子”是博尔赫斯小说的核心意象,镜子标识的就是镜前的现实与镜中的镜像的对称;进一步说,如果把博尔赫斯的大脑比喻成一面镜子,那么现实和幻想也构成了镜里镜外的对称关系。在《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特蒂乌斯》里,博尔赫斯就虚构了一个特隆世界,与现实世界构成了对比、对照关系。
平衡是和对称相关联的一个概念。博尔赫斯对平衡的重视是与他的对称思想联系在一起的。小说《第三者》描写一个女人介入一对兄弟的生活,最终被哥哥杀了,是一个“平衡——打破平衡——恢复平衡”的过程,追求平衡成了故事发展的动力。在他的幻想小说中,他对自己的幻想进行了节制。他自认为这受惠于英国小说家威尔斯。在谈到写作《阿莱夫》时,博尔赫斯提到了他:“我想起了威尔斯的见解。他说,在一篇描述幻想事物的小说中,如果想让读者的头脑接受故事,就只应许可一次描写一种幻想的事物。博尔赫斯在自己的创作中,有节制地想象,注重幻想与现实的平衡,这使得他的作品富于想象力且令读者悦纳。
几何学是深入博尔赫斯小说骨髓的东西,是博尔赫斯小说内部的工程支柱。墨西哥诗人帕斯对此似乎早有觉察,他在《在时间的迷宫中——博尔赫斯》一文的结尾部分评价道:“这些作品是罕见的完美作品,是文字和精神对象,根据一种既严厉又充满幻想、既理性又任性、既坚固又晶亮的几何形成。”
有一则关于德国数学家希尔伯特的逸事:他身边有一个很出色的弟子,有一天,友人发现这位弟子不见了,就问希尔伯特,希尔伯特回答说:“他的想象力不够,我让他当诗人去了。”在希尔伯特看来,数学甚至比文学更需要想象力,他本人就曾经提出过“希尔伯特的旅馆”这一著名的数学模型,同时也是一个美妙的文学想象:这是一家拥有无数个房间的旅馆。数学和文学都是对现实世界的提纯,都致力于创造一个美的世界,在清澈的理性之美和氤氲的感性之美中间,并不是没有一条相通的道路。博尔赫斯用自己的写作实践证实了这一点。(作者为对外经济贸易大学中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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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20世纪阿根廷最为著名的诗人、短篇小说家。智利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聂鲁达认为他是“影响欧美文学的第一位拉丁美洲作家”。博尔赫斯是一个以书为生、从书到书的作家。他一直在图书馆工作,曾长期担任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他的作品讲究叙述技巧,富于玄想色彩,充满智慧和思辨,往往在很短的篇幅里容纳宏大的想象力。博尔赫斯被称为“作家们的作家”,因为他的作品会深刻影响作家同行的写作。中国作家格非、残雪、马原、余华等都曾受益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