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棋伴我解乡愁
2014-09-17李武元
李武元
1968年底,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我这个初中生从大武汉来到了鄂西宜昌的一个小山村。
刚来到这个小山村,我自一种与世隔绝之感。特别是到了晚上,月光也时时被大山遮挡,天地一片黝黑,山村寂静得连一声狗吠也听不到。我们几个知青就在摇曳的煤油灯下摆开了棋局,要在“啪啪啪”的敲棋声中,在“将将将”的叫喊声中去驱赶无边的黑暗与静寂。
许是我们的闹腾,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步入我们的知青小屋。他姓李,是某小学的老师,每周末回家,是我们这个小山村最有学问的人。他说我们下棋好热闹,也来凑个热闹。原来他也爱下棋!我们顿时有了“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先是知青中水平最差的一位与他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棋局议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还不时爆发出:“臭!臭棋篓子!臭不可闻!”的叫骂声,知青小屋一时充满了生气,也冲淡了我们的乡愁。
该是正正规规下几盘棋的时候了。因为我在旁看过了李老帅的套路,掂量出了他的棋力,就提出让他双马。他眼睛瞪得像灯泡,说:“你好大的口气!还未交手就要让双马?”看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大家又笑开了:“不气,不气,试试不就得了。”结果可想而知,他只好红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过了一个星期,他又来下棋。我说:“我干脆闭着眼睛跟你下,怎么样?”他很惊奇地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能闭着眼睛下棋的人,我就不信你闭着眼睛能赢我!”结果又可想而知,既闭眼还让子,他也没有办法还手。他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对我有点崇拜了,并且他将我这点“绝技”到处传扬,说我下棋是神出鬼没,能闭眼擒敌,搞得一些不明就里的山民对我刮目相看。这一方面让我有点不好意思,另一方面,说实在话,也使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后来,大队的、公社里的一些象棋高手也慕名前来挑战,但都不是我的对手。到底是穷乡僻壤,他们成天忙于闹饱肚子,哪有什么心思作点象棋研究,哪有多的时间进行棋艺交流。所以,下棋只是山区中为数不多的人偶尔为之的不怎么用心的一种游戏。当他们碰到我这个从大城市来的,对象棋做过一番研究,又经过大城市高手交战洗礼的棋迷,就难以抵挡了。我们完全不在一个等级上,我是胜之不武啊。尽管如此,我与山民下棋,还是愉悦了身心,收获了欢乐与友谊,并近距离地感受到了他们淳朴的天性,以及他们在艰难生存条件下的喜怒哀乐。
的确,封闭的大山中是出不了好棋的。想当年的三位全国冠军:杨官磷、李义庭、胡荣华,就分别来自广州、武汉和上海这三个特大城市。棋与城市的关系,就好比船与水的关系,水涨才能船高。越是人口稠密,经济和文化越集中的地方,棋艺水平就越高,棋手就越强。有鉴于此,我怀着孤独求败的心情,步行三十余里山路,穿过笔架山,绕过笔架树,来到宜昌市寻访象棋高手。
宜昌市是鄂两重镇,三教九流,五行八作的能人怪才不少,其中不乏棋艺超群者。市中心有个叫“荷花池”的地方,类似现在的休闲娱乐场所,就有个外号“陆天王”的人在此摆象棋擂台。他当年大约四十米岁,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加上那时时闪动凶光的眼神,真叫人不寒而栗。我在棋枰边观察他的刀法,心中暗暗叫好:此人当是宜昌市第一高手,棋力在我之上,我可有好棋下了!于是我上台向他唱喏后,就架起了当头炮,向他的中帐大营猛攻。或许是他没有将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放在眼里,还招虽然刚猛却有所轻率。我抓住他的破绽乘虚而入,将他的防线越撕越大,终于生擒了他的老将。这时他才仔细地端详了我一会,又闭眼沉思了一会,轻声而有力地说道:“我们再战!”
接下来的战斗激烈而残酷,他谋定而动,准备拿棋的手几次伸出又缩回,他的手指粗而长,就像小钢叉在棋盘上上下移动,以寻找最佳的点位给对手以致命一击。他的打击越来越严厉,我拼死抵抗,却还是四面楚歌,风声鹤唳。
一胜一负,不能罢兵。接着又下了多盘,我胜少负多,他明显占了上风。
真是不打不相识。荷花池大战使我俩成为经常切磋棋艺的朋友,也是我在异乡结识的第一位象棋高手。后来在与他的反复较量中,我的棋力也得到提高。所以说,强劲的对手就像一块磨刀石,借助这块磨刀石,我将自己的战刀也磨得越来越锋利了。又通过他,我认识了宜昌市的其他一些象棋好于,如某中学的万老师,某大厂的刘师傅等。有时棋下得太晚,赶不回小山村了,我就在他们家中过夜。打搅得最多的是刘师傅,他当时比我大十来岁,父亲早故,只侍奉老母一人,又没有结婚,我就与他抵足而卧,常常是边讨论棋局边入睡。
我也在万老师家中过过夜。他结了婚,有两个孩子,住房十分狭窄,我就在他的小客厅里与他下棋到天明。难得的是,他的爱人从来没有唠叨他,因为她知道他太爱下棋了,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是他最高兴的事。
在我下乡的日子里,与高手过招是充满诗意的。象棋伴我解乡愁,艰难岁月不寂寞。1969年夏天,已在武汉结识的象棋高手龚铭来信,要从他的下放地枝江百里洲到宜昌。从武汉关码头分别后,已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了,得此信我非常高兴。那天,我在长江边的九码头迎接他,然后在最繁华的解放路一带找了一家酒馆畅饮酒,猛抽烟,大谈棋。龚铭讲,酒是开胃的,烟是顺气的,棋是解愁的!我听后哈哈大笑,说:“太精辟了!我今天要带你去见识见识宜昌的象棋高手,让你好好解个愁!”
他先足与万老师交手。万老师棋风稳健,偏重防守,深沟壁垒,严阵以待。龚铭是攻守兼备,以攻为主,该防守时就防守,该发力时就发力,他见万老师这样阵势,亦喜亦忧。喜的是进攻的主动权在自己手中,忧的是老虎不出山,就很难捉住它。果然,第一盘鏖战良久,还是以和棋告终。中场休息,我与龚铭分析了万老师的棋路,谈了我与万老师下棋的体会,帮他制定了调虎离……诱敌深入的办法。这样效果明显,龚铭一路高歌,完胜了万老师。
我们一路上哼唱着“四渡赤水出奇兵,毛主席用兵真如神……”当年的流行歌曲,来到了陆天王的家。陆天王知道来者不善,一开始就使出了浑身解数,大战龚铭。他到底不愧为宜昌第一高手,尽管中场休息时我与龚铭出谋划策,但几局下来,龚铭还是未能占到便宜,最终打了一个平手。龚铭讲,陆天王的棋彪悍异常,有霸气,有杀气,比万老师下得过瘾!明天再找他。
后来的几天,龚铭几乎天天与他缠斗,或在他家,或在“荷花池”。最终龚铭以多胜他几局的优势结束了这次宜昌之行。
当然,在宜昌的其他时间里,龚铭都是与我切磋、探讨棋艺。那的确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当年与他在宜昌九码头分手时,我说:“明年春耕忙过后,我要去拜访你,也成就我的枝江之行。”他说:“我一定到洲头去迎接你!”
但因为种种原因,他也来信催过多少回,我在这一年的盛夏才得以成行,还是同班同学,也是棋艺爱好者王家强主动来约我的。我俩下山,先到宜昌市,我免不了要与陆天王、万老师、刘师傅等棋友作一番手谈。然后乘船,顺江而下到了枝江。就在枝江县城的棋摊上,我与当地高手下了几盘棋。他们棋力稍弱,与宜昌高手相比还是差了一个档次。再到江口镇,镇口过江就是百里洲了。在等船的时间里,我们寻访到了镇上的象棋冠军,我三下五去二就缴了他的械。王家强说:“你这是身怀绝技,仗剑远游啊!”我说:“量级不同,还是胜之不武啊。”
船到百里洲,龚铭已在岸边等候多时。三人兴高采烈向龚铭的知青小屋走去,看到那两边一望无际的平整良田,嘉禾茂密,西瓜硕大,我十分感慨地对龚铭说:“山区真不能与平原相比,我要是下放到百里洲就好了,不仅生活条件好,还可以随时与你下棋。”
进了知青小屋,龚铭拿出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上等粮食酒招待我们。酒都喝得晕晕糊糊了,龚铭还是端出了他心爱的棋具,说:“宜昌一别,我俩一年都没有下棋了,酒要喝个痛快,棋也要下个痛快!”家强在一旁扇火说:“高手过招,我今天要看个痛快!”双方互打“醉拳”,没有风平浪静,只有波澜丛生;没有礼让三先,只有兵戎相见。那一阵好杀啊,只见棋盘上狼烟滚滚,战旗猎猎,看似中原逐鹿倚强势,又像要塞争锋仗利钩;谁说棋子无言如潭水,分明虎奔豹突走貔貅。象棋,总是给我们带来了酣畅淋漓的快意。
晚上,龚铭揣上手电筒带我们到水田里去捉青蛙。百里洲的青蛙真是又大又肥,灯光一照,它就一动不动了,一抓一个准,一抓一大篓,不一会我们就满载而归。接着连夜开了个青蛙宴,边喝酒边解拆白天的棋局,继续享受着象棋给我们带来的欢乐。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世事变幻,何须百年?我完全没有想到,从枝江百里洲回到宜昌小山村不到两个月,即1971年9月我就被抽调到了宜昌钢铁厂,从山民变为了工人,每月都有固定工资,每月都有钱用啦。还有高兴的事情呢,龚铭也被抽调到了宜钢!我再不愁起码要走30里山路才能找到好棋手了。在宜钢的那段日子里,我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用在与龚铭讨论棋局和对弈上。工棚中,我与龚铭交战,周围总是围满了人,大半是棋迷,也有纯粹是来看热闹的,总之,在那个文化娱乐单调贫乏的年代,我俩下棋及引来的围观,也算是钢厂的一道独特风景。
不久,龚铭被派往宜昌农机厂去实习,这足个老厂,有正规的职工宿舍、食堂、澡堂等,生活设施比较齐全,不像宜钢,刚开始基建,只是一大片芦席棚,生活条件很差,比如下棋就受到统铺和定时熄灯的限制,打手电筒下也影响旁人的休息。所以,龚铭总是邀我到农机厂去下棋。我几乎每个周末一下班,就直奔农机厂,吃罢晚饭就与他在灯火明亮的小棋室中下棋,研棋到转钟,宵夜后,又接着下。一下一通宵是经常的事,星期天上午则睡大觉,下午义同去“荷花池”,或是去会会陆大王、万老师等棋友,总之不离象棋活动。
人生三杯酒,流年一盘棋,我又迎来了人生的一个大转折。1971年5月20日是个难忘的日子,这天我与龚铭及其他好多在宜钢工作的武汉知青乘“东方红”号大轮船离开宜昌,重返故乡进武钢。因为宜钢“下马”了。
我站在船头,看着滔滔的江水,急切地希望它奔流得再快一些,我好早一点回家见到爹娘。但我还是转过身来,不无深情地望了望宜昌,向这片留下我青春印迹的山水挥了挥手,口中喃喃道:
别了,宜昌的象棋岁月;再见,宜昌的棋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