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乎者也老先生

嵇绍波

10岁那年，我同村里其他野小子一样，被老先生挨家挨户上门请进了教室。老先生满口的之乎者也，是一位私塾先生，姓谷，既教语文又教数学，是个和蔼的老头。背地里村里人都爱尊称他为“之乎者也老先生”。

平时在家我们是庄户人家散养的鸡和鸭，到处乱跑乱窜惯了，一时间让我们坐在教室里钉在板凳上，真是如坐针毡，心里如猫抓一般，一刻也不能安宁。外面一有风吹草动，一个个都侧身扭头，眼睛骨碌碌地跟着转。若是有一只小麻雀不小心飞进教室，教室里就像炸了窝，叫喊声、哄笑声乱成一片。我们欺侮老先生年老，手里又没有吓人的戒尺，只会摇头晃脑之乎者也，因此老先生的课经常是闹哄哄的。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有一天课堂上再次闹哄哄的时候，老先生破天荒地没有之乎者也地说一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而是静静地站在讲台上，一语不发。我们都被老先生反常的举动唬住了，都怔怔地盯着老先生看，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老先生看我们都静下来了，才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我教你们唱首歌吧！”唱歌，对于我们乡村的孩子来说是新鲜事。甭说唱，就是听，也只有在村里放电影时才有机会听到。平时听到的只是家乡的小淮调，今天老先生要教我们唱歌，心里涌过的喜悦和兴奋，不亚于听说村里要放电影。至于当年老先生教给我们的是一些什么歌，大抵都忘了。但我清楚地记得自那次以后，老先生的课再也没闹哄哄过。我们惊讶于老先生肚子里有那么多美丽动听的歌。那时老先生在我们的眼里，就是当红的歌唱家，我们对老先生的崇拜，就像如今少男少女们追星般狂热。我们都以老先生是我们的老师而自豪，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我们都把老先生教给我们的歌唱得山响。

老先生多才多艺，不仅是个歌唱家，而且还是一个道行高深的魔术师。他上课的时候，总爱带许许多多的道具。比方说，数学课上，用两个火柴盒拼起来，外面用白纸糊成正方体，六个面再用毛笔写上数字“0”到“9”，和“加”“减”“等于”符号。然后，把这些正方体放到一起组成算术题，让你再在正方体中找出你所需要的答案，一堂枯燥的数学课，就在拼拼搭搭中完成了。而语文课的办法就更巧妙，将字母写在硬纸圆盘上，挂在黑板中央。随着他手指的拨动，圆盘也跟着转动起来，一个个字母就活了，如同放电影一般。这种方法常常使我们忘记外面的风吹草动，觉得上课原来也可以这样的生动有趣。至于老先生这些道具，我时常想，如今市场上卖的教具大概也源于他的启发。

老先生还有个绝招，能让我们这些在乡野间疯惯了的孩子，不再在上学路上磨蹭撒野，放下饭碗就往学校跑。因为谁要是来学校早，就有机会和老先生玩扑克。和老先生玩扑克，其实是做数学题。看谁先摸到牌，即第一张和第二张牌上的数字加起来正好等于第三张或第三张和第四张组成的数。我就曾赢过老先生一次，奖品是一本白纸本子，一本白纸本子在当时可是无价之宝，因为当时我们用的本子都是黄色的草纸装订的。对于这样的奖励，使我狠练加减法，以期有机会再打败老先生。

对付我们这些野孩子，老先生就是有办法。在墙上贴上许多纸，纸上都是老先生亲手绘制的迷宫图，在曲曲折折的弯道里，让你探宝，或者寻找唯一的出口。课间的时候，我们就围在这些图的周围开动脑筋，叽叽喳喳地讨论。这样，不仅开发了我们的心智，还使我们不断获得学习的乐趣。或许，正是老先生这种特殊的教育方法，收敛了我们的野性，使我们能够安下心来认真读书，在书本中流连忘返。

然而，无论老先生多么努力使我们喜欢上读书，最终我们还是逃脱不了回家种田的命运。我们父母的想法很简单，能识几个字，会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回家种田，长大后成为他们的翻版。这一切对乡下的孩子来说，命运在冥冥之中早被设定好了，没有任何悬念。因此父母从不放松对我们劳动的训练，大忙时的割麦收稻插秧，平时的烧饭割草一个不落。为了参加劳动，迟到和逃学成了家常便饭。

然而，我的命运在某个冬天的早晨突然拐了一个弯。那天我因为我上学迟到，老先生对我来了一次家访，父亲解释说最近家里忙，早上帮着做家务耽搁了时间。老先生和父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夸我聪明，是一个读书的料……临走时老先生还之乎者也地说了一句：“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至今我还记得父亲当年听到这句话时，脸上先是满满的错愕和惊喜，接着是满满的憧憬和幸福。我想父亲就是从那时才开始慢慢地意识到，我的命运原来是可以和他不一样的。

老先生是一个熟读四书五经的人，他的话父亲坚信不疑地听了。父亲尽了一个农民所能够尽到的最大努力，成功地把我送进了大学，使我成了村里少有的几个大学生中的一个。如今，我也成了一名人民教师，每当我面对任性调皮的学生时，就会不期然地想起老先生，想起他的循循善诱，以及那改变我一生的一句话，我的恼怒就会慢慢平息下来，从而滋生出些许宽容和爱意。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