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随心动
2014-09-16王实刚
王实刚
为皮耶罗流泪
皮耶罗一定理解我的感受,因为每次热身我都能从他脸上看到和我相似的表情。在尤文的最后一年,他承受了巨大痛苦:就像一段刻骨铭心的爱,随着时间流逝,不可阻挡地破碎,消亡。
他上不了场,他备受折磨。郁闷在他心里累积,尽管试图掩饰,但他体内有一股毁灭这个世界的冲动:远离足球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他从未向队友抱怨过一句,他总是保持着尊严。更衣室里你几乎见不到他,因为他有自己的训练师。每天早晨,他比任何人都先到,他换好衣服后便把自己关到一间小健身房。只有有球训练时,他才会加入大部队。我们知道,当球队需要他时,他就在那里。所有人都为一个冠军的离开而难过,尤其是当时球队正处于复兴中。
我不知道他和阿涅利主席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永远也不会主动问,因为我对双方都充满了尊敬。我唯一知道的是,这一切都源于对一份合同期限的分歧,尽管那份合同最后没有出现。
皮耶罗还有许多东西可以奉献给尤文,从性格到职业素养,他都无可挑剔。2012年5月最后一次代表尤文出场后,他在更衣室泪流满面,所有人都和他一样。
皮耶罗去悉尼,地球的另一端,继续自己的职业生涯。他没有其他选择:如果他留在意大利或者欧洲,他会被无限的乡愁包围。尤文对他来说简直有种物理性的吸引,就像把磁铁的正负极放在一起。
由于我对意大利国家队的贡献,有一些对手球迷也会为我鼓掌。相比起来,皮耶罗从对手球迷那里赢得的尊敬肯定比我多:他职业生涯只属于一家俱乐部,他是历史上最伟大的球员之一,因为他对忠诚的诠释超越了足球。
皮耶罗的成就尤其难得,因为他处于尤文最巅峰的时期,对手们很容易对赢得一切的球队产生一种原始的仇恨,做出粗鲁的行为。
在国外,乘坐大巴前往球场的旅程十分轻松,球员们在球场外下车,和双方球迷一起愉快地走入球场。在意大利,客场旅程常常是恶梦:我厌倦警车开道、护航,警察应该去保护反黑手党的英雄而不是我们球员。
烟雾弹、催泪瓦斯、木棒、鞭炮……我们的大巴遭受过各种各样的袭击。2012-13赛季在那不勒斯打客场,我们遭遇了职业生涯最危险的一段旅程。延绵数百米的那不勒斯球迷在酒店外等我们,有人试图冲击大巴。如果只是制造噪音和扔鸡蛋,我压根就不在乎,但事态渐渐失控。在圣保罗球场外,我们的大巴被一个砖块击中,我和队友们害怕极了,甚至有人趴在地上。砖块击中玻璃,就在阿萨莫阿的座位上,谢天谢地那些玻璃裂开了却没有破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件事让我明白,我们可能是用生命在踢球。那天砸中大巴的是砖头,有谁能保障哪天不会有子弹呢?如何控制数百米歇斯底里只为伤害我们的暴徒?
除了肢体上的暴力,对手球迷还用语言上的暴力攻击尤文。许多人称我们为“小偷”,他们忘了这个词已经属于过去了,尤文已经接受了降级的惩罚。编歌羞辱对手是意大利球迷首创的,我在他们口中变成了“大便”或“XX养的”,如果我被人踢了,他们会说我应该去死。
意大利缺少一种文明的体育文化,极端球迷们认为他们有权在球场内为所欲为。作为球员,我们应当谨言慎行,一点点地扭转这种暴力文化。当然,我们还需要法律的规范和保护。
“斗士”巴洛特利
相比起我,巴洛特利受到的侮辱还要严重,因为涉及种族歧视。
我在尤文图斯球场听到过“我们跳巴洛特利就死”的口号,而全意大利的极端球迷都用猴子叫来侮辱他。我承认,他的处事方式有时不讨好球迷,但如果他是个白人,情况绝不会这么糟。
好在,那些声音没有击垮巴洛特利,反而激发他的斗志。对付这群人渣,最好的办法就是忽略他们:如果你在意他们说的,你就把他们抬高到对话者的角度,应该让他们死在孤独和寂寞的角落里。
每次国家队集训看到巴洛特利,我都会报以一笑,这是我向他释放“我和你在一起”的信号。普兰德利也给过我们一些建议,“如果你们听见有人侮辱马里奥,就一起过去拥抱他。”在米兰的一场友谊赛中,博阿滕曾以罢赛抗议歧视,但我认为离场不是最好的方法:这是逃避而不是还击。不过,如果我的队友认为自己受到的侮辱是不可接受的,我尊重他的感受,但我也会和其他队友商量要不要全队罢赛。
我喜欢马里奥的个性,永远在球场上进行还击:有时他会在进球后向对手做出闭嘴的手势,以胜利者的姿态。
论球技,马里奥无可挑剔,我甚至希望他穿上尤文球衣。顶级球员才有资格挑选球队,在马里奥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我迟早会去米兰”,他说到做到。
不过,我始终对他加盟尤文抱有希望,因为他有一名世界级的经纪人,米诺·拉伊奥拉,一个连自己名字都愿意卖的人。我可不是开玩笑,以下是某次他与记者朋友的对话。
“米诺,你的姓应该如何读?重音落在第一还是第二个音节上?”
“落在哪儿都一样,只要你能付我钱。”
巴洛特利如果来尤文,一定会受到更衣室的爱护。布冯、基耶利尼、马尔基西奥时刻准备好用自己的热情感染队友,在他们的示范下,牺牲精神是义不容辞的责任而不是可有可无的许诺。米兰的更衣室和尤文很像,但国际米兰则不然。
普兰德利了解我们,他在国家队为我们营造了同样的氛围。如果愿意,布冯可以对全队说“你们都得听我的,我是队长”,他从没也永远不会这么说。我的球队都充满民主精神,不存在“元老院”之类。
从某种意义来说,尤文现在的成功得益于那次“被降级”。受罚之后的几年十分艰难,但是却增强了球队的归属感,最初的愤怒渐渐转化为一种激励:今天,当一名尤文蒂尼不再是一种耻辱,而是一种荣誉和尊严。
每天,孔蒂会收集报纸上关于我们的新闻,把它们剪下来贴在更衣室的门上,他还会用红笔标注最精华段落。
“小伙子们,看见那些家伙的话了吗,他们说尤文赢得不光彩。”
“纯粹扯淡。”我们一齐说。
“你们看了红色那段吗?“
“有人说我们是全世界最遭人厌的球队。”
“很好。下次在球场上相遇,别忘了谢谢他们。这种说法是对我们的肯定,尤文回来了,所有人都畏惧我们,记住,对手永远只爱那些没法战胜他们的球队。”
“教练,还有人说你是疯子。”
“在那个人说的几千句蠢话中,总算还有一句思路清晰的。现在你得给我1.2欧。”
“为什么?”
“买报纸的钱。”
马特里,重度强迫症患者
内斯塔去了加拿大,德罗西只能在国家队见到,马特里是我转会尤文后的第一位室友,也是我最新的捉弄对象。
他知道最生僻的疾病名称,并总怀疑自己得了那些病:才打了一个喷嚏,他就打电话给队医,“大夫,我感染肺炎了”;皮肤上出现一个小疙瘩,他会描述成“我食物过敏了,我快死了,救命”;每次鼻子发痒,他都会怀疑是疱疹的前兆。毫无疑问,他是重度强迫症患者。
在球场上每次射门偏得很远时,他都怀疑是自己的结膜炎影响了准星。这时我会说:“别担心,你100%健康,下次不要手痒过度了。”他笑起来,但这又引起了他的牙疼,他忍住笑,耳朵又鸣起来。
我有时故意刺激他,“嗨,你流鼻血了。”
“一定是鼻衄。”
“鼻什么?”
“鼻黏膜破损引起的流血。”
“我觉得你脑子出血了。”
“什么?我脑溢血?”
“天啊,你赢了……”
如果得了流感,他恨不得每过几分钟就量下体温,我甚至怀疑他纯粹是享受与体温计接触的感觉。为了放松他的神经,我决定开个小玩笑:那天晚上他刚睡下,我找来一张尤文队刊里附送巴尔扎利的海报,我将它贴在马特里的床头,然后用手机拍下来,我给照片标注上“这就是真爱”,然后发给了队友们。
每次他在洗漱间刷牙或是耐心地往脸上抹他那堆护肤品时,我会突然冲进去,像疯子一样对他大喊。
“安德烈,你会把我吓出心脏病的。”
“那就是我要的。”
医生们烦死马特里,我却对他五体投地。他有天生的射手嗅觉,一脚触球就能破门。他的效率惊人,我认为他是被严重低估的球员。如果我是一名球队老板,他绝对是优先的引援。
我经常鼓励他,“嘿,你有让全意甲后卫头疼的实力。”
“头疼?”
“别担心,只是种比喻。”
有时我想偷偷录下马特里的表现发到网上,但足球界似乎不喜欢慢动作和倒带(至少裁判没权利这么做),于是我放弃了。
2006年世界杯决赛,齐达内头顶马特拉齐被罚下,所有人都知道,是第四官员通过慢镜头看到这一犯规,提醒主裁出示红牌的。主裁判不是机器人,他们无法避免误判,对边裁来说,在电光火石间判定越位甚至超出了人类正常的反应速度。依靠现代技术的帮助,裁判至少能减少50%的误判。
我并不是说,足球比赛的执法要全部电子化,电子眼无法判定防守球员的犯规是否恶意,但依靠电子监控设备,裁判至少能判定一个球是否出界,一个犯规是在禁区内还是禁区外。我希望看到一种更现代的足球,但那些在权力结构顶层的人更关心他们的钱袋子而不是足球的公正。
相比起欧冠,意甲的的比赛后,教练和电视嘉宾们往往炒得不可开交。一个越位或一次犯规被反复播放,大家花几个小时讨论可能出现的判罚,最后的结果往往是:裁判做出了最糟糕的决定,而那个决定完全改变了比赛的走势。自然而然地,裁判们的公信力越来越差。义愤填膺的人忘了,球员们在场上有失误,教练的排兵布阵太死板,球队经理赛季前也买错了人。
网球界已经给我们树立了最好榜样:澳网决赛冠军点,纳达尔发出一记模棱两可的ACE球,裁判判定界内,可鹰眼显示球刚好出界。纳达尔丝毫没有抱怨,准备二发,对手和裁判也没有受到影响,继续比赛。
是时候拥抱未来了。
向千万年薪说不
我对一切事物都有观点,我从不吝惜表达看法。2004年欧冠半1/4决赛第二回合,我随米兰前往拉科鲁尼亚,第一回合我们在主场赢了4比1,大家都认为,对手翻盘的概率约等于加图索成为艺术家。
最不可能的事偏偏发生了,他们打了我们4比0。必须承认我们自己踢得一团糟,但多年后回想那场比赛,我愈发觉得事有蹊跷:我们的对手整晚都在疯跑,即使那些不以速度和体能见长的老将。最让我吃惊的是,即使中场休息他们也停不下来,主裁判一吹哨,他们就以博尔特的速度向更衣室冲去,在那15分钟里他们不停地活动。我没有证据提出指控,所以以下是我根据亲眼所见做的猜测:这是我第一次怀疑与我同场竞技的人使用了兴奋剂。
无论真相如何,拉科鲁尼亚在于波尔图的半决赛中失利,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们彻底告别了欧洲赛场,从此默默无闻。
我相信,禁药在意大利不是严重的问题:我们球员随时准备接受意大利奥委会或是欧足联的突击检查,这些尿检和血检全面又细致。他们甚至从训练场叫走球员,被抽到的人通常欣然配合。服用禁药的风险太大了,无论是道德层面还是对身体造成的伤害。每个赛季之前,队医会给我们列一份禁止服用的药品名单,我甚至会在吃阿司匹林前向队医汇报。
如果经纪人图里奥给我打电话,并且在接通后不问好,我就知道有事发生了。2011年的某天:
“安德烈,卡塔尔人想要你。”
“什么?”
“你将去卡塔尔踢球。”
“你疯了吗?我做梦都不想去卡塔尔。”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现在去太早了。”
虽然在米兰最后一年很少有机会上场,但是我从来没想过去国外踢球。
“听着,连瓜迪奥拉都去那里踢过。”
“可那会儿他职业生涯已经快结束了。”
“好吧,那你至少得去见见他们,这是礼貌。”
“好的,他们什么时候到。”
“他们早到了,系上领带,我马上来接你。”
想要我的是萨德,那年世俱杯的参赛球队之一,球队老板在米兰市中心的萨沃亚王子酒店的豪华套间等我们。
“你好,这是你的合同。”
“很高兴能在这里见到你们,真是荣幸。”
“你不必现在就签,我们可以给你一些时间考虑。”
“事实上,我今天来只是为了认识你们。”
我们之间似乎出现了沟通障碍,他们谈的都是未来的事,而我的思绪停留在当下。不过,那天我发现圣诞老人真的存在。
“安德烈,你有几个孩子?两个吗?我们在卡塔尔有最好的英文国际学校。”
“但是我更希望他们说好意大利语。”
“没问题,我们将为你建一所新学校,聘请最好的意大利老师。你喜欢车吗?喜欢?太好了,希望你喜欢我们为你准备的几部法拉利。如果你思念家乡,我们的私人飞机随时带你回意大利。”
“但是……”
“合同在这里,为期4年。”
“谢谢,但是……”
“总共是四千万欧元。”
图里奥的眼睛亮了。
“四年四千万欧元,不是年薪。你得理解我们,金融危机对我们冲击很大。但别担心,如果你嫌少,我们可以再谈。”
我知道,无论当时我提什么要求他们都会答应。但为了不引起误会,我觉得终止这次“谈判”。
“非常感谢,但我没法答应你们。去你们那意味着我将终止高水平的职业生涯,我觉得我还有能力在欧洲多踢几年。如果我改变主意,会给你打电话的。”
“一千一百万?”
“图里奥,我们走。”
“一千二百万。”
“图里奥。”
“一千三百万。”
最后,几乎是我把图里奥拖走的,他陷入了恍惚状态。走出酒店,我看看手表,21点21分,我的幸运数字叠加,命运之神似乎在褒奖我的选择。
我的父亲生于21日,这也是我结婚和在意甲亮相的日期。我很早就选择它作为我的球衣号码,至今未变。这也是为什么我的自传终结于第20章:第21章的故事正在发生中,将来再向你娓娓道来……(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