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辉小说创作中的突破点
2014-09-15刘宏志
刘宏志
在某种意义上,赵文辉算是一个比较自觉的小说家,他很自觉地书写豫北乡下、乡镇的人和事,从而成功地给自己营构了一个独特的“一个人的豫北乡下”。赵文辉的豫北乡下具有典型的豫北乡土文化特征,这里面有乡民们的婚丧嫁娶,恩怨情仇,也有年轻男女的儿女情长,不一而足。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赵文辉对豫北乡土世界的营构,最大的价值不是惟妙惟肖地描摹的乡村生活的各种形态,而是寻找并发现了豫北乡村世界内部的精神。
一
乡土小说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有着悠久的传统,从鲁迅开创现代白话乡土小说这一脉以来,薪火相传,且向来不乏大家出现,比如1930年代的沈从文,1940年代的赵树理,新中国成立之后的贾平凹、刘震云,等等。在这传承的过程中,乡土小说也形成了一些显著的书写特点,比如强调地域色彩表达,强调地方方言的使用,等等。在我看来,赵文辉是自觉继承了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的书写传统,有意识地建构自己眼中这个独特的豫北乡村。而且,更具体点说,赵文辉显然受赵树理为代表的乡土小说传统更为明显,比如更强调小说的故事性而不是诗性,更强调语言的俏皮、活泼,等等,这种有意识的学习和继承,也形成了赵文辉笔下独特的豫北乡村形象。
赵文辉笔下的豫北乡村是杂乱无章的,大至人生命运的转折,小至生活中的小矛盾,都可以成为他描写的对象。在他笔下,有乡下男女的偷情(《张木匠》),有未婚青年的焦虑(《大麦先熟》),有酒场上的众生态(《在茄庄》),也有新婚时的风俗描绘(《扫床歌》)。各种各样的豫北乡村风俗、生活事件在他笔下一一铺展开来,赵文辉眼中的豫北乡村形象也正是在他这看似杂乱无章的叙事题材中开始慢慢呈现出来。从赵文辉的小说来看,他豫北乡下形象的营构,和他出色的场景描写能力密不可分,他能在寥寥数语中就把场景刻画得栩栩如生。
中国乡土小说素来以刻画人物见长,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赵文辉显然也颇有心得,就他的小说来看,其人物形象的塑造对于他豫北乡村形象的营构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小说《在茄庄》主体部分描述的是在茄庄喝酒的场景,小说中几个人物出场、喝酒,形象各不相同。这些喝酒的人各有特点,二弟作为一个医生,看似讲究、聪明,但是实际的不讲卫生;黑胖子只是村里一个小片长但却是一身的官气、霸气;老汉辈分低,又瘦小,喝起酒来来却是混不吝劲儿十足。显然,赵文辉对人物形象的塑造、刻画并不是浓墨重彩,反复渲染,而是师承鲁迅的白描手法,寥寥数语刻画出一个人的典型特征,从而让这个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但是,描绘好一个人的特征,可能只能把这个人的形象描绘生动,却不足以在人物形象的描绘中呈现出整个地域的文化特色。赵文辉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营构之所以能成为他笔下豫北乡下整体形象的有机组成部分,很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很自觉地把他笔下的人物置于了独特的豫北语言、文化规范之中,置于了豫北乡村政治、乡土伦理的规范之下。赵文辉小说在语言上特别强调地域性,小说对地域方言的使用,这不仅表现在小说人物语言上,而且还体现在小说文本的整体叙事语言上。在小说文本的叙述语言中,赵文辉有意识地把地域方言和书面语言混用,从而首先营构了地域文化氛围。赵文辉小说的特点是能有机地把地域方言浑圆融合地结合进小说叙事之中,而不露出任何的不协调,这显然是一个小说家长期语言叙事训练的结果。《茄庄的愤怒》中,茄庄人都对非常不满意村庄路况的不好,下雨一身泥,于是,村支书决心修路,这是一件符合全村人利益的事情,也得到了大家的拥护。但是,修路到赵老四家时,遇到了阻力,赵老四索取高额赔偿费,否则不能拆他的房子。当愤怒的茄庄人要强拆赵老四家的房子时,赵老四说,他哥哥说了,老屋子不能拆,因为他哥哥之所以能当上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和老屋子的风水有关。最终的结果是,茄庄的路修不下去了,茄庄人继续生活在极其不便利的交通环境之中。这种状况,在城市,在现代文明更为普及的地方,显然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是,这符合豫北乡下的乡村伦理。首先,村民们相信这种所谓的风水之说;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在乡村伦理中,特别强调恩怨相报。因为赵老四的大哥为村里做了很多事情,所以,即便他的一些事情危害了村民的公共利益,村民们也不能去诉求自己的正当权利,因为这会被视为不道德。
赵文辉关于豫北乡下题材的书写似乎是杂乱无序的,但正是在这似乎庞杂无序的书写中,来自豫北乡下的各色人等在他笔下隆重出场,各种豫北乡下生活场景在他笔下被描绘出来,一个独特的乡村地域生活形态在他笔下被建立起来了。
二
对于赵文辉来说,描述豫北乡下的生活形态或许并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还想要发现豫北乡村的精神生态,于是,对乡村精神生态的探寻成为赵文辉小说的一个重要方面。从豫北乡村精神中,赵文辉发现的有善良,有诗意,也有冷漠,麻木和冷酷。赵文辉把他发现的乡村精神表述出来,从而构成了一副色彩斑斓的豫北乡村精神众生相。
爱和诗意显然是赵文辉所要着力歌颂的,于是,在他关于爱,关于善的小说中,往往都洋溢着一种诗意的氛围。《刨树》是赵文辉被评价颇高的一个小说,小说中的男人小时候害过病导致智商受到影响,脑筋笨,对于这样一个丈夫,妻子没有嫌弃,反而把他当孩子一样对待,格外疼爱。这个脑筋笨的男人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他因为同情两个没有找到活儿干的刨树人,和妻子商量,让他们把自己家还未成才的一棵树刨了。中午吃饭的时候,还特意给两个男人买肉,做饭。两个男人感动于他们的善良,几天后过来,又专门给他们做了一对小椅子。小说情节极其简单,但是通篇都洋溢着爱的暖意:男人对母亲有爱,母亲对男人有爱;男人对妻子有爱,妻子对男人有爱;夫妻俩对刨树人有爱,刨树人对夫妻俩也有爱。在爱的交互融汇中,小说充满了诗意的气息。
当然,乡村精神生态中不仅仅有爱,也还有自私、狭隘、冷漠和冷酷。《在茄庄》是一篇颇有意味的小说,小说叙述的中心故事是叙事者“我”到茄庄收棉花,在茄庄的合伙人老姚中午请我吃饭,一定要喝酒。当“我”提出生意重要,下午还要工作,不能喝酒时,合伙人老姚则强调客人来了,一定要喝酒,这是茄庄的规矩,并保证不喝多。在两人喝酒的过程中,不断有其他茄庄人进来,加入喝酒的队伍,最后,“我”喝得酩酊大醉,工作还是耽误了。整个故事并不复杂,但是赵文辉却写得饶有趣味且意味深长。茄庄整个村子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但是,却家家户户都存有小山一样高的酒瓶子。小说指出,这不是茄庄人收购酒瓶子的结果,而是这所有的酒都是他们自己喝掉的。换言之,茄庄人可以不盖房子,但是不可以不喝酒。而且,如小说中的老姚,正在做生意的时候,正是工作很忙的时候,喝酒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哪怕为了喝酒而耽误工作,耽误生意。换言之,茄庄人可以不挣钱,但是不能不喝酒。小说中还有一处描写,似乎是闲笔,但是意味深远,老姚的女儿,瘦得像猫一样,可是老姚却从来没有把她送到市里医院看看,只是简单地说她厌食。不能说老姚不爱女儿,但是,这个爱显然是粗糙的,而且,对女儿的爱,显然比不上对喝酒的爱。更有深意的是小说中几个陪酒人,片长官阶不大,官威却很大,因为我拒绝喝酒,便大耍官威。陪酒的瘦小的老汉,在我拒绝喝酒的情况下,居然给我下跪。他们把喝酒,把喝酒中的斗气、面子当做了生活最神圣的物事,而真实的生活却从他们生活中缺席了。茄庄人显然是麻木、愚昧的,小说也点出了他们愚昧麻木的原因——他们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进入到现代世界的精神之中。现代性笼罩之下的世界强调科学、民主、自由、进步,强调进取,但是在茄庄,从来就没有接受现代性精神,他们仍然生活在传统的混沌状态之中,所以,他们不思进取,他们对贫穷,对疾病麻木不仁。所以,小说最后出场给我治病的医生居然还同时是一个兽医,而且,要给我打针的手漆黑漆黑,手里拿着一个黑不黑白不白的酒精棉球。这个人物的出场,其实隐喻了茄庄人整体精神状态。小说中的二弟,是县城工作的一个牙医,属于知识分子,而且从事的是医学科学,应该是距离现代性精神最近的茄庄人,但是我们从小说中可以看到,他其实也是深陷在茄庄的传统之中,根本没有现代科学精神。他和其他茄庄人一样嗜酒如命,而且,还以能在酒桌上表演自己喝酒的手法而洋洋自得。更重要的是,这个外表干净整洁的牙医,自己居然就有口臭。这显然是极具反讽性的一个细节,这个细节宣告了现代性精神进入茄庄的失败。
赵文辉从豫北乡下发现了麻木、愚昧的国民性病灶,但是他看到更多的,还是官本位、奴性这种典型的中国精神状态。《王秋生改名记》中王秋生的父亲老王“隔三差五就上村支书赵启家找活干,问赵启猪圈粪出了没有,茅缸满了没有,菜地用浇不用,逮着啥活干啥活。乐的赵启直夸他:‘比俺儿子还懂事!”王秋生的娘则“不光帮赵启家带孩子,还承包了他家的家务。过年给赵启家蒸馍,发面、揉馍、团枣花……一场下来,回到家腰都直不起来。赵启家是大人口,十几口人,一年四季的鞋娘全包了。一不出工就搓麻绳、纳鞋底,赵启家给的料不够就自家往里贴。老王家也不宽裕,棉花贴进去了,自家的棉鞋没了棉花……”而且,每次去赵启家送鞋,娘进门就帮人家打扫卫生,而赵启家对娘做的事情则视而不见。毫无疑问,奴性是广泛地存在于豫北乡民之中。与奴性相伴生的是官本位思想。《王秋生改名记》中的王秋生从小就立下志向,要当上村支书。《王秋生改名记》中的老王原本也不是很有奴性的,在山里的时候,他是一个能搬起石磙的汉子。可是,在这个陌生的村庄里,他们一家外姓人要想生存,他们必须依靠村支书的权力。他们夫妻要以奴性来换取权力的庇护,王秋生则是想通过获得权力,捍卫自己家人的尊严。《棉检组长》中的宋子秋之所以想当上棉检组长,是因为在这个产棉区这是一个颇有权力的肥缺,获得这个职位,可以让他家人免受屈辱。王秋生、宋子秋成功实现自己的理想之后,他们本人以及家人在村庄所受到的尊重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他们选择的正确性。所以,奴性也罢,官本位也罢,赵文辉通过形象的故事,生动说明这种精神的来源,它们都不是凭空产生的,也并非人天生精神畸形。这种国民性的形成,其实是和乡土中国具体而真实的生存环境密切相关的。
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对于豫北乡村精神的发现,赵文辉深刻的地方在于,他敏锐地发现了乡土中国具体生存环境对奴性、官本位等国民劣根性的形成有着直接的影响。传统乡村生存状态的封闭性,导致生活在其中的人很难超越这个生存环境。直接生活在其中权力压抑之下的人,只能有两种选择,要么因为抗拒权力压迫而被毁灭,要么通过向权力献媚而生存下来。正如《王秋生改名记》中的王秋生的父母一样,他们要想在这个村子生存下来,除了向权力献媚,不可能还有别的出路。《王秋生改名记》中的秋生娘当年为了能够在村庄生存下来,经常要帮助当年的村支书赵启家打扫卫生。几十年后,王秋生当上了村支书,秋生娘在村子的地位和当年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已经是赵启有求于王秋生了。但是,在王秋生和秋生娘一起到赵启家的时候,秋生娘一进赵启家屋门,她习惯性地又去给赵启家扫地了“那神态那动作跟当年一模一样”。如果说一开始的是奴性表现是出于生存的现实考虑的话,长期的奴性状态显然也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精神状态。
典型的豫北乡下地域特色描写,复杂的豫北乡村精神展现,这是赵文辉乡土小说的两个重要方面。如果说赵文辉塑造的豫北乡土形状因为带有典型的地域特色,从而还有这“这一个”的独特性的话,那么当他深入到豫北乡村的精神深处后,他所发现的东西却又带有了整个乡土中国的共性,从而使其小说又带有了国民性批判的精神深度。从个体中发现共性,利用曲折而富有地域文化气息的故事情节表现出深远的精神批判指向,成为赵文辉乡土小说非常精彩的特点,再加上他充满豫北乡下泥土芳香但是又干净利索的小说叙事语言,这一切,都足以让我们对赵文辉未来的作品充满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