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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2014-09-15张勇耀

新作文·高中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诗经手法黄河

【文前小语】

当写实的语言不足以表达诗人的内心感受或内心愿望时,“夸张”这种修辞手法就被合理地创造出来。诗人突破眼前所见之景,将一种神奇的元素添加进来,于是,石破天惊,奇迹发生了,读者就像在看魔术表演一样,那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神奇物件,让人不由得张大了嘴巴。但你知道吗?最早在诗歌中运用夸张手法的,是《诗经》的《河广》篇。当这首短诗所创造的神奇手法与后世的特定土壤及天才诗人相遇,无数的经典佳作便被以更加神奇的手法创造出来,成就了中国诗歌史上繁星闪烁的盛景。

张勇耀,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会会员,多家报刊专栏作者。出版有散文集《会唱歌的蝴蝶》,散文小说集《风中飘过村口的影子》等。现居太原。

中国第一首夸张诗

这是一首很短的诗,短到全诗只有两章,每章只有四句,全诗只有三十二个字;这也是一首很有趣的诗,上下两节共四个句子,都是以一问一答的方式完成的。我们来看第一章: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

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河,专指黄河。苇,指用芦苇制成的小筏子;也有人说,就是一束芦苇;还有人说,就是一枝芦苇。杭,通航,渡过。跂(qi),踮起脚站着。予,而。这两句诗的意思非常简单:谁说黄河宽广呢?一只苇筏(或说一枝芦苇)就可以渡过去。谁说到宋国的路遥远呢?踮起脚尖就可以眺望得到。

突兀的发问,奇特的回答,让这首诗充满了神奇的魔力,令我们先是疑惑,然后拍手叫好。

这是一个远在卫国的游子,因思念家乡宋国而吟唱的一首诗。当时卫国都城在河南朝歌(今鹤壁淇县),宋国都城在睢阳(今河南商丘)。两地只隔一条黄河。然而这毕竟是一条黄河,而不是一条窄小的沟渠。这似乎是诗人在对一个说宋国离卫国很远的人进行反驳,又似乎是诗人自己站在黄河边上的痴人自语。

正因为痴想,黄河在诗人眼里变得很窄,就像我们说在地图上看哈尔滨和广州,只一揸的距离,但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也正因为痴想,黄河在诗人眼里变得温柔平静,乘着芦苇制成的小筏子或者干脆踩一枝芦苇就可以渡过去——事实上黄河常常波涛汹涌,似从天泻落,如雷奔行,曾经吞噬了无数人的生命。

正因为痴想,故乡宋国踮起脚尖就能看得到,事实上就算诗人是千里眼,黄河彼岸的风景也只在山峰遮蔽处、树木掩映处,就如我们常见的诗人们登楼望故乡的美丽造型,除了烟水迷茫,故乡也只存在于心底,而非眼前;正因为痴想,故乡的亲人似乎就站在黄河的对岸,正如山西民歌中所唱:“对坝坝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那个要命的二小妹妹。”但这是黄河,想看到对坝坝圪梁梁上的二小妹妹,用一句文言文来说,“无乃太远乎”?

但这样夸张一下又何妨呢?说它近,它就近,因为心里近。现实中不能丈量的距离,心可以丈量。心游物外,神驰八极,无人可以阻挡。

我们再看第二章:

谁渭河广?曾不容刀。

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刀,通“舠”,小船。崇(zhōng),结束、终结。朝(zhāo),早晨。谁说黄河宽广呢?一条小船都容不下。谁说到宋国路途遥远呢?一个上午就可以走到。

这一章的夸张比第一章更为大胆,似乎也更为“荒谬”。说乘着苇筏可以渡黄河,似乎悬一点,但冒着生命危险也许还能成功;可说黄河窄到连一条小船都容下不,那就太不可思议了。那得多大的“刀”才能横跨黄河两岸?而说从卫国穿过滔滔黄河到达宋国,居然用不了一早晨的时间,这船也太快了点吧?就算“乘奔御风”,这小船也得像快艇。

读到这里我们就想反问诗人:既然故乡宋国如此之近,如此易达,那你为什么不回去呢?何苦站在这里徒然说着没用的话呢?但再一想,诗人肯定有不能回去的理由,而这理由是藏在诗歌的背后的,属于“诗外之意,味外之旨”,全凭我们自己去体会。

不知读者读这首诗的时候,除了窃笑诗人的痴绝,是否也读出了其中些许的哀怨?诗人欲归不得,便只能通过这种超出现实可能性的夸张手法,来表达自己思归的迫切愿望。正是这急不可耐的思乡奇情,才推涌出这石破天惊的奇思。可见主人公的归国之心,已急切得再无任何障碍所可阻隔。强烈的思情,竟然以超乎寻常的想象力,缩小了卫、宋之间的客观空间距离。

事实上我们也常在想关于“远与近”“长与短”“大与小”的问题。有人说“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咫尺天涯,而是面对面却无话可说”,远可以是近,近却成了远。再比如时间,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五个小时像过了五分钟;而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过了五分钟却像过了五年。再比如大和小,我们常说心很大,大得可以容下天地万物;而许多时候,我们的心又很小,小得容不下一点“鸡毛蒜皮”。

从这个意义上说,《河广》更容易让我们产生对于天地万物的哲学思考:变远为近,缩长为短,化大为小,都是可以做到的,全在于我们的一念之间。也就是说,心的世界有多大,这种变幻的魔力也就有多大。

深切的思乡之情,石破天惊的夸张手法,令《河广》具有了千古不朽的传奇价值。

夸张手法创造的诗歌经典

奇特的夸张,往往能在出人意料之中,发挥令人拍案叫绝的强烈感染效果。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所说,夸张具有“谈欢则字与笑并,论戚则声共泣偕”的艺术魅力。也就是说,说高兴,字都能笑出声来;说悲戚,声音都能流出泪来。刘勰认为,夸张运用得好,能“披瞽而骇聋”,也就是让盲人睁开眼,让失聪者恢复听力。有这么神奇吗?有。我国古代那些天才的诗人们,正是因为深谙此道,才在语言的世界里神驰物游,创造了诸多的传奇。

唐代的李白当是“夸张圣手”。李白的夸张,常常借助于数字,将现实所见翻倍,或者翻若干倍。

我们应该都学过他的《夜宿山寺》:“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莫说百尺的高楼,就是千尺万尺,又如何摘得到星辰?莫说一个人的高声语,就是千人万人喧嚣沸腾,又如何惊得了天上人?何况,天上是否有人还是个问题。这样奇特的夸张,为诗歌世界甚至人生世界都洞开了一个神奇的豁口,亮出了一道惊艳的光,照亮了世界。

再如他的“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谁的头发有三千丈?谁的愁是可以丈量的?这样的夸张语言,也只有李白说得出,也只有李白说出来我们才觉得正常。

再比如他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瀑布有三千尺之高,怀疑是天上的银河从九重天空落下。大胆而奇崛的夸张连通了天与地,那种自天而降的气势和声响,成为千古绝唱。

还有他的《襄阳歌》:“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将进酒》:“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赠郭季鹰》:“一击九千纫,相期凌紫冥。”《赠汪伦》:“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对“百”“千”和“万”的使用,使数量都超出了正常事物的数倍,产生了奇特的表达效果。

边塞诗人岑参也是夸张高手。

有一首诗叫《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题目长而且拗口,你需要多读几遍才能记住;但其中“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一句,你一定看一遍就记住了。这石头不但“大如斗”,还随风“乱走”,有点像武侠电影中的特技,几百块石头从地上飞腾而起,飞向前方。边塞的风,猛烈迅疾,无遮无拦,而“乱走”的大石,将边塞的苦寒推到了极致。这首诗里还有一联曰:“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擂鼓打仗的时候,雪海都在狂涌;三军大呼的时候,阴山都在颤动,真可谓“地动山摇”。这种夸张,画面感极强,使战争的激烈如在眼前,使我们都有心惊胆战之感。

岑参还有一首诗叫《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其中有这样几句:“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岸旁青草长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什么是“热海”?热到什么程度?海水像滚烫的开水一样,使人很容易想象热海那种热气蒸腾的状态。更令人称奇的是:在滚烫的热海水中,居然有鲤鱼存活,而且长得又长又肥;岸边的草木非但没有因被热水灼伤而萎枯,反而青青常绿;但空中的白雪,却在很远的地方遇到热气旋就化为乌有。最神奇的是这一句:“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两句十四字中,用了蒸、烁、燃、沸、炎、煎六个动词,夸张地描绘出热海的威力:蒸热了沙子,熔化了岩石,点燃了天边云朵,煮沸了细浪,烤热了波涛,煎烫了高空明月。这夸张,不可以说不大胆,不可以说不奇崛。

唐代诗人李贺,有一首诗叫《李凭箜篌引》,写的是一个叫李凭的乐师在弹箜篌这种乐器时的各种反应:“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弦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吴质不眠倚桂树,露脚斜飞湿寒兔。”乐声清脆动听得就像昆仑山的美玉被击碎,就像凤凰在鸣叫;这乐声,时而使芙蓉在露水中饮泣,时而使香兰开怀欢笑。这清脆的乐声,融合了长安城十二门前的清冷光气;二十三根弦丝高弹轻拨,打动了高高在上的天帝。高亢的乐声直冲云霄,冲上女娲炼石补过的天际;好似补天的五彩石被击破,抖落了漫天绵绵秋雨。幻觉中仿佛乐工进入了神山,把技艺向女仙传授;老鱼兴奋得在波中跳跃,瘦蛟也翩翩起舞。月宫中吴刚被乐声吸引,彻夜不眠,在桂树下逗留。桂树下的兔子也伫立聆听,不顾露珠斜,全身被打得湿透!这样的夸张,真可谓达到了极致。李贺的夸张,靠的不是数字的翻倍,而是大胆的想象和拟人的手法。诗人用夸张的手法创造出超现实的幻境,创造出一个个天上人间的神奇景象,把读者带进新异神奇的幻想世界。

不幽默,莫夸张

关于夸张,有这么一个典故:唐代诗人杜牧有一首《江南春绝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首诗我们都很熟悉,也都觉得写得很妙,可有人不这么认为。明代学者杨慎在他的《升庵诗话》中说:

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见得?若作十里,则莺啼绿红之景,村郭楼台,僧寺酒旗,皆在其中矣。

这意思很明显:“千里”的说法没有根据,让人感觉很虚妄,其实“十里”就够了。是不是这样呢?我们回头看看李白的诗,头发都有三千丈,也就是三万尺,这“千里”算个啥?所以,杨慎尽管很博学,但至少他缺少幽默感,不能欣赏这诗句中艺术的夸张所创造的妙境,对于诗的理解过于拘泥和刻板。也正因为如此,明代周珽、清代何文焕等人都针对杨慎的评价进行了有力的批驳。

其实善用夸张手法的人,大多是内心里有几分浪漫色彩,有几分幽默特质的人。《诗经》中那位说能坐着苇筏或者直接踩一枝芦苇,用不了一个早晨就能过得了黄河的诗人,本身就是有着浪漫色彩和幽默个性的人。一个刻板或者沉闷的人,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奇思妙想的。李白、岑参、李贺等人,同样有着这样的性格特点。

再比如宋代的苏轼,他虽历遭挫折,但绝对是个浪漫和幽默的人。有这样一段传说:苏轼脸长,于是苏小妹嘲笑他:“去年一滴相思泪,今年才流到腮边。”这是延长了时间的夸张,甚至延长了几百倍;相传苏轼也回敬一句:“未出庭前三两步,额头先到画堂边。”这是因为苏小妹的额头很高,苏轼如此回应。你一定也记得苏轼《惠州一绝》中的那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每天吃三百颗荔枝?能吃得下吗?况且那还不吃得上火,口舌生疮啊?显然这是夸张。一个生性浪漫和幽默的人,就算遇到再大的挫折,身处多恶劣的环境,都会不时幽默一下,就算是自嘲,就算是为沉闷恶劣的生活来一点调料。

夸张的手法有时候还会带来一种喜剧效果,令人忍俊不禁。比如元代无名氏的《嘲贪汉》,讽刺一个吝啬鬼:“一粒米针穿着吃,一文钱剪截着用。”谁能做到把一粒米用针穿着吃?谁能把一文钱剪截开用?都不能。但用夸张的手法写出来,我们却觉得很妙,这就是夸张的艺术手法产生的神奇功效。还有比这首《嘲贪汉》更神奇的,有一首元代小令《醉太平》:“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谁能从燕子口里夺下泥,从针尖上削下铁,从佛面上刮下金来?谁能从鹌鹑嗉子里找到豌豆,从鹭鸶腿上劈下精肉,从蚊子腹内刳出脂油?都不可能。但用夸张的手法写出来,却非常之妙。

夸张所创造的意象之美,往往超乎我们的想象。其实,夸张采用的最主要的手法就是“变形”,它改变了事物原有的人们熟悉的面貌,创造出一种陌生化的意象,给人一种愉悦的、新奇的感受,从而产生独特的艺术魅力。关于夸张,俄国文学家高尔基也曾有过类似的论述,他说:“艺术的目的在于夸大好的东西,使它显得更好;夸大有害于人类的东西,使人望而生厌。”

夸张的手法确实很妙,但需要注意的是,夸张要掌握分寸,不要使人感到太过火。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就提出“夸而有节,饰而不诬”的原则,也就是说,合理夸张是可以的,但夸大失实就不好了,比如说豆角长得像扁担,西瓜长得像车轮,这都有些滑稽了,让人一看就觉得不但虚假,而且毫无美感。

“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让我们沿着《诗经》的河流,享受《河广》所创造的神奇手法,让笔下的文字呈现出别样的精彩,这才是《河广》的魅力得以在中华文化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最好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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