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楼头
2014-09-15刘荒田
刘荒田
我在旧金山滨海的住宅区一住就是28年,它叫“日落区”。说到起名,美国的区域,远远没有中国的花样多。光看新建小区的名字就知道,动不动就豪庭、国际、水岸、碧洲、绿轴、花园、香堤、海景。地产大亨所雇请的广告创意总监,诚然发挥了天才的想象力,但多半要打折扣。好在,“日落区”能看落日,一如张爱玲赞许过的上海滩电影小广告,“说放映什么就是什么”。
在日落区,我这个最普通的居民,只要不是雾天,也没下雨,黄昏,坐在落地窗前,肯定能看到一丸上好鸭蛋黄般的日头,从电线网下降到花旗松的针叶间,再往大海边沿下坠。定睛看,它慢条斯理,便不耐烦了,掉头看电视机的晚间新闻,才一瞬,它就被海平线切去一半,再眨上几眼,它沉没,留下半海血似的涟漪。
今天,我没待在家,站在街上,对面是长街。余晖在窗户上的反光,炫花了眼。一路看过去,一户人家的大窗子,就是一张阔银幕。墙上的画,时钟,窗前的花,家具,做饭的主妇,做功课的孩子,对着手提电脑的男人,聊大天的主与客。这一带的住宅,阳台多建在后部。屋前,要么没有阳台,要么太窄太小,用途极为有限。记得起的,是我的贴邻——年近90的白人老太太,10多年前在“9·11”恐怖袭击的次日大早,她颤巍巍地站在屋前阳台上,挂起一面旧的美国国旗。
阳台既小又简单,自然缺少配套的栏杆。提起阳台和栏杆,不发思古之幽情则已,一发就想起相关的诗词,最顺溜的无疑是辛稼轩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头一句,说中了眼前,第二句以下,就不靠谱了。从来没听过雁叫,尽管在蓝天淡远处看到不时变换队形的雁行不难。换上鹧鸪反而好办,比阳台高两米的电线上,不时有非中国产的鹧鸪栖息,但你别指望它鸣出“行不得也哥哥”的凄声。吴钩剑这冷兵器不合时宜和地宜,换上一支AK47呢,在户外“看”,难保邻居不报警,下一步,将被警车包围。那么,精简为“落日楼头,江南游子,栏杆拍遍”,倒相当贴切。“无人会,登临意”是绝对的,管你是在中国拿了“屈原奖”的诗人,也没有权力强迫从门前人行道经过的遛狗人,领会你沐浴晚霞,远眺近观的旨趣,他宁愿看狗跃起咬飞碟。
我反躬自问,我家屋前的小阳台,拿来干什么?坦白说,木栏杆和地板,我油漆过两次,还捡过几回羽毛球。不曾一本正经地凭栏看过风景,栏杆拍是拍过,但声音没诗意。还有一次,脚踏栏杆,为家里的电视机和电脑接线,稍有点儿惊险。
想着想着,带着一丁点儿遗憾,回家去。万万想不到,一个阳台后面,蝉翅般的纱帘,映着一个女子。她侧身坐在阳台后的窗前,最后的余晖洒满粉红色家常春装。风吹帘动,縠纱似远处的海波,把身影映衬得格外迷离。现代版的“斜辉脉脉水悠悠”,幻想版的“望尽天涯路”,过气版的“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我失声惊叹,阳台终于飨我纯中国风的诗情!我向家门飞跑,近了,才知道,阳台上的倩影,原来是老妻!
回头,承托日头的海水快撑持不住,浪花格外起劲地鼓噪。落日不以为意,施施然沉没前,最后露出边缘,一似美人微笑的朱唇。
(选自《羊城晚报》2014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