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京X翟倞艺术家有点像荒野里的独行者
2014-09-15向京X翟倞
向京X翟倞
向京:1968,出生于北京。1988,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1995,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雕塑系。现工作、生活于北京。
艺术家总在挣脱被归纳,而放眼望去,我们总能在一些作品里找到一些共同点:外在的、内因的。当代艺术以来,“知识型”艺术家慢慢形成一个模糊的类型,他们形成的基础当然是阅读,八十年代曾经有个词叫“先锋”,和先锋沾边都意味着前瞻性、实验性,没人是圣贤,无法前瞻,有的实验被印证进入历史,更多的则随风飘散,但艺术家本人多是沉迷其中的执迷者。知识的无限性让探索的路径错综复杂,管艺术家叫学者恐怕没人敢担待这个称谓,那种钻到一种思维里不能自拔的科学怪人大概更形象。
常会因为喜欢作品而好奇结识人,就是这么认识翟倞的。喜欢他的水彩胜过油画;不过,主要是他的作品里有种吸引人的气质,在涉猎广泛的阅读和古怪的幽默感之外,还有个啥东西有四两拨千斤的余地和隐蔽的傲骄?
向:我是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看到你的个展的,很自然把你归到“知识型”的一类艺术家那里,就是一种过度思辨而常常导致语焉不详(或故意模糊),艰涩的文本背景常常是“读懂”这类作品的前提。当然,你有几件作品里显现的直觉性还是深深吸引了我,你觉得自己的作品晦涩吗?
翟:晦涩与否,我觉得与艺术家关系不大,艺术家只能面对作品,晦涩或者清楚明了不是艺术家的有意追求,也不该是一个“知识型艺术家”的标签,只要艺术家和作品之间的关系达到了很深入的阶段,艺术家足够体现了艺术主题就行。另外,晦涩也许是由于“知识型的艺术家”做作品的方式多用到很多庞杂的知识信息,以一个研究的方式展现,而对于现在图像视觉的获取信息的习惯来讲,自然有些不习惯。但艺术家不能迎合,也很难迎合,艺术家有点像荒野里的独行者,这也是他的立身之本,如果都走在康庄大道上,我觉得就泯然众人了。
知识型的艺术家终归是艺术家,这个是最重要的信息,严肃晦涩或者感性直接的艺术作品都是由一个血肉之人做出来的,感性直接的作品也是严肃晦涩的作品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就像物体的影子一样,缺了它,就不存在物体了。
向:你的作品应该不会是单幅解读的,从系列的角度,有个什么结构吗?
翟:结构是有个先后的。因为起点是博尔赫斯的小说《通天塔图书馆》,所以有些作品是按照有关知识的无限概念引发的,比如作品《X》、《梦》,知识的无限未知,和人的有限的对比;接下来的部分是按照张岱的《夜航船》的结构来的,它里面涉及有关知识的众多分类。我的很多作品是在点到为止,开个头,像是书的目录一样,做一个开始的准备,比如《艺术论》、《真理只有一个》、《车轮》、《你先吃点苦,然后再换我吃苦》。而这两部分的连接点和核心就是我的工作桌上的研究资料和草图,或者说是那个“工作场域”,这个“场域”塑造了整个项目的结构。一个人对知识的整理和研究,形成了像是大脑中枢一样的部分,其他的作品是它的延伸。这个“场域”里面的草图、参考书、笔记,展现了展览的目的、知识和视觉艺术关系的思考。同时它也是不断生成的,为了这个主题项目的下一步做准备。我这几年一直在做长远的项目计划,希望做一个5、6年的计划,
这次《目录-通天塔图书馆》只是第一个展览,像是刚翻开书,首先看到的目录,之后会以百科全书的概念(范本是展览里面提到的《夜航船》)深入分析研究下去,后面每个展览都是从属于这个百科全书《夜航船》的概念,分别是对人的容貌,国家的历史,甚至咒语的针对性的创作。每个展览有不同的主题,这样对于我的主题,才能有效的深入下去。
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读书的?
翟:大概是小学吧,那会有点孤僻,就喜欢在家呆着,看书能够帮我不出门而接触到世界,通过作者们的眼睛。还喜欢下象棋,但因为不爱出去玩,就只能自己和自己下,习惯了一套自我内心学习和分析的方式。想想那会也很有意思,一个小孩自己和自己下棋……
向:读书的养分不能马上转换成创作,那阅读在你创作里的作用是什么?塑造你自己?建构自己的价值体系?知识体系?阅读里的知识成分是你有意选择的吗?
翟:我觉得不光读书不能马上转换成创作,很多东西都不能,获取的都是一种经验,他者(作者)的经验,这个会让你常常站在一个外在的角度来看视觉艺术,不会被一些艺术上的惯性的东西束缚。不是已经有了一套创作惯性,然后去找新元素、素材,给他们套上已有的艺术模式,这是所谓的“再创造”?我觉得,艺术和读书两者是有核心相同点的,类似“直觉”“真理”一样的东西,我只是努力要把这个东西显现出来。
相比较图像来说,其实文字更抽象,它们只是一个个符号,本身没有意义,但在能指领域里面就蕴涵了很大的意思,在设定条件下,它们的意思都会不同,所谓文字的上下文关系的重要性。图像则不是,更加直白,为什么小孩的启蒙读物图画很多,而文字很少就是这个原因,图像甚至不需要上下文关系,它就是孤立的站在那,一眼就看到。文字是个一开始就很复杂的东西,所以它能给我更丰富和难以言明的东西。很有意思的是,图像的集大成者——电影常常需要剧本或者小说文本……
向:“直觉”也是个有意思的概念,实际创作里“直觉”是个绝对意义的部分,分析中我们会更多纠缠在逻辑、文本、解释里,但创作本身更是直觉的显现。因为那些知识系统、认知、经验的东西,已经搅拌、发酵了,观念在视觉化的思维里被混合模糊了,图像类创作大概更需要直觉,你如何去定义那些不易被解释的东西?
翟:“直觉”是一个有意思的话题,我认同直觉的价值,甚至不仅仅是在图像类的作品里面,好的观念艺术,空间艺术,音乐,科研学术,都需要直觉,这个东西是区分水平高低的重要一环,知识可以学习,技巧可以积累,但直觉很难,这也是人的一种原始的动力吧,天赋大概讲的也是这个。我在创作中其实也很注意感性和直觉,只不过这些是在一定的基础之上的,没有平白无故的直觉,总是在一定的视觉实践、知识积累上面产生的。
那些无法定义的和不易解释的东西是在艺术中最重要的东西,虽然在艺术创作过程里面比例很小。
向:你的艺术有叙事性吗?
翟:有的,在现代主义革命之后,叙事性这个东西,画家们都在回避,强调其观念性,但我觉得是南辕北辙了,或者那个时候历史有一个趋势吧,大家在反思叙事性这个问题,都想革它的命,摒弃这个东西,可以继续向前。直到抽象表现主义撞了南墙……从博伊斯、安迪·沃霍尔那会儿,叙事性这个事情已经在暗自萌发了。比如博伊斯的传奇经历(二战德国战斗机飞行员,坠机,被游牧民族以非常萨满教的方式救活……),这就是他的故事起源,也是他所有作品的故事背景,或者讲故事的舞台。他的叙事性是在一个作品背景里面的,必须知道的前提下,才会进入艺术家苦心经营的世界。这和以前现代主义的艺术家们是不一样的,毕加索、波洛克们,他们的经历是在他们艺术作品里面看不到的,甚至是不重要的,他们像是超人一样,从一个未知的空间而来,在作品里面没人可以看到他们的来历,无牵无挂,只是为了拯救这个“艺术世界”。
绘画中的叙事性是一直都在的,只是这个外皮会不断变化,有的时候是在作品的(视觉可以看到的)上面,有的时候是在作品的背景里,这个很难改变,视觉总会引起形象的联想,哪怕是抽象艺术。这方面我可能,按照现代性的哲学来说,是“旧人”,留恋现代化、商业文化前的世界,留恋人身上富有情感的东西,这些仅存的人的柔软部分。比如我看Louise Bourgeois的作品,一张画上面,她画的歪歪扭扭的圆,你觉得她是笨拙的,我想如果是当代艺术家也画这个圆,大抵会画的特别完美,像是尺子打出来的,左右对称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但对于我来说,总是缺了点琢磨的味。这样,我更会喜欢Louise的笨拙,那种人比不上机器的笨拙感。
这个想法可能也是现代性哲学的影响吧,现代主义计划已经破产,文化上进化论式的不断革命,不断制造新人,已经很难再进行下去,“艺术家几乎无事可做”,再也没有了“前卫”这个东西,资本主义已经渗透到了艺术里面,并控制了一切,艺术家不得不与其共谋,所有的风格资本主义系统都可以接受和消费,慢慢地,艺术家就像是无害的表演者。当代的时间已被拉平,没有了对未来宏伟的、理想主义的期盼,也没有过去历史的记忆,有的只是礼貌的保护起来,但对于当代人来说已经没有了丝毫影响。“没有了过去,也没有了未来,我们自己在对自己说话”。我无法去预测虚无缥缈的未来,但能确信过去发生的一些事情和我有关。而路径就是重新拿起叙事性这个过去,数千年的一个视觉艺术的最基本元素。找到现代主义破产之下隐藏的人的历史,那个有血有肉的,像个普通人的故事。艺术作品是由艺术家的亲身体验(或者人类最基础的方式-阅读)得来的,大家可以看到我的想法和来源,而没有自我神秘化和标签化。
这是我没办法的办法,试图通过这样笨拙的方式,来重新思考“当代”,也同时让我心里有点底儿。
向:说说你的读书会吧。创办多久了,初衷是什么?
翟:我以前就追慕集体讨论式的读书会形式,大家一起的话,知识量和信息是几何倍数的,也可以锻炼每个人的思维和知识组织能力。读书会创办半年多了,时间上没有多久,开始的时候先从西方哲学史开始,因为作为一个从西方来的概念“当代艺术”,我觉得,包括我自己,很多人都不太了解当代艺术的背景和基础—西方哲学,可能只知道皮毛,抛开一个哲学史的背景不谈,而直接进入当代艺术和当代哲学的语境,会很容易受到流行的美学和哲学所影响,被牵着鼻子走,“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造成了大家自然会追些“好用的”和“应景的”哲学以及美学,我觉得这方面问题甚大,所以做这个读书会,不求时效性,只求真正了解西方思想的一些基本的东西。这也是我的初衷吧。
现在的情况,我觉得很好,每个人都会很积极的讨论我们阅读中的问题,常常超时很多,每个人作为各自的文本段落的导读,就自然对这段内容负其责,过程里面也要回答其他书友的疑问,这要每个人做很好的功课,自己其实就在做深入的精读了,而不是上课般的被动。
向:你不觉得读书是很个人的,在讨论中,语言或知识的优势方常常会主导书单或讨论的选择权,你们在这样“貌似”很民主很开放的形式里,怎么避免这样的情况发生?
翟:确实,如果是平时讨论问题的时候,语言和知识量大的人会主导谈话的走向,而为了尽量规避这个问题,我们就先设定了游戏规则。读书聚会之前,每个人都有个自己负责导读的章节,因为要带领大家读书,所以就要对各自负责的章节有个比较好的熟悉了解的程度,资料和基本的考据要查阅好,这样每个人在他们的精力范围内,都对文本有了很深入的认识,而且也会查阅很多大师写的注释什么的,我觉得这样其实是在“大师”的教导下直接面对原文,而不是先通过水平高一层的老师的讲解,那样就会有一层隔膜。导读的时候,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每个人都是各自的章节“相对的专家”,没有一个老师式的人物,各自发掘自己的潜能,只要深入进去,就能形成自己的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