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如云,爱无垠
2014-09-15王稻
王稻
妈妈年轻时是个美人,只可惜我和妹妹却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们都不及妈妈的美貌娇颜。想想遗传基因真是奇怪,就如好树没开出好花,而赖茅却结出仙果一样。不过在忿然之余只能自我安慰,好在脑筋正常,虽略显愚笨但还不至于痴呆。不过我还是继承了妈妈的一个优点,那就是有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拥有一头乌丝在女子中也算是让人羡慕且值得骄傲的吧。
我自小就嬴弱多病且胆小如鼠,一见到生人就会吓哭。别人都说养活不了。妈妈年轻,加之她不满意自己的包办婚姻,对我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厌烦透顶。我是在妈妈精神很痛苦的状态下到来的,所以不漂亮也不健康。外婆带着对自己女儿的歉疚,心疼女儿也心疼女儿的骨肉,怕我夭折,就把我带在了身边,我在一岁两个月时就离开了妈妈随外婆去了千里之外。
外公外婆在养了我以后,如捧着一棵随时可能枯萎的海棠,给了我全部的呵护和疼爱。不知道是外公外婆的倾心守护感动了上苍还是我命大造化好,反正我在三病二痛中也磕磕绊绊地长大了。外公外婆从来都不给我剪头发,我隐约知道好像是说我难以养活,身体包括头发,哪里都不能随便触碰的。只晓得古人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剃剪,却不知道一个人的命运里是否真的有什么玄机与头发相关,我是从出生到去上小学时就从没理过发的。虽然人长得瘦小不过头发却出奇地好,漆黑油亮,顺直柔滑,不像个营养不良多病多灾的孩子应该有的头发。
许是我一头茂林似的头发预示了健康,给了外公外婆精心调养的回报,让他们欣喜?抑或是另外什么缘故,反正那时外婆最注重给我梳头发了,每天给我扎各种麻花辫,在我的头发上做着花样,如一个厨师在做冷盘雕花。有时会把头皮弄疼,我便要哭,外婆就一连迭地陪着小心,就如自己不小心把花朵儿碰歪了,怕花儿不再开了似的。外公也把毎天给我梳头当做一项正式工作,总会主动去帮外婆把厨房或别的杂事做了,好让外婆有时间给我梳头。外公每每在赶集时总会买来红头绳以备我用。
外公是个才华四溢且念过新旧学堂的老先生,他常常会随口吟诵出许多我不懂的诗词,现在想来,诸如“鬓似乌云发委地,手如尖笋肉凝脂。分明豆蔻尚含香,疑似夭桃初发蕊”之类美好诗文可能都曾在外公瞧我的怜爱神情中脱口而出过的吧。虽然我没诗文中的那般好,不过在外公眼里,许是把世上最美好的诗文用在他疼爱的孩子身上都不过分的吧。
外公外婆告诉我说我的头发长得又黑又好,不能剪掉,要留着长大的时候去换自行车,我就很兴奋地盼望着长大的一天,我的头发能换来一辆自行车。有一天外婆把我的两根辫子编得齐齐整整,外公便牵着我的手到了学校,把我交到他曾经的学生手里,我就正式入学了。
那时左村右庄的人都知道我是个离父母千里的“娇贵”孩子,老师们也都认识外公,对我分外和蔼,还关照别的学生不能欺侮我。可我还是不敢上学,我总是想哭,我怕见到生人,我宁可分分秒秒和外婆外公在一起。最让我害怕的是坐在我座位后的一个男孩子总是在上课时扯我的辫子,他完全不听课,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我的辫子上,每天都扯得我生疼。老师当然不知道。他总能躲过老师的眼。我忍着疼痛不敢哭也不敢揭发他,他就天天如此。每天早晨外婆帮我扎小辫时我总要悲哀地哭一气。而不明就里的外婆以为是她没让我中意,只好更加地赔着小心越加把我的头发梳得光亮好像补偿我似的。可她哪里知道我的悲哀却正是因头发而起。
我是个笨小孩,当我大点时还是不会自己摆弄头发,姨和舅家的姐姐妹妹都自己给自己扎小辫了,给我梳头发的却依然是外婆。外婆年岁渐老,家务农活都要操劳,身体也不好了。那年妈妈回来了,我记不得妈妈那时的模样,只记得妈妈很爱干净,她老是嫌我脏,她看我时目光的成分很复杂,让我感受不到如外婆那般的慈爱和怜惜。我也很怕她,总想躲着她。她总是趁我不备把我捉过来收拾梳洗一番,边洗边恨恨地数落我有多脏,还说以后不再让外婆操心,要自己扎辫子。我每回颤抖地沐浴在疼痛的母爱里都无法心生温暖。有一天妈妈在我的头发里找到了虱子,终于无法忍受了,她不管我的疼痛把我揪到外公外婆面前,数落他们没有把她的女儿带好,说要把我带回江西。外公生气。在那个长滿虱子的年代这点事能算什么,外公其实是不舍得妈妈带走我,而妈妈也只是要找带走我的借口。我当然一百个不情愿跟妈妈走,于是外公外婆和妈妈为了虱子为了我而起了争执。
第二天清晨妈妈早起把我拉到她面前给我梳辫子,哪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剪刀,一下把我留作换自行车的辫子剪成了齐耳刷。边剪边泄愤似地再度数落我有多脏多笨多累赘,我看着自己长长的头发一缕缕飘到地上,再也憋不住委屈,放声大哭!外公外婆闻声赶来后大惊失色,和妈妈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平生第一次看到慈祥的外公为了我的头发对自己的女儿发多大的脾气。那天外公外婆妈妈和我全都哭了,早饭也没吃。一把头发引来那么多烦恼,真真是“三千烦恼丝”了。妈妈可能不舍得自己女儿的生活环境也不舍得自己年迈父母的操劳,想从父母那儿带走我,而博学的外公想到了我的教育,外婆的生活里也不能没有了我。妈妈随意剪了我留了多年的头发更让他们内心发悸,他们担心妈妈对我的爱会如暴风骤雨,会让这棵他们精心扶植好不容易成长的柔嫩小苗再度命运多舛。我终于还是留在了外婆身边。
后来我虽然不再要外婆梳头了,但自己还是不会翻花样,头发长了就随便扎个马尾,有时看到别人的短发清爽洋气,会把想法委婉地说出来,外公外婆也反对,说女孩子不要随便剪头发,你看你的头发多好啊,别人都没有这么好呢。我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心里一直有个结在那里没解开,后来我也认为自己还是长发比较好了。
长大后知道在中医里说“肾主生发”,头发好应该是肾脏好的表现,说明生命力强壮。岁月更迭,我的发式始终鲜有改变,依旧随意地扎着马尾或是披在肩头,从没刻意去做怎样的修剪或卷烫。如今我的满头青丝也掺杂了几根耀眼的银白,而外公外婆早已故去,在那个贫寒的年月里他们给了我多么极致的爱,让我这棵嬴弱的小苗在他们的佑护下长得枝叶繁茂。想到外公外婆再也感知不了人世间的温暖和孩子的悲喜爱憎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伤痛在心里时时发作,这真是人世间最深痛的无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