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龙布镇
2014-09-15罗铮
罗铮
小时候,“龙布”这两个字在我眼里,和其他的地名一样,仅仅是一个符号,只知道看到“龙布”,就到了外婆家。
那时,龙布镇对我而言纯粹是一个嬉戏的场所。见多了城里的钢筋水泥、高楼大厦,一置身于遍地的砖瓦旧舍,仿佛进了一座异常新鲜的大型游乐场,一路疯跑,上窜下跳,捉迷藏,打弹珠,一天下来得换几套衣衫,大人总担心脆弱的木楼梯在我们频繁猛烈的蹬踏下突然坍塌。
长大了,内心的疑问逐渐多了起来:龙布究竟是一块怎样的地方?外婆为什么住在这里?龙布在我的成长历程中到底扮演着何等角色……
尽管此前已零星作了些思考,但年过而立,才有心性,更是积淀,静下来仔细琢磨这个渗进我血液里的镇子。
每一片在内心或反复激荡,或期盼已久,或意义非凡的地域,第一次必然具有极为特殊的意义。哪怕不是最重要的,第一次总带有启发式或冲击力的情怀。那是1990年的春节前,母亲带着不到6岁的我回到外婆家,虽然大多数场景已逐渐从记忆中褪色,但年幼的自己竟然不可思议地刻下了一些清晰的片断。当然,珍贵的老照片还是激发回忆的最佳催化剂。这一点,我一直非常钦佩母亲,在入不敷出的困难时期能毫不犹豫舍得请来摄影师傅,为外公外婆和一大家人留下如今已是无价之宝的影像。我依然记得,若干年后,当母亲指向照片中那个梳着大盖头、绿色外套袖口露出一截红黑条纹毛线衫、深蓝色花纹的裤腿高高卷起、黑色小胶鞋上盖满厚厚泥泞的小朋友时,自己瞠目结舌的模样。不到一个星期,由一个城里娃儿变成当地的土著,实在迅猛得难以置信。
即将过年,母亲叫我返程,没想到蹲在地上下象棋的我头也不回,“你们走,我在这里过年!”任凭母亲如何劝说,我就是不理会。大姑跺着脚撺掇道:“你怎么放心把儿子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毕竟第一次来。”我干脆躲进外婆的房间,以表决心。这也成为自己大学毕业前,唯一一个没有和父母亲一起过的年。
那个年,尽情疯玩着,从早晨一睁眼,到夜黑得只剩点点星光,难得有片刻的停歇,兴许是众多表哥表姐的喧闹打破了独生子女的孤寂,像是一只掉队的大雁回到了久违的集群,没有丝毫的生疏感。半个月后,当我余兴未消地回到家,张口“食饭”(吃饭),闭口“着衫衣”(穿衣服),黑不溜秋地满口土话,使得父亲一进门,差点没认出我来,“整个一乡下癞子,土里土气”,是他后来还说给我媳妇听的评价。
与龙布镇的缘分,表面是由于母亲,根源是外婆。
外婆出生于1919年(或是1918年,也可能是1920年,她自己也并不确定),广东汕头的一个村庄。和村里人一样,虽然家徒四壁,但一家人相濡以沫,种田度日。不曾想,温馨的生活被日本人的侵略彻底击碎。逃难过程中,外婆和家人失散,只好饥肠辘辘地跟着人流,无头苍蝇般地钻进了崇山峻岭。白天,野鸡、野兔不时蹦跶出来,吓得大伙草木皆兵;晚上,席地而卧的男女老少不仅要喂饱蚊虫,还要轮流放哨,防范野猪等庞大动物的侵袭。
走着走着,疲惫不堪的外婆歪倒在一块石碑上,待缓了口气,才发现石碑上似乎刻了点什么。拉着路过的老乡一问,模糊地听辨出“龙布”的声音。进入镇中心,一派怡然安居的景象,毫无战事的忧虑。“日本鬼子打进这山坳坳里有什么用?”是人们常挂在嘴边的话。从这个意义上说,暂时的贫穷落后有时还会成为灾难的挡箭牌。
有些缘分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为什么到了龙布就没有再往前走,外婆自己也无法解释。于是突然间,龙布镇多了一个来自广东的陌生人。
起初,龙布人并没有接纳外婆,而是像很多地方对待初来乍到的新人一样“八卦”,外婆刚在街上走过,背后马上就响起窃窃私语,议论着、确切说是猜测着她的故事。外婆从不计较,只是埋头扛麻包、挑担子挣钱糊口,每趟一百五六十斤的包袱背在身上大气不喘一口,时间一长在镇上倒是小有名气。街坊邻里有需要帮忙的,她都主动搭把手,不取分文。渐渐地,大家从心底认可了勤劳憨厚的外婆,外婆也和同样从广东逃难而来的外公结为伉俪,龙布镇真正成了外婆的归宿。
往后40多年,外婆一步都没离开龙布,直到1984年我的出世。
上世纪80年代初,我的父母刚刚进城,两人工资加起来不足百元,时常借债度日。生下我,更是雪上加霜。实在无计可施,母亲只好托人带信,求助已六十多岁的外婆。
在龙布镇、乃至安远县、甚至整个赣南,流行着一句俗语:带外孙,咬脚跟。劝外公外婆千万不要带外孙,否则不但得不到报答,还会被反咬一口。说实话,外孙们也的确不太争气,不报恩的例子层出不穷,助长了这种观点的广泛流传。
外婆没有读过一天书,她有一句乡邻都知道的名言:“斗大的字放在我面前,只有它认识我,我却不认得它啊!”因此,对于当地的俗语,她并没有天然的免疫力。外婆确曾有些犹豫,有的老姐妹也极力劝阻:“老话怎么会有错呢?”“难道忘了谁谁谁的教训?”然而,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外婆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启程。
血缘的牵引力真是神奇。才带了几天,外婆就和怀抱里的婴儿建立了亲密的感情,把俗语和警告抛诸脑后。她还把年近古稀的外公拖来,用外公的退休工资贴补家用。不知不觉,外婆度过了早起晚睡、还要时常起夜的三个春秋,含辛茹苦把我送进幼儿园的大门。
此后每年,外婆都坐十几个小时的夜班车赶来看我一两次。当我早晨醒来,意外地发现那张熟悉的笑脸,别提有多开心。我喜欢拉着外婆做游戏,写作业时也要她坐在身旁,每次碰到难题一筹莫展之际,外婆慈祥的笑容总能给我迎难而上的勇气,尽管她的眼神充满迷茫。周末上公园,面对我们习以为常的锦簇花团,外婆常常沉浸其间,在嘴边挂上好几天。
自打1990年与龙布镇相遇后,加上想念外婆的心情,一到寒暑假,我便缠着母亲回龙布。每次除了看望外公外婆,就是和一大伙兄弟姐妹亲吻泥土般地疯玩。有的大人对小孩撒欢儿玩耍持否定态度,其实回过头来,正是这般疯玩,才充分熟识了这片土壤,才能为长大后成熟地审视整座镇子提供天然的养料。疯狂和理性真是辩证的统一。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有必要引用一些正式的资料,把龙布镇的基本情况作个介绍。龙布镇位于江西省赣州市安远县北部,西连信丰县,北接赣县、于都县,是北片乡镇中心镇。全镇土地面积141平方公里,森林覆盖率达80%,辖龙布居委会,以及新村、龙布、老圩、上林等9个村委会,总人口2.4万。
在赣南,比起瑞金、兴国、于都这些鼎鼎大名的红色县市,安远自然相形见绌。县尚且如此,龙布镇就更谈不上什么名气。当偶然听说龙布镇的新村村发现了新石器晚期遗址,我的内心一阵颤动,原来龙布的历史已经悠久到4000多年前!可惜的是,多年来除了消息本身,没有任何新的动向。一位老师曾戏谑道:“龙布,龙布,龙都被布罩住了,哪来的出头之日?”
然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对这些都没有要求。每天清晨,各家的公鸡挨个打鸣,商铺的吆喝声陆续响起,妇女们拎着糠食喂饱自家的猪,男人们扛着锄头上山砍柴,老人们三三两两在街上闲逛,休息了一夜的几条土路还没缓过神来,又刻满了尺码不一的脚印。大伙习惯了鸡鸭粪便的散落,习惯了摊点摆设的任意挪动,习惯了陌生的大黄狗招摇过市,只在听见小轿车的喇叭声才会投去艳羡的目光。白日的龙布就这样在熙熙攘攘、各司其职中悄然度过。
和城里不同的是,太阳下山就意味着一天的结束,镇上顿时静了下来,昏黄的油灯和烛光躲在窗子里微微摇曳。不到九点,各处的鼾声已经此起彼伏。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放露天电影,这样一种精神生活的奢侈品,用荧屏的光亮延缓着夜幕的统治。干农活的早早收工,摆摊的早早收摊,大家早早吃好晚饭,带着大小板凳,争先恐后蜂拥而至。起初人声鼎沸,只要电影一开播,立马鸦雀无声。这时,旁边的店铺石阶上站着人,后边的二楼窗台上站着人,两个板凳叠在一起垫高坐着人,大人的脖子上骑着孩童,甚至屏幕后面还有看倒影的,若是从空中望去,就是一幅“立体观影”的宏大图景。有的人看完电影还得走几十里的山路返回,到家已近深夜,但基本上每次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大规模聚集人气的还有每逢农历日子末尾二、五、八的圩期,也称“赶集”。龙布圩是安远县北部商品贸易中心和主要集散地,各个村庄和隔壁乡镇的居民挑着竹筐竹篓从四面八方汇聚在主干道上,落位于虽没有划线、却达成默契的摊位。于是,一个挂满肉块、穿插着几个小吃摊、铺着鸡蛋、豆角、花生、茄子、西红柿、鱼干、各类新鲜水果的集市便形成了,像是与20米开外的大河并行的一条彩河。挥舞钢刀砸进砧板的屠夫,不时打开竹笼把捆住双脚的大公鸡拎出来亮相的养殖户,抽着袋烟等候着挑剔目光的菜农,加上镇里倾巢而出的老妪、孩童、壮汉、主妇,绘就了一幅盛大的生活场景。吆喝声、还价声、交谈声,使龙布的分贝迅猛蹿升。若是把这幅场景偷偷嵌进《清明上河图》,怕也不难蒙混过关。每到圩期,我总迫不及待缠着外婆去看热闹,那冒着油泡的金黄色油条和豆饼(一种油炸的圆形点心)馋得我垂涎欲滴。尤其是那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外乡人,脚踩几下就“变”出一个氢气球,总引诱我驻足良久。有一次,外婆狠下心花“大价钱”买来一只,可不争气的我只拿了五分钟就脱手放飞了,无奈的外婆叹息了好几声,唯一一次“批评”了我。
数十年来,龙布镇没有什么大的变化,穿镇而过的河水始终和着一层淡淡的土黄,大伙也都随波逐流,过着惯性的昼夜交替。一切看上去十分有序,也十分平静。只有外婆,最没有文化、最穷困潦倒之人,反倒做出了最清醒的判断和最震撼的选择——供每个孩子上学读书,包括女儿!在她眼里,没有文化是人生的重大缺憾,不能让孩子再吃一遍自己吃过的亏。于是,每天清晨母亲和小姨背着书包牵手远去的背影,惹得众多邻家姐妹羡慕不已。当然,这种破天荒的举措不可避免地招来非议,关系好的劝外婆不要这么辛苦——“女儿反正要出嫁的,费这么大力气干啥?”看笑话的常常背后讽刺——“自己扛沙袋累得一塌糊涂,两个女儿却在逛马路,活该!”外婆听了,都付之一笑,坚决把母亲和小姨供完初中,为她们日后闯荡打下了扎实的基础。
后来,当大伙看到外婆穿着城里花花绿绿的衣裳、套着厚实保暖的棉鞋时,才在艳羡的目光里后悔着当初的短视,不该为多收了一点稻谷、多存了几十块钱而自我陶醉。不仅是儿女,如若看到重孙们贪玩厌学,外婆总忍不住呵斥几声,而我的小侄子们也慑于外婆的威严,乖乖回家看书。
外婆住在龙布镇的北面,县城通往镇里的必经之路。一个多甲子,两层小土房见证了整座镇子的历史,温和而恬静。与镇子一样,外婆也总是慈颜悦色,乡邻都颇为乐意来做客,就是路过也会招呼一声。隔壁邻居有个孩子,从小得了怪病,神智不太正常,整天挂着一串浓鼻涕,连他父母也渐生嫌弃,倒是外婆常拿点米粿、豆饼接济。当时大伙都穷得叮当响,这点食物已是最高的待客之道。
龙布在我的印象中从来都是欢快的、阳光的,直到2006年的大年初二。四处都披着节日的外衣,突然接到舅舅哽咽的电话,说外婆突然卧床不起,情况不妙。我急忙赶回,看着外婆苍老的面庞,喉咙里受到一大口痰的阻碍不知在咕哝着什么,床边高矮各异的药水张牙舞爪地排着队,龙布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灰暗。外婆终究没有抵挡住病魔的侵蚀,带着88年的善良、纯朴、勤劳、坚毅,走了。
打那以后,我回龙布就少了很多,那张1990年的全家福和泛黄的老照片,成了连接我与龙布最便捷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