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蜕
2014-09-15裴武
裴武
车行进在通往南北港的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树影,村落,花草,田地,仿佛都成为脑中的静物。同车人欢声笑语,我却茫然不知所措。南北港到了么?小时候十八里地在我心里是一条长长的永远也走a不完的路。
南北港全称南北港国营水产场,以渔业养殖为主,分上下两场。我家在上场部,也就是场党委所在地。是的,就是这里,我立马认出了它,大礼堂和场革委会办公室。就在这个位置,当年父亲曾在这里据理力争为场职工种菜园子的事,言辞凿凿,铿锵激昂,场面相当火爆。
南北港小学建在南北港场部西面,紧邻的是场部大礼堂,房子是一排青砖平房,教室紧挨着教师办公室。开设一至五年级的课共40多名学生,南垅湾的小孩也在这里读书。校长姓陶,一年四季穿着一件灰布长袍,人清清瘦瘦,但满腹经纶,很有先生的风范。教师四名,班主任是教语文的杨老师,上课要求非常严格,我们都很怕她。
转眼到了“六一儿童节”,学校要求统一上身白褂子下身蓝裤子。母亲早两个礼拜就赶早带我搭场部汽车去街上扯白洋布和蓝线布。头天晚上灶屋的灯亮到很晚,母亲忙着准备去外婆家的东西。炸风宵的油香熏走了我的睡意,我粘在母亲身边,打肿的手和烫红的嘴换来满肚跑香。
外婆家住在城德岭,滑滑的麻石条铺成的路,下雨时积有很多小水洼,顽皮的小孩故意蹬起水花,然后顺着光滑的麻石从岭上滑到岭下,有如飞一般的感觉。两旁是青砖瓦屋,上的是一块块有年头的木门板,门板因常年地上下磨得锃光溜圆泛出原有的木色。一间临街的大屋住着好几户人家,青瓜皮的马桶盖头在黑魆魆的门房里蹿进蹿出,惹来大人高亢带着好听拖音的叫骂。结着蛛网的电灯泡在头顶欢快地荡着,斜睨着挤作一堆的煤炉、柴火水桶、尿桶、生煤球的烟骚味混杂着尿桶的腥臭味。老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尿桶水桶摆一块。
外婆操着手半眯着眼坐在自家门口悠闲地晒着太阳打着盹,一方桌放一把泥茶壶,摆四个玻璃杯,上面用裁剪四方的玻璃盖住防尘防灰。偶有路过的顺手喝上一碗,挪开玻璃盖,杯子边缘因水的雾气凝成许多小气泡,口渴的人不管三七廿一,咕噜咕噜喝个痛快丢下一分钱走人。外婆睁开眼抓起钱摸摸揣进她胸前浆洗发白已辨不出颜色的布围裙大口袋中,顺势拎起桌上的抹布擦拭着水杯的口沿,放回桌上用茶壶续上水,又继续打她的盹。我怯生生地喊她,她端起身子嗯了声,在布围裙里摸了一分钱丢给我,我牵着母亲的衣角迟疑地用鞋钻着地不肯离去。“没用的丫头片子”,外婆抬起身走进屋内,摸索半天从床头角落的罐头瓶里钳出一小块冰糖塞进我嘴里,手心里攥的汗湿的一分钱随着甜腻的冰糖在心里无限放大。
院子里阳光下几朵红泡花在飘荡,脆脆带响的塑料凉鞋勾在一起随花布裙转圈唱开:马兰开花廿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花儿轻荡,我放下碗嘴里含着饭好奇地循着声勾着头探着步靠近,我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她们玩得正欢的兴致,蓬蓬的运动头,花布衣裳,新做的花布鞋,红扑扑的脸,散淡游离的眼神。她们风一阵散了,临走有个女孩剜了我一眼。我被母亲的喊声惊醒:快走,晚了赶不到车。
场部有位何姓姐姐做电话接线员,不仅人漂亮还有双巧手,会裁剪会缝纫。母亲把扯好的布交给她,她用细细的皮尺在我全身上下比划,量好尺寸咔嚓剪好用缝纫机踩踩,边哼着小调衣服就做好了。我满脸憧憬定神地望着她,好好看呀,白色的小圆领缀了圈红色的“狗牙齿”,蓝裤子裤边镶了“实肉骨”的白花边,晚上我把它们折的整整齐齐和军绿书包一起摆在枕头边睡觉。
我家隔壁是孙医生家,我们喊她孙姨。她随丈夫彭医生一起分来场里做护士。据大人们说彭医生以前是国民党的军医,下放到场部当医生。孙姨是九江人,高挑丰腴,瓜子脸,一头大波浪卷发自然地披在肩上,很有俄罗斯女人的风情。她作派也洋气,白晳丰润的手指优雅地夹着香烟,轻啜一口吐出一溜淡蓝色的烟圈儿。孙姨在九江工作的女儿回场里看她,正值隆冬用火盆烧炭,艳红锃亮的炭火将夹炭用的火钳子烤的通红,孙姨的女儿用火钳子给我烫发,满头的卷发像个“翻毛鸡”,我乐得屁颠屁颠,好几天都不许母亲帮我洗头。
母亲烧鱼的手艺在全场挂了名,每每上头来人有接待任务时,总是选她上食堂帮厨。食堂用大柴灶烧饭炒菜,两口大铁锅并排,锅铲柄特长。大师傅姓许,每到中午我总是趁许师傅稍不留神悄悄溜进食堂,躲在大灶前帮许师傅往灶膛内添茅草,许师傅手上拎个锅铲,板着脸假装要用长柄狠狠地敲我的头,我呲牙咧嘴老实等着,可最终也没落到头上。他掀开冒着热气的大锅盖往饭里插葱,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为了减少饭的焦味。不一会儿许师傅掀开另一口菜锅,用长锅铲抄些汤尝下咸淡,我紧挨着锅边看着他的瘪嘴靠近锅铲,嗖的一声汤喝进去后嘴巴叭哒叭哒发出好听的声响,我眼珠子定着喉头滑动,许师傅转过脸说调皮鬼你也尝尝,说着便用长锅铲戳一铲子连肉带汤用荷叶包好,我接过来一路小跑躲到竹林狼吞虎咽啃个精光,打着饱嗝麻利地擦好嘴不留痕迹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随着父亲的工作变动,我回到街上入胜利小学读二年级,母亲仍一人留在南北港,白衬衫蓝裤子和军绿书包也身价倍增进城了。开学报名是哥揣着五块钱带我去的,哥一路牵着我的手攥的紧紧的,我蹦蹦跳跳四处张望,胜利小学有成排的教室,有好大的水泥操场,有比南北港小学多得多的学生。我分在教室的最后排,和我同桌的是又高又凶的男生。桌子中间被刀子深深刻上了一条线,后来才知道是男女分界的“三八线”,谁越过了就要挨对方的拳头,自然我挨的拳头最多。
军绿色书包因我的爱惜仍像新的,每天用抹布轻轻地擦拭带弹簧的机关。书包上红五角星和“三好学生”的字样耀红了同桌的眼。下课时趁我不在他用蓝墨水钢笔将五角星涂成蓝色,“三好学生”前面写上“乡巴佬”三个大字。我惊讶不已,在南北港我有着公主般的优越,没想到在城里却被称作乡巴佬。
期中考试我拿了全班第一,本想着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我的境遇会有所改善,但同桌的新阴谋又火热出炉。他利用女孩子天生的嫉妒心鼓动班上的女生疏远我不跟我玩,并扬言凭啥全班第一让一个乡巴佬占着,纠集一帮男生在放学的路上围追堵截不让我回家。无奈和恐惧包围着我,梦魇般将我拉回到一年前。
南北港场因盛产鱼而声名远播,江桥公社南湖大队南湖村胆大的人就打起了偷鱼的歪主意。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开始是单干,用自制的鱼网趁夜捞几条鱼回家解馋。因渔场水面宽阔,周边村庄民风纯朴,从未发生过偷鱼事件,也没有指派专人看护。尝到甜头的偷鱼人不再满足捞几条小鱼饱饱饥腹,开始纠结村里房下人联合作业,发展为岸边有人放风,专人划着木筏身穿连体橡胶雨裤下至湖中央大肆捕捞,渔场为此加强了夜间管理在湖岸搭木棚监守。南湖人削尖脑袋又想出一招“猫捉老鼠”的把戏,你抓他就歇,你歇他就偷。偷鱼的态势愈演愈烈,发展成南湖村人动用锄头木棍等农具抗击的所谓自保行为。经场党委会研究决定成立南北港大湖巡湖队,巡湖队由场里年轻力壮的男性职工组成,队里配备机帆船,高音喇叭,手电筒,雨衣,主要是以劝说为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记得那天夜暗得早,下着濛濛细雨,早早地全家人都睡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睡梦中的我。父亲和来人简单地说了几句便披上雨衣出门了,临出门急切地对母亲说场里出了大事叫她带好小孩关好门。雨整整下了一夜,父亲也一夜未归,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家。看着父亲焦灼失神的眼睛,我特别乖巧听话小心,不大声吵闹。从母亲口中得知杨叔在昨夜巡湖作业掉入湖中淹死了,印象中他是下放知青,上海人,人老实平日里言语不多,干活勤快一直在畜牧场帮着干些杂活。这次他是主动要求参加巡湖队,第一次上船他显得有些兴奋,不时和同伴开着玩笑。隔壁祝姨忆起那天傍晚碰巧撞见他出门,笑嘻嘻地同她打招呼:我去夜湖里洗澡。竟真的一语成谶,收走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脚印。
由于偷鱼事件演变成刑事案件,公安局介入抓捕了当晚参与偷鱼的人。一时间场里谣言四起沸沸扬扬,各种版本粉墨登场。最后法医开颅定论,石块击中头部掉入湖中溺水而亡。遗体停放在学校隔壁大礼堂内,哀乐四起,周围布满了花圈,杨叔头缠绷带静静地躺在那。许是太亲近熟悉的缘故,谣言并未因法医的盖棺定论而让我幼小心的灵得到平复,反而催化为自定的版本:杨叔头被刀子切开,里面全是小石子,好怕好怕。礼堂边上有一苦楝子树,平日(下转第37页)(上接第34页)里枝繁叶茂,下课时我最喜欢在树荫下躲懒,现在枝桠上挂满血迹斑斑的亡人衣裤让人不寒而栗。杨叔出殡那天全场人哭声一片。
恐惧像层层包裹的白色绷带和树桠上的衣裤笼罩着当时还只有七岁的我,杨叔死时穿着雨衣,父亲是主管领导也发了一件,还固定挂在房门旁边方便取用。每每写作业时一抬头看到昏黄灯光下泛着青光的橡胶雨衣,就浑身发麻,头皮缩紧,心里发怵。死亡的阴影莫名的恐惧像腐烂的气息让我晕眩,让我窒息,定定地、硬生生地腐蚀着我的肉体和精神,甘而受之不知逃脱,即便是全家人都在也无可抑制,甚至从它旁边经过也成了一件心惊肉跳的事情,鬼魅般地足足折磨了很久。打小我便是个胆小、懦弱、任性、不爱表达的女孩,竟从未对母亲提起过,直到回到城里……
回来的路上,汽车再次经过童年居住的老屋,依然是一字形地等在那里,和手上小巧的桃核鲤鱼的木色一样在时光的催生下已显破旧,呆板,透着颓败的气息,住户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已人去楼空即将拆除。墙根下一老头拢着双手眯着眼正半蹲着晒太阳,嘴里吧嗒吧嗒抽着烟。“啊,许叔!”我失声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