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里三题
2014-09-15袁传胜
袁传胜
有人说,认识一座城市,只须看她的古迹遗存;认识一方地域,不妨了解她的村落民风;认识一个村庄,有待考究她的先贤后辈。
防里,一个有着1668年历史的古老村庄,地处分宜和安福的交界处,门前的枫溪河汩汩流淌千年,成为地域之分的天然界标。防,指交界的地方;里,取孔子“里仁为美”之说,“防里”这个名字,寄予祖先对仁德之居的期许和向往。
防里之美,美在生态;防里之雅,雅在文化;防里之贵,贵在清门。防里有对联:“紫云前白云后峰环岭峙依然余山胜概,流水东止水西湍绕汲廻犹是渤海遗风。”此对联气势恢宏地叙说了防里的历史渊源和现实美景。
村史记载,防里有三姓,主姓欧阳。自立村以来先后考取进士19人,占全分宜县进士的三分之一,成为远近闻名的“进士村”。古时官员经过这里,“武官必下马,文官必下轿”。可见,历史上的防里有过怎样的尊荣与显贵。
初到防里,也许感受不到她的奇特,就像看一部书,她的封面平凡得不足以吸引读者的眼球,但当你沉下心来品读,才会发现她的博大深邃。同样,只有你融入这个千年古村的历史,才会穿越时空的羁绊,烛照出她那厚重文化中的阴影,感受到历久弥新的文化活力。
崇文好学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读书好比鲤鱼跃龙门,乃科举取士的重要途径,改变人生命运的绝佳出路,更是提升自我修养的必然选择。
我们不能简单否定古人读书的功利性,今天我们依然沿用读书考试选拔人才的模式,只是方式方法上有所改进。
防里村的好学尚文,从文化景观中便可见一斑。村前,有一处颇为知名的景点,号称“笔墨纸砚”,即通常意义上的文房四宝。笔,指依山而建的文昌阁,寓意文化昌盛;墨,指星拱桥,纪念学子星夜发奋苦读;纸,指村前的大草坪,似一张铺开的白纸,可写锦绣文章;砚,指砚子台,方圆72平方米,寓意孔子的三千弟子七十二贤人。据说,村里每中一名进士或举人,就在村口种一棵樟树,从如今那群郁郁葱葱的古樟,便可想象出当初文星的了得。眼前的这些樟树,百岁以上树龄的多达百余棵,树龄最高的达1048岁。
祠堂里还有一块牌匾:“祖孙父子兄弟科甲。”乃清朝道光皇帝御笔,褒奖兄弟、父子、祖孙三代同榜进士,“一门三代四登科”。该村的欧阳绍祁是新余市最后一位进士,并是第一位出国留学生,1909年公派留学日本东京政法大学,启程前曾与宣统皇帝合影。正是读书之风成就了防里学子的事业,也传唱了防里千年的诗书佳话。
在防里,欧阳玄是村中高官,位居正二品,也是元朝著名文学家、史学家,曾任《辽金宋史》总裁官,主编《经世大典》和《四朝实录》,与虞集、揭奚斯、黄谱三人并驾齐驱,为“元代文人之冠”。在京期间,欧阳玄还“三任成钧,两为祭酒,六入翰林,三拜承旨”。斯时的朝廷高文典册,多出自他的手笔,文章、书法均极负盛名,海内名山大川、释老之宫、王公墓隧之碑,也都以出其手为荣。防里先后出过百余文官,绝大多数皆著书立说,在学界颇有见地,开一代风气之先。
防里元代进士欧阳贞之父欧阳自强,早年潜心理学,后又热衷文学,绝意功名,不乐仕进,潜心读书著述,学界称他“意山先生”。开办学堂,广纳学子,专门修建了一座书院,取名“意山楼”。元诗四大家之一的揭奚斯为之书匾并作记,至今悬挂于书院屋檐下。元代延佑、至顺年间最负盛名的文学家虞集也为之赋诗。学堂声誉鹊起,口碑相传,一时出现排队等读的景象。明代太常寺卿黄子澄就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在这里读过书的进士有十多位,足见当时学堂的实力和影响。
而今,防里的诸多先贤已化作浩瀚历史中的一抹印痕;然而,读书尚文的风气依然。
贞节坊
贞节牌坊为中国特有的建筑艺术形式,专为表扬彰妇女的贞洁而立。汉唐时,妇女所受压迫远较后世为轻。自宋代中期推行程朱理学,妇女越来越被封建礼教压得不能翻身,妻子要为丈夫尽许多义务,最主要的是生儿育女和恪守贞操。
贞操是个比较笼统的名词,内涵大致分为婚前、婚后两种,而婚后又分为夫在、夫死两种情况。一个女子,如果能够一辈子不和任何男子发生性行为,或一辈子只和丈夫一人发生性行为,才叫保持了贞操;如私通、再嫁、被施暴等,都叫“失贞”。女子在婚前要“守童贞”,婚后夫在要“守贞”,夫死要“守节”。
防里完整地保存了一座“贞节坊”,记载着段氏和刘氏一对妯娌为夫守节的悲凄人生:欧阳行和欧阳济兄弟常外出经商,最后客死他乡。欧阳行之妻段氏,23岁便守寡。刘氏自幼许于欧阳济,及笄之后,抱着亡夫灵位行合卺礼。妯娌二人守寡后,互勉励,相扶持,言笑不苟,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咬菜根,共织纫,甘贫守节,人皆敬服,被奉为闺闱楷模。因刘氏姐夫彭世芬时任福建邵武知府,嘉许妯娌二人,遂捐建贞节坊,以训导后人。
类似的贞节女子,古代并不鲜见。清代学者方苞的《康烈女传》写:康烈女是商人女儿,许配给贫家之子张京,还没过门张京就死了,康烈女即以张氏媳妇自居,上吊自杀殉夫。张家原是个破落之家,张京父亲品行不好,被人瞧不起,由于康烈女一死,张家马上身价百倍,在京师出名。有几人知晓名气背后康烈女付出的惨痛生命代价呢!
据《古今图书集成》记载,“烈女”、“节妇”唐代只有51人,宋代增至267人,明代竟达36000人,而到了清代,仅某县就有2200多人。这是一个惊人数字。寡妇守节多数是思想荼毒后的“自愿”,但在更大程度上还是迫于现实压力的无奈。几十年的寡居,青灯荧荧,孤眠独宿,个中矛盾与痛苦,实在难以想象,也难以为外人知晓。时光耗尽她们的青春,并没有赐予她们期许的荣耀。
这种“烈女文化”,是中国封建文化中的“罂粟花”,贞节牌坊无疑建立在妇女的冤魂上。
防里清门
封建官场的普遍现象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某一圈子中有人官居高位,圈子中的亲朋好友便“鸡犬升天”;反之,某一圈子中有人官场失势,他的“身边人”也会受到牵连,纵使两袖清风,也只能“靠边站”。
明代内阁首辅严嵩妻子欧阳淑端是防里女子,这是官场“好大一棵树”,足以荫庇很多人,甚至形成一个官场产业链。然而,防里子弟偏不走东南捷径,而走一条皓首穷经的苦读取仕之路,既无人攀附严嵩而飞黄腾达的,也无人受严嵩牵连而遭牢狱之灾的。这在中国历史上,实属罕见的奇特现象,故而被史家誉为“防里清门”。
防里学人多耿介之士。严嵩入阁时间长达21年,欧阳氏族人因为与严嵩有姻亲关系,主动避嫌,竟然没有一人参加科举考试,没有一人攀附这棵“大树”以求取一官半职的。这主要因为身为宰相夫人的欧阳淑端,品行端正。——《家谱》赞其“助公食贫力学,比贵不失素风,与公白首相敬”。在祠堂门前,我们看到一排长长的石碑,每一块碑上都开孔,这象征通过科考等走正路而谋取的官职;如果是依靠捐钱等歪门左道换取的官职,则石碑上面不能开孔。
防里学人也多清廉之士。那些防里的文官,很多人无产无业,终身受穷,却为地方百姓办了不少好事实事。欧阳玄任芜湖县尹期间,顶着各种压力,尽行释放被地方豪强虐待的奴婢,彻查多年不决的疑案悬案,使蒙冤者重见天日。在他的精心治理下,芜湖县境“嘉禾生野,飞蝗不入,蚕熟成茧,夜不闭户”。欧阳瑾在外为官40余年,历任兵、刑、工、吏各部主事、郎中,太仆事、大理寺少卿,奉天府尹,顺天府尹,户部侍郎(正二品),仓场总督等职,办事周密,恪守清廉,政绩卓著,朝中人士“莫不仰其清风”。
历史有时像一场游戏,让人啼笑皆非。严嵩风光的时候,防里儒生们避嫌不亲,没有得到谁的嘉许;严嵩倒霉之时,就有人“惦记”他的姻亲,拨弄一些是非。这种历史的颠倒,直到清官海瑞微服寻访,弄清事实,欣然题写一联:“北来见懿昭聆眼闲看门上莠,南行怀召杜芳心犹恋县前花。”防里子弟才免受牵连。
是的,历史毕竟是由人民书写的。待到吹尽狂沙,尘埃落定,人们就会惊奇地发现,“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防里之所以为世人称道,根本在于褒扬了为人的善良、正直与无私。在防里祠堂张贴的林则徐《十无益》,道出了防里人的修身之戒:“存心不善,风水无益;父母不孝,奉神无益;兄弟不和,交友无益;行止不端,读书无益;做事乖张,聪明无益;心高气傲,博学无益;为富不仁,积聚无益;劫取人财,布施无益;不惜元气,服药无益;淫逸骄奢,仕途无益。”而星拱桥上设计的八个台阶,昭示的又是防里人应有的胸襟,“笑迎八方来客”。
防里不“防”,只因“里仁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