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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容器

2014-09-15蓝燕飞

创作评谭 2014年5期
关键词:天井

蓝燕飞

铺里一水的木板房,中间夹着一条青石小街,木板房纵深长,门面窄,屋里采光全靠着一方小小的天井与屋顶的几块明瓦。小街的两排房子,一排背靠着矮矮的山包,一排后面稍见开阔,有菜地,紧挨菜地的是蜿蜒的河流,这条河比较奇怪,竟是自东向西而去,穿过隘口、庵宫殿,过金鸡桥,汇入修河。河水一年四季皆清澈见底,水量亦小,汩汩潺潺,性情温和如待字闺中的村姑。河对面是一片田畴,都是水田,徘徊着天光云影,常年有忙碌的人耕种,是农村人赖以存活的场所。

铺里老街的建筑,毫无特色。唯万寿宫算是一个例外,如一叠黑白照片中的一帧彩照,亦如昏昏欲睡时的一道光亮,直直照射过来,让人精神一振。

相传万寿宫,是为纪念江西的地方保护神——俗称“福主”的许真君而建,数以千计的万寿宫遍布赣地。相对而言,铺里的万寿宫想必是冷清简陋的。老辈子却说,万寿宫青砖到顶、雕梁画栋,极尽华美。屋檐高高翘起,若雄鹰展翅,长条麻石的大门框内,可容三副挑担同时进入,大门之上,更是繁复,三层彩画直抵檐下。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人物故事,栩栩如生。

我与万寿宫相逢于上世纪60年代末,中国大地被一股疯狂的旋风席卷,沙尘四起,黄土蔽日,满目苍夷。万寿宫作为“四旧”这根藤上结的一个果子,自然备受摧残,无数双手,要把这枚果实揪下地来,再狠狠跺上几脚。一把把铁铲,暴力地砸向它,铁器穿过柔软的彩画与硬砖发处的摩擦声,嘎嘎嘎……在铺里响了七天。彩画尖叫着跌落在坚硬的石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万寿宫实在太高,站在梯子上,仍有铁铲够不着的地方,因此留下一张破碎的脸或一只半只鸟翅也是常事。印象中有穿着紫服的男人像,头戴官帽,虚胖着的脸上,不是少了眼睛就是缺了鼻子,露出凹凸的黄白底色,如妖魔般乖张、恐怖,令人不敢再视。

只有蹲在门外的两只石狮子,依然双目圆睁,石口大开,表情莫辨,不知是怒吼还是喜乐。

尽管如此,万寿宫依然如一块巨大的磁铁,散发出强大的引力,牢牢吸附着无数的细碎铁屑。

万寿宫的迷人之处在于它和我们日常生活的距离,适合观赏与冥想。

事实上万寿宫里确实有一个戏台。戏台的两侧有长长的栈道般的回廊。在我日渐模糊的记忆里,依然记得万寿宫的大致布局。一进大门,四根柱子赫赫然稳稳扎在四方,将方正的空间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柱子很粗,以当时七八岁的年纪,要两人才可以合抱,斑驳的油漆脱落得所剩无几,黑不黑、褐不褐的,表面粗粝。因为柱子的介入,一览无余蜕变为多种可能,捉迷藏、抓特务,一群野孩子日日乐此不疲。柱子上面的二楼就是戏台,这算是前厅。穿过前厅是一个大天井,然后是突然明亮与开阔起来的正厅,正厅后面又是个小天井,天井旁有五级台阶,台阶上有宽阔的走道,走道后关闭的门厅有时洞开,露出幽深、复杂的结构,山重水复的房间偶尔入住公社或供销社的职工。走道两侧各有扶梯通向回廊,连接戏台。

60年代末的万寿宫,已经沦为粮库和小屁孩们的嬉戏之地。夏收后,前厅堆满了粮食,麻袋一直码到戏台边,夏日午后,铺里的孩子成群结队在麻袋上攀爬,田埂上的豆荚亦已成熟,绑扎齐整如一列兵士骑在回廊上,万寿宫弥漫着粮食、植物的芳香,夹带着些许阴森、陈腐的气息。

到了冬天,公粮送走了,余粮送走了,大豆也早脱粒归仓。万寿宫陡然空旷起来。它的娱乐功能才有所恢复。

我的两次看戏(电影)的经验都发生在寒风彻骨的腊月。

那时,我还没回廊板高,站在三块断砖之上,勉强露出半个头,这样的姿势自然很累,但是,在这里不仅可以看戏,幕后情形也尽收眼底。我知道满台飘舞的雪花是一个男人从装满白纸屑的斗箕里一把把撒出来的,知道响彻云汉的枪声是一个大爆仗发出的,知道台上死的人并没真死,只不过往地下一躺,一待幕布拉上,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就这样我趴在回廊上看了河对岸的范庄生产队排演的全本《白毛女》。喜儿是个名叫月华的女子所扮。月华高挑,白皙,弱不禁风。她穿着兰花大褂,灰条纹裤,乌黑的大辫子长及腰际。在白纸屑模拟的雪花中,她努力踮起脚尖,甩动着一根红头绳,且歌且舞。红头绳是我们小辫梢上惯常的饰物,喜儿的欢喜简直就是所有穷人女儿的欢喜。

正如戏文中发生的,月华理所当然爱上了盛泉,盛泉高大挺拔如一株白杨,浓眉朗目,天生一个大春相,但盛泉实在毫无演戏天赋,台上的盛泉有大春之形,而无大春之神,木讷又呆板。

但这并不妨碍月华与他的爱情。

后来,我还坐在正厅看过《草原英雄小姐妹》,那是一台剪纸还是木偶戏?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也是一个雪夜,银幕内外雪花飘飘,天井里白白的一层,放映机在正厅中央,一束光柱穿越天井,裹挟着密密匝匝的雪花似在赶赴一场盛大宴会。

遥远的内蒙笼罩在茫茫风雪里,雪灾中为保护羊群负伤的少女已经成为英雄,在小学课本和银幕上,让无数少年热血沸腾,人在童年,容易放大自己的力量,恨不得也有一场雪、一场火、一个坏人,搏斗、牺牲,展示自己的勇敢无畏。

天实在太冷,脚先是一阵刺痛,很快就麻木了,万寿宫里一片跺脚声。嘭嘭嘭,嘭嘭嘭, 穿过几十年时光,一直响到今天。

万寿宫有大小房间十几二十间,曲径通幽,迷宫一般,如果没有戏和电影,夜幕覆盖下的万寿宫是空寂神秘的,散发出惊悚的气息,与白日的迷恋相反,一到晚上,孩子们总是远远避开它,偶尔经过也是成群结队,一溜烟跑过,深怕严丝合缝的黑暗中伸出一只妖魔之手。直到上海知青石碧静的入住,情形才大有改观。

乡村的黄昏伴奏曲,通常是牛哞犬吠外加大人呼喊孩子回家的声音,是哐当哐当生产队收工的钟声,是劳作的人挑箩担筐嘿哧嘿哧的脚步声。它浑浊沉重,一如旷野粗重的喘息。它是向内的,是回归。

而万寿宫里的一缕琴声,缥缈、轻柔,如一根无形之线,牵动着三三两两的脚步向它而去。

弹奏者石碧静,上海知青,刚刚从田埂爬上岸,学做供销社的会计。她一个人住在万寿宫前厅的小角房里。万寿宫庞大的身体里,只后厅住着几户供销社职工,偌大的空间潜伏着老鼠、蝙蝠,蛛网纵横,它们在夜间与年代久远的房梁木柱一齐发出声响,如鬼魅一般应和着瘆人的传闻。

万寿宫后,有一道十几米高的土坎,坎上茅草葳蕤,一条小路隐没于草丛中,游蛇般通向小山包,难得见到人影。土坎下,一堆乱石头,爬满了青苔。据说土改时,曾有好几个“恶霸地主”被枪杀在此,血把石头浸泡透了。这地方阴魂聚集,煞气冲天,一棵老杨树上乌鸦出没,动辄噪鸹几声,令人不寒而栗。

石碧静虽是上海知青,在铺里生活已经两年,不可能对传闻毫无知晓。她夜夜弹琴,或许是用琴声驱赶内心的恐惧。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或者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几首曲子,循环往复……她坐在窗下,头微微侧向一边,上身俯仰有致,双手弹拨如花。那是一张漆成淡蓝色的凤凰琴,有弦四根,圆圆的琴键错落排列。昏暗的灯光把她的影子印在墙上,墙上的窗子高高的,窄长一条,镶着木质的雕花窗棂。抬头仰望,有时可以见到皎洁的月亮,它似乎也喜欢石碧静的琴声,俯身下来,泻了一地银子般的亮光。石碧静好看的脸泊在光亮里,一抹微笑如玉兰花般绽放开来,芳香四溢。

听琴的人围在她的身后,多是些吃饱了无事做的孩子,只有一个名叫金菊的女人,二十几岁年纪,夹在一群孩子间。金菊眉毛弯弯,油光水滑的短发被一只发夹夹在耳后,她嫁过来三四年,尚未生育,不免让人背地里议论。但她总是乐呵呵的,露出一口白牙。

听琴的金菊和孩子,静静地站着,眼睛似乎成了听觉器官,齐刷刷睁大再睁大。

一段时间,我每晚都去听琴,那个敞开的房间,只一床一桌一凳外加一只箱子,床上铺着格子床单,桌上铺着暗绿的塑料桌布,桌布上一架琴。

那些叮咚有声的夜晚,回想起来,犹似昨日。

万寿宫在上世纪80年代被一栋平铺直叙毫无特色的礼堂取代,随后,撤乡并镇,铺里作为一个村,礼堂近乎多余,终于做了老街红白喜事的摆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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