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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钟之镇

2014-09-15李志川

创作评谭 2014年5期
关键词:鄱阳湖江湖长江

李志川

顾名思义,双钟镇与钟有关。

此钟大矣,非是铜浇铁铸能摇响撞鸣的器皿钟,却是覆地罩山、镇江锁湖的山体钟,名曰石钟山,且又上下二座对峙、双峰并秀,北面临水,扼守鄱阳湖口连结长江;南面与月亮山紧邻,中间蜿蜒出一条小街,岁月更替,街上人口渐兴,衍生成了一座小镇,汉文帝十五年设为鄡阳镇,隶属鄡阳县,既是军事要地,又是商贾辐辏的处所,古志云:“春堤涨,雨夜泊,然灯殊可眺玩。”可见当年之情景。后逐渐拓展,几番更名,南朝·宋曾于此置湖口戍,唐武德五年置湖口镇,明代置湖口镇巡检司,清代又置长江水师湖口镇,至1935年才正式命名为双钟镇,叫起来不过80年的时间。

早年的镇子极小,只不过因上下石钟山的天然屏障,又在西门凹进去了一个大水汊,人称西门塘子,是个天然避风的好去处,从鄱阳湖、长江过往的船只来此湾船躲浪,停泊得多了,帆桅林立,大船小舟帮拢帮舷靠舷,把个水塘子挤得拍拍满满了。船多人也多,要生活过日子,有需求有消费,接着小商小贩出现了,先是挎篮挑担临时性地在水边叫卖,生意逐渐好了,赚了些钱,就在岸上搭起草屋茅棚,你一家我一户地毗邻而居,开些小店小铺,成为小街的雏形。再后来,岸上生意大了,有外地客商搭船上门贩买贩卖,船家也有利可图,做起了货物转运。那是水运一统天下的年月,守在鄱阳湖口就像守着财神爷的钱袋口,通往长江就是通往了中国物流的主航道,鄱阳湖流水日夜不息,长江浪潮奔腾不绝,这石钟山下的小集镇也就日长夜大,渐有规模了。于是,官府来置镇设衙,明代分为两坊,清代划成五坊,民国初再改五镇,1949年后重设三个居委会;又自南唐保大中升(亦说升元二年)升湖口戍为县,双钟镇就成了县府所在地。

一千多年的历史发展,县城双钟镇也不过是独街一条,长不过三里,有上街头、正街、下街头三段,其间虽说也分出些横街侧巷,有北门街、南门街、城德岭、茅屋街、信义巷、钱家巷等,却都是些盲肠短径,构不成纵横之势。据1948年的统计数字,镇居民1191户、人口3816人,而同年的镇区面积只有0.68平方公里,就是按照现时的人口密度也是相当高的。

究其原因是地理的局限。

双钟镇的地形像一弯半月,月亮山是弓拱起的圆弧,从西边上石钟背后沿东南徐徐弯至东门,而上下石钟山则为一条直线横亘在西北面的江湖岸,有西门、北门、回澜门三个城洞通行外面三个水码头;留给双钟镇的只有月亮山和下石钟山中间的一条狭长地带,西头止步于上石钟山脚下,东头出城门外却又被大岭山挡住,人们累年挖凿,也只在大岭腰部顶上开出一条山路,通往乡下,却仍是口隘山陡。双钟镇的街道被堵塞至此,根本没有发展空间,这样的境况一直延续了一千多年。

“螺蛳壳里做道场”,这句俗话可以说是对双钟镇的形象阐释。

只是,这“螺蛳壳”生得太精致秀美了!

只是,这“道场”做得太壮阔悲烈了!

长江水自西浩荡而来,鄱阳湖水从南浩瀚而至,双水汇流在鄱阳湖口,上下石钟山是交会点。天地造化,江湖孕育,上下石钟山就是中国第一大江和第一大湖共同滋养的二枚碧青螺。

石钟山不大也不高,两山总面积只有十万平方米,海拔67.7米。只是临水而起,却也显得悬崖峻拔,突兀峥嵘。又满山的古樟掩映,红楼青瓦隐现,绿肥红瘦,满目葱郁。从长江水上远远望去,像是横卧在鄱阳湖口的两枚青丝螺,那矗立的玲珑宝塔正好是翘起的青螺尾巴。登上上下石钟山放眼眺望,前有长江白练如带,极目楚天皖地,沙洲茫茫,绿野无边。左有鄱阳湖水碧浪连天,绣鞋山独屹湖心砥柱中流,庐山五老峰端坐天边傲然苍穹。脚下鄱阳湖水清、长江水浊,虽同流却不合污,形成水分两色奇观。转身朝后看,月亮山簇青戴翠,半圆的臂膀拥搂起一座双钟镇,雾气缭绕、街市朦胧,疏影流光,绰约迷离,犹如月宫,又不似月宫中的清寒和孤冷,却是人声鼎沸、生气盎然,蓬蓬勃勃,满街的生动、满镇的鲜活。

这是人间的仙境,亦是仙境的人间!

双钟镇拥有了上下石钟山,也就同时拥有了自然和人文的双重资源,构成了双钟镇历史文化的独特景象。

就像鄱阳湖上游的南昌滕王阁一样,不管历史上重新修缮多少次,她都是一座因王勃的《滕王阁序》而存在的楼阁,石钟山也是一座因有了苏轼的《石钟山记》才出名的石山。

大自然用她的神奇之手,在大江大湖的交汇点摆上盆景似的双钟镇,是有意让精致衬托豪放,抑或是用秀美点缀壮丽?!

双钟镇虽小,却历来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

从镇名历史就可得知:湖口戍,巡检司,水师湖口镇。戍的本义是军队驻守;巡检司其功能性以军事为主;水师是水上作战的部队,都与军事有关。

以精致细巧、玲珑秀美的双钟镇在千百年的中国战争史中,一直担任的却是风云开阖、激烈浩荡、厮杀拼搏、悲壮惨烈的角色,一直无法逃离血与火、生与死的战争命运。

双钟镇扼守鄱阳湖口,石钟山可以控锁江湖,掌握了双钟镇就可以掌握战争的主动权,控制了石钟山就是控制了江湖的制高点。这一点,是千百年来兵家的共识。

早在东汉时期,周瑜就由湖口进入鄱阳湖,操练水师;东晋大将刘裕曾在湖口杀义军万余;明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湖口是双方争夺之地;清太平军与湘军水师在湖口周旋达十年之久;民国二年,江西讨袁军总司令李烈钧在湖口起义,打响了“二次革命”第一枪;抗日战争中,日本战犯岗村宁次将其指挥部设在石钟山下,日军从山上矶头用麻袋装中国人丢入湖水中;解放战争时期,“百万雄师过大江”,战线是从湖口至江阴。

战争,使鄱阳湖水混浊变色、石钟山凋零失秀,更使双钟镇累受罹难、饱受摧残。战争,也使鄱阳湖水日益深沉、石钟山越发苍劲,更使双钟镇顽强坚定、百折不挠。

双钟镇人主要来自两方面:岸上和水上。

来自岸上的是湖口县农村各乡镇的人,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了世代居住的村庄,成为乡下人眼中的街上人。来自水上的主要是湖北黄岗的渔民,他们是循着鱼迹来到鄱阳湖口,发现这里江湖水域宽阔,鱼类众多,就不走了。他们仍住在船上,只不过船早晚湾在湖口,就在马家湾形成一个渔村。他们的人并不多,估摸着只不过占双钟镇人口的七八分之一吧,但他们却形成了帮派,最著名的是的有渔民张家帮、叶家帮。

区分的最好办法是听口音,凡是岸上来的人说的都是湖口土话,而水上来的人说的是“船帮佬话”的黄岗话。

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来了就是一镇人,就像长江鄱阳湖容纳千川万流一样。

当淡淡的晨雾在双钟镇缥缈时,早六点准时响起的安庆班轮船的汽笛,掀开了新一天的帷幕。镇中人家的木板门吱呀作响,女人们出门来了,挎着竹篮拎着木桶,端着米箩,来到湖边洗衣淘米。然后,穿戴得花花绿绿的孩子们蹦跳着上学校了,湖边早上收钩拾网的渔船也靠岸了,对面洲上的菜农也挑着蔬菜过江来了,于是东门的鱼市也开了,沿街两排地下摆的全是刚上水的鱼鲜,摆头甩尾,鳞光闪闪,主要是渔家自卖。也有专职的鱼贩子,收了十几斤几十斤百多斤的大鱼,在鱼凳上剁成一段段地卖。半上午时分,农村人上街来了,肩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翻过大岭,从镇街中间的一条青石板路陆续过来,又分流到街边的店铺里。这是店铺最忙的时候,全县城十几个乡镇近二千个自然村的生产生活用品几乎都由双钟镇供给,而乡间的农产品也由此收进运出。水上三个码头边更热闹,搬运工的号子喧天,大船小船装满货物后开航了,他们或下长江或入鄱阳湖,黑帆白帆如同一只只黑白相间的蝴蝶在江湖天水间翩翩起舞。至半下午时分,镇上人才得空一些,有闲走出柜台和家门,倚在巷口街边,观看娶亲的花轿吹打着走过。晚饭是双钟镇人最看重也最温馨的时候,忙碌了一天,全家人围绕坐一桌,喝着小酒,就着鱼鲜,说着一天的新鲜事儿。饭后无事,镇上人会到湖边走一走。月光如水,水如月光,上下石钟山在月色中如同美人头般朦胧,远处在江上夜航的船只亮着闪闪船灯,近处湖边泊歇的轻舟闪着点点渔火……

这应该是上世纪50年代初期的情景。

总的来说,双钟镇人善良宽厚,循规蹈矩。

双钟镇人千百年来忍受着江湖涨水,街道半淹,房屋浸水,却从来没有动过搬离的念头。大岭阻隔着双钟镇与乡村和周边县市的联系,却从来就没人想过早点一次性地开挖来平坦道路。双钟镇人都是外来户,没有村落和宗族的束缚,管你天南海北,管你岸上水上,来到了双钟镇,就是双钟镇人,水上人打鱼卖,岸上人买鱼吃。岸上人做买卖,水上人运货物。货卖四方客,船行八面风。但却坚持个体单行,你摆你的杂货摊,我开我的小本店,自我为是,独善其身,不想也不愿意与人合资合伙合作经营。在婚姻上也传统保守,岸上人好像鲜与水上人通婚。岸上人或上街头和下街头相互攀亲,或去大岭外娶乡下姑娘;船帮则和渔帮结亲家,张家帮叶家帮一直是世代联姻。好似有一道无形的界线阻止和扼杀着岸上人和水上人的爱情。

历史上,双钟镇没有出现过字号著名的店铺、没有出现过名头响亮的商户,没有出现过上档次的深宅大院和有规模的房屋建筑;水上也没有出现大的货运船队,渔家帮也一直只是孤船独网的零散作业方式。更主要的是,就根本从来没有人思想考虑过:抓住水运一统天下和占据江湖口岸的时空优势,把双钟镇发展成长江中段鄱阳湖口的大水运码头。

这里面既有历史渊源,又有现实因素。

历史上,长江鄱阳湖几番改道变迁,沧海桑田,水涨水落、夏盛冬竭,大自然的生存法则,有意无意地给生活在江湖边的双钟镇人揭示了物质与生命意义的真谛。湖口县曾属彭泽县,晋义熙元年,陶渊明当彭泽县令,治所就在今湖口县柳德昭村南。这位中国“隐逸诗人之宗”,不为五斗米折腰、固守寒庐的人生哲学,“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精神追求,当然也在祖辈的文化遗存中给了双钟镇人潜移默化的影响。无数次大江大湖的大战争,见识了太多的生死存亡、悲欢离合,肯定也会在世代的精神传教中给了双钟镇人触类旁通的观照。而几乎闭塞的地理位置,也让双钟镇人难以突破,因循守旧,困守围城。就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因人口的发展膨胀,狭窄的镇地无法容纳,但双钟镇人却只知道向两边月亮山、象山上攀升,费心费力开山劈坡盖房子,却仍是无法走出大岭,朝着更广阔的地区扩展。更主要的是,双钟镇人没有村落和宗族的束缚,同样也就得不到乡党和族亲帮助,一家一户形不成合力,资金得不到组合,更缺乏精神上的支撑和依靠,也就造成双钟镇人发展不了双钟镇也不敢走出更无法走出双钟镇的窘境。

日升月落,水盈水亏,随着1916年赣浔铁路的通车,鄱阳湖水运一统天下的格局被彻底打破,水运的逐渐衰退虽然给双钟镇带来了影响,却并未改变多少双钟镇人的生活。

然而,心中到底是不平的。

这不平,犹如日间的长江水,在一泻千里的流淌中,蕴藏着无数的漩涡,搅动着双钟镇人千年辗转的思绪;这不平,好像夜间的鄱阳湖,在平缓静寂的荡漾里,闪烁着漫漫的光亮。双钟镇不会永远如此,世界在变,双钟镇也应该会变。

先是大岭在1954年、1956年、1973年三次大降坡,终于开辟出一条平坦大道,打开了封闭双钟镇陆地的大门。又于1957年始设湖口汽车轮渡,成为“江西第一大渡”,运载来往于湖口、九江的车辆,沟通了南北。2000年湖口大桥建成通车,形成了与全国高速公路的对接。至此,双钟镇完成了准备工作,千年等一回,终于迎接来了机遇。

……老双钟镇陈旧了,但却没有衰老。长江、鄱阳湖虽然近年水位不断降低,但江湖水不会断流。上下石钟山仍然郁郁葱葱,双钟镇上下两边山坡的房子虽然破旧,但人气不衰,活力依然。有说要把老双钟镇保留为怡情养性的生活居住地;又有说要开辟老双钟镇为新的历史文化旅游景点,众说纷纭,难辩真假。老双钟镇就像一位壑智的长者,上下石钟山就是他的一双慧眼,他在长江中段、鄱阳湖口坐看日月旋转、云卷云舒、地长天长,看到一切,洞察一切,也明白一切,但他却不言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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