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知与信念的守望和歌咏
2014-09-15李宁宁
李宁宁
正如一个人的秉性,或多或少都有些家族遗传的基因,一个作家的写作状态与风格,一定与其个人的成长经历与学养,有着深切的关联。如果说鲁迅当年的“弃医从文”,有着急于要实现的文化使命与目标,那么,当代作家余华的“弃医从文”,则完全是不喜欢牙医这个职业,而向往文化馆生活的自得与闲适。但不可否认,正是如福柯所说的那份来自职业医生需要接受的“医学规训”,给了他们的文学创作以独特的观察视角与态度。尤其是他们作品中的那份“冷峻”、“犀利”,以及“对细节的惊人发现”和“对生命那份渗透骨髓的悲悯”,都有超出一般作家笔下所难以企及的深刻,都会留给人难以抹去的震惊与震撼。所以,要讨论余华对鲁迅的承继,我想“医学”的背景与素养,恐怕是一个不可或缺的角度。不过,对于作家来说,如何将特定的人生阅历,有效地转换成独特的创作资源,则是考验作家心力与能力的重要指标。对于一般地方性的作家来说,最大的困扰不是缺乏生活和人生体验,而是无法将这些生活和人生体验升华为既独特而又普遍的艺术创造。
因此,读张绪佑的长篇小说《静静的宁湖》时的第一个担心,便是对于一个有着资深官场阅历的作者,会如何拿捏作为一个官员的“纪实”“报告”与一个作家的虚构“小说”之间的分寸?另外,在一个对官场生态普遍失望、质疑和批判的社会语境中,会如何通过客观的叙述,坚守和表达出令人信服的为官之道,并以此彰显官场生态中的“正价值”与“正能量”?因为,时下流行的官场小说大致有两类:一是以民间的视角,充满坊间对于“官场的想象”,这种基于“百姓小民”对于官场的“好奇”和“窥视”的心理,加上民间写手们的主观猜测和演绎,使得这些官场人物和故事,往往成为种种被刻意编排和附会的官场“传奇”。因此,这类官场小说的格局与品质,就像现在通行的网络热帖,不是“道听途说”的随意附和,就是“捕风捉影”的风云际会。而另一类则是叙述者以官场过来人的身份,进行诸如官场揭秘,爆料乃至借古讽今的影射,并由此推出各类形态各异的“官场现形记”,而这一类如同世纪初的“黑幕小说”一样,政治的动机远远大于文学的动机,其目的是为了“吸引眼球”,其效果是造成轰动,但这种功利性过强的“官场小说”,既有可能陷入被坐实的政治风险,也可能沦为一堆动机不纯的揭发材料。
而《静静的宁湖》的可贵之处,是作者既无猎羡官场的好奇与探秘的冲动,也没有厌倦官场的不屑和忧怨的颓唐,既没有真理在我的高调,也很少愤激、煽情的骄气。而是以一个农人对于土地的坚守和自信,确信自己可以用小说的形式,将内心深处那份不能释怀的历史予以定型和解说。因此长篇小说《静静的宁湖》的人物与故事,不是一个需要作者意外去发现和去寻找到的题材,而是一段无法忘怀的历史,需要小说这样一个表达形式。这是一种纠结与事实与对事实的必要修饰之间的叙事矛盾。既很想直说,却又不便直说;既需要情节起伏的故事,又不想过多的演绎和虚构;既需要真情的告白,又不想过于袒露。因此,《静静的宁湖》不同于一般长篇小说的独特之处,便是那份在报告和小说之间游走的意识,以及对真实与虚构之间努力去平衡的叙述张力。而作者想超越这份报告与小说之间的矛盾,去获得真实与艺术理想的双重效果,我想,一定是源于作者内心那份强烈地保有一段历史真实的写作冲动,以及支撑这个冲动的那份对于自身叙事能力充分的自信。
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写作冲动和自信,使得作者有如此好的心力,去完成这样一部如此浩繁的叙事工程。也许,正是有了这份如同大山山民般的执拗和坚持的韧劲,这种像大山的本色那样的坚实和敦厚,以及那份朴素的只要埋头苦干就会有希望和收获的信念,使得这部长篇小说,几乎是素面朝天。既不刻意故事的经营,也不仔细刻画和塑造人物性格,而是一切按照事情的缘由和既定的叙述节奏,去还原那一段历史,去还原那一个年轻有为的县长许明峰为官三年间的风雨过程。因此,这样一部看似长篇报告,又不是真正的个人自传和文献记录,看似长篇小说,又不是真正的充满小说家的意识和笔法的纪实报——带给我们一种新的阅读体验。
这介乎于报告和小说之间的表现方式,既给人一种直面事实的客观效果,又可以借助于小说的艺术虚构手段,去适度地处理那些需要隐去的客观真实,从而带给作者心理和创作上的从容。尽管那些需要隐去的真实,或许只是需要改换具体的指称(下转第23页)(上接第19页)和指向,而那些需要设计和安排的情节,也只是作出叙述顺序和结构的调动,但正是游走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的意味,使这部小说既有直面现实的真实与厚重的面貌,也有适度的艺术表现的空间与修饰的自由。卢卡奇认为,描写是事件的旁观者,像观察图画一样观察事件,叙述则是在参与事件、体验事件。前者是自然主义的,而后者则是现代主义表现手法的实质。尽管,《静静的宁湖》的作者并没有意识到写作方法上的自觉创新,但他对叙述的专注,尤其是善于表现整个事件的过程与行动的连续性和复杂性,这一点非常符合卢卡奇所强调的无论是“个人命运的真实”还是“生活的真实”,“只有人的行动才能具体地表明人的本质”的要求。因此,不是自然主义的描写,而是“只有表现人与事件、自然、社会之间丰富复杂的关系才是叙事文学作品的正途”。而这部小说的格调就是追求,叙述和报告事实。
需要指出的是,这样一部报告小说,它的叙述视角不是直面当下的事实,而是去复现20多年前的历史与人物故事。这种对历史的追忆与复述,使得这段历史的真实,有了一些沉淀、理解和宽恕的精神深度和人生厚度。也许正是有着如此漫长的时间沉淀,作者的叙事和报告,就有了足够开阔的视野和足够淡定的心态去思考和审视一切。那些当年看似纷繁、纠结的人和事,便有了可以梳理得清的形成轨迹和演变的逻辑。那些尖锐对立的矛盾与冲突,那些翻云覆雨的官场人事的变幻,便有了参悟玄机、直达本真的可能。也许正是有了这20多年的心理熔炼,整部小说有了一般官场小说很难拥有的宽容、淡定和温和的叙述格调。尤其是这种宽容、理解、甚至是对对立面的包容和尊重,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而是一份成熟的理性和理解,一种沉稳而又练达的政治和人生智慧。
另外,小说《静静的宁湖》另一个的可贵之处,是作者那份坚定的理想主义的情怀,尽管,经过20多年岁月的打磨,但我们仍然能强烈地感受到,1980年代基层改革者意气风发、锐意进取的精神风采。而作品一再复述的表现主题“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也明确地让人感受到,作者发自内心的对良知与信念的守望和咏叹。事实上,古今的为官之道是有许多相似的哲理,最近习近平在山东菏泽座谈会上给市、县委书记们念的这副对联:“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正是把为官的要义,点化得非常透彻。我想,小说《静静的宁湖》的寓意和价值,也正是用小说的形式,诠释了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