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尾椎骨搅扰得寝食难安
2014-09-15樊健军
樊健军
记得小时候,每逢节日,家里都要祭祀祖先。代表祖先享受祭祀的是祖宗牌位,牌位中间竖写着:河南南阳堂上樊氏一脉祖先考妣主位。那时候总不明白祖宗牌位上一开头为什么就写着“河南南阳”,问族里的长者,才知祖先原本居住在河南南阳,后来才移民江西。
第一位移民江西的祖先距离我何止十万八千里,似乎同我没有了半毛钱的关系。可有时走神时,我总会萌生连自己都无法把握的想法,去河南南阳看看,一定要去那个地方走一趟,瞧瞧那儿的山,亲亲那儿的水,在那块土地上留下自己的脚印。有个声音在内心冲我叫喊,回到南阳去!回到南阳去!谁在冲我叫喊?谁在牵扯着我去南阳?没有人驱使,也没有人邀请。虽然到现在为止未曾踏上过那块土地半步,可我一如既往梦想有一天回到河南南阳。
这有些像我们人类,猿猴是我们的祖先,它们有着长长的尾巴。我们虽然表面上没长尾巴,但我们的尾巴暗藏于身体的深处,萎缩成一截短短的尾椎骨。我们的尾巴还在,只不过无法长到身体表面了。
我的祖先在他逝去之前在我的身体深处种植了那样一根萎缩的尾椎骨。它隐身于暗处,看不见,摸不着它。它就像个幽灵,在我的鼻孔出没,在我的毛孔出没,在我灵魂任何有孔的地方出没。它不舍昼夜,不接受贿赂。我们被我们的尾椎骨搅扰得寝食难安。
我就是这么一个移民的后代。
我们生活在一个大移民的时代。库区移民,扶贫移民,投资移民,商业移民,农民变市民,公民变侨胞。每一次大移民的背后都有一个惊心动魄的壮举,每一个移民的背后都有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他们远离故乡怎样生活,他们将异乡当故乡又有着怎样的酸甜苦辣。他们饮食习惯吗?有没有发生水土不服?就像那首被亿万人唱过的歌,你在他乡还好吗?
在他们之后,更多的人行走在移民的旅程上。
我因此虚构了这么一个故事——《桃花痒》。库区移民哲东,携妻挈子,从樟树村迁居到水门村,被安置在一个叫筲箕窝的小山窝,与贼为邻。他向往着水门村,迫切希望融入水门村。他贿赂水门村的保守派昆生,太叔公明西,唱酒歌取悦他们,他们心安理得接受了他的贿赂,却不给他打开进入水门村的大门。他女儿从故乡带来的九颗珠子被他们偷窃了,儿子用故乡的泥土塑成的泥人像也被他们打碎了。哲东被限制在筲箕窝,不准进入水门村的心脏半步。他的梦想破碎了。哲东在苦闷中迎来了改革开放,他一门心思发展养殖业,种桃树,养山羊。他凭着先富成了典型,通过告密打败了昆生,成了水门村的当权者。他收服了昆生的走狗,甚至夺取了昆生的女人。他让他的山羊占领了水门村的每个山头,让他的桃花开遍了村庄的每个角落。他拼命罗织各种关系,甚至不惜牺牲女儿的幸福同刘镇长联姻。可最后都是徒劳的,他颠覆了他们,他们又反过来颠覆他。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哲东慢慢跟不上了步伐,他栽种的桃树盛果周期结束了,工业经济渗透到了乡村,眼看着桃花败去,眼看着水门村的人涌入昆生儿子开办的采石场,哲东极力挽留却又无法挽留。他的“宫殿”成了牛圈,他的狗黄毛成了殉葬品。水门村的人组织讨债队向他讨还债务。哲东想返回樟树村,可他的故乡成了一片汪洋,他从故乡抱回来的不过一条忽闪忽闪的鱼。他再也回不去了,成了永远的“半边人”,身体在异乡,灵魂在故土。他不得不回到现实,接受水门村,将水门村当做他新的故乡。他逼迫其子娶了水门村的女人为妻,至此故乡和异乡最终融合成了新的血脉。他在他的后代中植下了又一根“尾椎骨”。
(《桃花痒》系江西省委宣传部、省文联主办的“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征文”获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