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俘营里的安魂诗
2014-09-14伊恩布鲁玛盛韵
文 / 伊恩·布鲁玛 译 / 盛韵
战俘营里的安魂诗
文 / 伊恩·布鲁玛 译 / 盛韵
获得今年布克文学奖的《通往北方的小路》并不是人类战胜逆境的老套故事,而是提醒我们在生命中寻找意义的唯一希望,要依赖于文学和艺术。
澳大利亚小说家理查德·弗兰纳根的书《通往北方的小路》获得今年英语小说界最高奖项布克文学奖。他出生于二战结束后16年,父亲是战俘,曾被迫修筑泰缅铁路。这条铁路曾被称为“死亡铁路”,修建的目的是通过泰国把马来半岛的增援和物资送给占据缅甸的日本部队。日本工程师根据崎岖的山区地形推算,铁路至少要5年才能完成。之前英国人认为这根本不可能。但是有了6万名盟军战俘可供差遣,还有许多亚洲劳工,日本军方首脑决定,这项工作应在18个月内完工。
因日本和韩国守卫的野蛮态度,加上热带疾病、饥饿、过度繁重的劳动,逾一万两千名西方战俘死亡,亚洲人死亡数可能在十万以上。
在“死亡铁路”工作的经历恐怕很难想象,不过这正是弗兰纳根试图做的:去想象。除此之外,他还试图想象那些监督修路的日本军官的心理。
结果,这本小说描述的恐怖,有时让人无法承受。例如:一个澳大利亚战俘被冤枉消极怠工,先被日军守卫打得半死,然后被淹死在公共茅坑的屎溺中。
弗兰纳根的小说并不是人类战胜逆境的老套故事。故事中弥漫的是一种失败之感—尤其是在极端环境中无法找到意义,也无法得到宁静生活的回报。我们在生命中寻找意义的唯一希望,似乎要依赖于文学和艺术。
小说的主人公名叫多瑞戈·埃文斯,是个医生,他总是竭尽全力帮助那些忍受非人条件折磨的病人。据说这个人物有真实的来源,经历和爱德华·邓洛普爵士颇有些相似。邓洛普是运动健将,生来就有领导气质,他是缅甸铁路上的传奇英雄,以公共人物的身份为战俘做了许多好事。
但伟大的英雄有时也是很烦恼的。弗兰纳根塑造的埃文斯是个复杂而痛苦的人物。他在战争中的行为相当英勇,但社会授予他的种种荣誉只会加重他内心的空虚。他和一位美丽心善的女子成婚,但只是尽义务而已。他有许多情人(大部分是同事的老婆),但没有女人能取代一段战前的回忆,他和叔叔基斯的妻子艾米有过一段不伦之恋,这也是他唯一经历过的真正激情。
《通往北方的小路》理查德·弗兰纳根 著
他主要的爱好是读书。“睡觉时没有女人没关系,没有书可不行。”战争结束很久以后,他在一次毫无新意的车祸中受了重伤,躺在医院病床上还轻轻吟着丁尼生的诗《尤利西斯》。
对那些参加过战斗的人来说,之后的人生时常令人感觉寡淡无味。那些死亡营里的幸存者虽没有理由去怀念可怖的日子,但有时他们也会觉得很难从接下来的人生里找到什么意义。弗兰纳根的小说里,有个战俘名叫吉米·比奇洛,他的战后生活要比大部分人成功。对他来说,战争“只不过是真正世界和真正人生的一次间断”。但即便是他,最终也无法彻底逃离回忆。
弗兰纳根的神来之笔是写出了日本人的思维过程,比如残忍的劳动营指挥中村少校,尽管他被灌输了各种可怕的观念,但仍然能够与埃文斯那样的人形成怪异的平行。
中村接到上级命令迫使他完成不可能的任务,以至于他指挥的战俘营成了一个活人屠宰场,他在绝望时刻,也会在诗歌中寻找意义。他的上级古田上校是用武士刀砍掉犯人首级的高手。中村需要兴奋剂药物的帮助才能继续执行任务,而古田实际上很享受屠杀他人。一天他们两人谈到战俘营、铁路和战争,中村说:“这不光关乎战争,也关乎让欧洲人知道他们不是高等人种。”古田加了句:“也让我们知道我们才是。”在片刻沉默思索之后,古田吟了一首诗:即便身在京都,听到布谷鸟鸣,依然会向往京都。芭蕉的俳句,中村说道。
松尾芭蕉最有名的一首俳句写于17世纪末,讲的是旅行,就叫《通往北方的小路》。
曾经有无数人惨死的缅甸铁路,如今成了旅游景点。埃文斯没有忘记过去。一个日本妇女代表团到塔斯马尼亚去拜访他,为日本人在战争中的暴行向他道歉。她们带了一本关于死亡的日本诗歌集送给埃文斯,作为痛悔的信物。埃文斯欣然接受,因为他相信“书有种光环在保护他”。
其中一首俳句尤其打动了他,“一个封闭的空洞,一种无尽的神秘,无限的呼吸,巨大的轮,永恒回归:圆—乃直线的反题”。
直到自己临终,埃文斯才明白了这首无字俳句的另一层涵义—跟随幻觉、不顾一切向前行的动力,这样才能继续生命的循环。
来源 / 《东方早报》2014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