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身刀的秘密

崔新娟

一

那个男人赤裸着上身，黝黑发亮的脊背胀得像掉进臭水沟里的大饼，油腻丑陋；裤子提不上似的松松垮垮耷拉到肚脐三寸以下。这让可心鄙夷，仿佛多看他一眼，至少三天吃不进饭。

可他却从不收敛，天气稍微一热，便这身装束无所顾忌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每每此时，可心背部便冒出一股寒意，她悄悄往口袋里插了把小巧的水果刀。在可心的心里，他就像魔鬼，随时可能侵犯自己。

是的，他无异于魔鬼，否则，作为父亲的朋友，他怎会在父亲过世才一年便勾搭上了母亲？父亲虽然卒于车祸，但在可心眼里，他就是间接迫害父亲的人。

可是那时，可心实在太小了，才十岁，小得需要他和母亲共同养育，小得要小心翼翼地叫他“爸”，小到只能在心里憎恶他，却不敢给他一个叛逆的眼神。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七年，直到可心十七岁时母亲因病过世。可心以为，他会抛弃自己只抚养他的亲生女儿优优。可是他没有，依然一如既往地给可心生活费，一如既往地呵斥可心要她做这做那。

可是可心越来越没安全感，看见他赤脊裸背便恶心；他不经意间拍可心的肩，都让可心的后背一阵凛然。可心更加疏远他，她巴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快快工作，快快嫁人，远远地离开他。

二

优优不喜欢可心的母亲，连带着也讨厌可心。她曾当着可心的面，叫母亲“狐狸精”，还给可心起了个小名，叫“姗姗”。继父和母亲都觉得好听，也要可心认同，还说这样的叠字和优优的名字相配，听起来像亲姊妹。可心无奈地认下，觉得反正只算乳名，无所谓。

可当天晚上，优优笑着钻进了可心的被窝，她拧着可心的耳朵：“姗姗，三三，在我的解释里，就是‘小三’，小狐狸精的意思哦。”那一刻，可心的心仿佛被人摔碎践踏成泥，她一声没吭，忍着优优的捉弄，抽过被子蒙着头紧紧地卷住身体，流了一晚上泪。

优优贪玩爱臭美，中学没毕业便闹着辍学，他拗不过，只好听任优优到美容中心上班。可心一直担心，这样的优优和继父，容得下自己上学吗？所以，高考成绩一出来，可心觉得上重点无望提出找工作时，优优很热情地表示会留心帮她，而一旁的继父表现出来的漠然，在可心的意料之中。

没多久，录取通知书送到了家里，是所不错的二本院校。继父拿着通知书反复地看，露出了难得的笑脸。呵呵，怎么说，咱家也出了个大学生。尽管她不指望他供自己上大学，听他一句“怎么说”，可心的心还是跌落谷底，她觉得言外之意便是：不管上不上大学，总归考上过。

优优把她介绍到了美容中心做学徒，继父没拒绝。

三

那天临下班，优优对可心说：“爸有急事等你，要你赶紧回家。”

可心心里发紧，她这么郑重地通知自己，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她一下班便急急地往家跑。到家时他还没有回来，她待在自己房间一边等待一边整理打扫时，突然背后一股热气涌来，接着一只肥腻的手从自己的肩膀滑了过来。可心的心揪成一团，他果然是个魔鬼，自己防范了这些年，还是没能逃离。几年来，口袋里装水果刀已成习惯，可心迅速抽出水果刀，扭过身子胡乱刺去。

温热黏糊的液体溅了可心一臂。他惊叫着跌坐在凳子上，地上散落着粉红的钞票和那张录取通知书。

他恼怒地嚷嚷：你干什么？不要命了！

可心冷冷地笑：你想干什么？别忘了我一直叫你爸爸！

他不明所以呆在那里。彼时优优听到声响进来，看见散落一地的钞票和溅落到墙壁上的血滴，以及抱臂呻吟的父亲和持刀而立的可心，便发疯般惊叫怒斥，扬言报警。

是他摁住了优优的手。他说，误会，可心明天还得去学校报到，况且我也没伤到。

优优哭了：我坚决反对你供她上大学！咱没有抚养她的义务！

然后优优啜泣着转向可心：爸爸背着我筹钱供你上大学，他把心扒给你也捂不热你，你竟这么狠毒，居然拿刀捅他！

可心愕然，羞愧。

优优对他说：你敢供她上大学，我就和你断绝父女关系！

他手足无措，一个劲儿地朝优优使眼色，可优优却不依不饶。无奈之中他说，优优，你是爸亲生的，爸当然最爱你了，可是可心上学也不能错过；你不觉得供可心上大学是个很好的投资吗？相信可心是有心的孩子。

可心弯下腰，替他消毒包扎，然后一张张捡起了钞票。

四

入学后可心才真正体会到他对优优那番“投资”理论的含义。他只给可心准备了第一学年的生活费和学费，其余的，他要求可心申请助学贷款。

可心先前误会刺伤他的愧疚一下子消失殆尽。她觉得他于自己，并无亲情，只是投资而已；而这种投资，将来是要偿还的。

但可心必须珍惜上大学的机会。自己不同于其他同学，有父母宠爱不愁衣食；她要解决的，不仅仅是学好专业课，还有辘辘饥肠和待换的旧衣。于是可心埋着头，在别人风花雪月的大学里求学求职求生存。

偶尔也会接到他或是优优的电话，仅仅是听一听声音而已，他们从来不会多说一句体己的话，询问一声：可心，吃得饱穿得暖吗？

四年的学业很快结束，可心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单位有个男孩叫雨轩，长得清朗帅气，主动追求可心。很快，从未谈过恋爱的可心被雨轩裹挟着坠入爱河。

可心表面孝顺他只为偿还当初的“投资”，她从没想过恋爱要征求他的意见。但他却横插一棒，理由很简单，说雨轩徒有外表靠不住。可心知道，自己幸不幸福他不会理会，他只希望自己攀个有钱人家，他好跟着享福。

可心没打算退缩，但两人还是分了手。因为可心发现雨轩背着自己和优优约会。可心质问雨轩，优优却捂住了雨轩的嘴，扬起头说：只有美女才配得上帅哥！

可心黯然。一向臭美的优优确实比自己漂亮。虽然近年她的体态如此瘦削孱弱，可那种凉薄苍白之美是那样震撼人心，让人不忍拒绝不忍夺取。可心决定退出。她想起优优年少时的一句话：你妈抢走我爸，将来我要抢走你孩子的爸。

如今，可心学会用成人的目光审视母亲和继父的过往，才蓦然发现，其实，年少时的优优何尝不是和自己一样受伤。

这一次，他却没有去阻止亲生女儿。还给可心介绍了男友敏。可心仰起头笑了，想加条憎恶他的条款，却发现他的存在无所谓，恨是作践自己。

或许，是自己恨出境界来了？

五

谁说的，厄运不喜欢单打独斗，它酷爱群殴。说得一点没错，没多久可心的眼睛开始刺痛，视力也越发模糊。到医院检查，医生说需要做角膜移植。

可心懵了。角膜里没有血管，手术成功率高，费用也不贵，可是，却没有供体。命运于可心实在是不公平，失去亲人，还要被病魔折磨，可心死的心都有。

可心想，这个时候，若他或优优给自己打个电话，可心便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还有亲人牵挂，心就会立刻装满阳光。可是他们没有。好在他介绍的被可心拒绝的男孩敏却无怨无悔地陪在可心身边。

可心的角膜移植手术很快有了眉目，是敏联系的。敏说，用的是个漂亮姑娘的角膜，那女孩死于血液病，生前酷爱打扮，临死还要化妆，说要漂漂亮亮地走。这么爱美的女孩想必一定珍惜自己的身体发肤，无法容忍缺陷瑕疵。可是，她的父亲，还是决定捐出她的角膜拯救自己的另一个女儿。而可心有幸与那个幸运的女儿分享了女孩的角膜。

手术很成功。重见光明的那一刻，可心请求敏让她看看捐给她角膜的女孩的照片，然后拜谢一下那位可敬的父亲。

敏在可心的期许里无比郑重地掏出一张照片，优优那张美丽的脸便绽放在可心面前，接着，在可心的惊愕里，猝然苍老的继父推门而入。可心的眼睛里开始弥漫雾气。

六

可心才知道，他不是投资者，也不是所谓魔鬼，他只是个有些大意又拙于言辞的父亲。

他忽视了青春期女孩的羞涩拘谨，在孩子面前总爱赤背；他忽略了失去母亲的女孩的敏感，忘了恰当地疏远一点，是继父待继女的最佳距离；还有，他言不由衷，说供继女上大学是投资只是骗女儿的谎言；在继女上大学的第二学期，亲生女儿得了血液病，彼时他只能凑钱救命无暇其他；还有，他让继女和男友分手是无意间发现男孩脚踏两只船，他不想继女受伤；而他听任自己的亲生女儿和负心人恋爱，仅仅只为让女儿在不多的时日里快乐，即便遭遇爱情骗子，若能把她骗得在最后的日子里开心，他便只有容忍……

其实两个女儿，在他眼里，都嫡嫡亲。所以，他才会忍痛把离开的那个女儿的角膜移植给另一个女儿的眼睛。

而可心看不到他的爱。不是被这个男子表面的疏忽冷漠蒙蔽，而是她在心里，从来没拿他当成真正的父亲。

幸而她的尖锐防身刀没有捅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心。

爸爸，爸爸，我的父亲。可心终于扔掉了防身的水果刀抱住了他，眼泪掉得不可收拾。

责编/毕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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