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你很爱我
2014-09-10沈嘉柯
我是那种认为所有老年人都很“无聊”的人。祖母警告我:“安娜,有一天你也会老的。”
“那也没关系,最多不过是一个人呆着,老死都没关系。我挺宅的,有手机,有电脑,还有披萨就可以了。”我回答祖母。
我的祖母摇摇头。我还年轻,才二十一岁,我的祖母也很年轻,刚刚度过六十岁的生日。不过当时,我还没碰上莱辛小姐。莱辛小姐住在本地的安养中心,关于安养中心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如里面住着脾气恶劣、性格糟糕的老头老太婆。我必须承认,我到那里申请工作,纯粹是它距离我家很近。如果我干的不开心,我什么时候都可以辞职。去申请工作的时候,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需要一个助理护士,并且问我:“你有执照吗?”
我如实地说:“还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取得执照。这个时候,有人带我到一个充满阳光的房间里,我握着申请表格,在一张桌子前坐下。
在我的面前,是二十多个上了年纪的妇女。一个穿着灰色衬衫黑色裤子的女人带着她们做运动。我冷眼旁观,那个带领她们做运动的女人看起来毫无热忱。我想我绝对比这样一个木头人做得好,我懂得微笑,衣柜里还有色彩鲜明的衣服,不至于让人看着压抑。我填好申请表格,交上去。
当接待人员给我打电话通知我说:“我们成立了一个新机构,你的工作资历如何?”我回答说:“以前在学校当过老师。”
那边问:“你什么时候能够来上班?我们不能正式聘请你,所以,你可以以实习身份来,我们会支付酬劳。直到你获得执照。”
我惊讶了,马上答应:“一个小时后。”我得到了一份工作,并且满足了我的条件。至于通知我的机构组织,我能够想象他们有多缺人。
从那天起,我的生命改变了。每天一醒来,就会想老人们还好吗?比里?杰克?还有珍丽?我发现和他们相处,没有我想像的无聊。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杰克老爹年轻时候喜欢喝酒,微醺时,话特别多,会讲他当年的英雄传奇,据说有十多个南非的妞围着他打转。珍丽是个老小姐,做的意粉特别棒,虽然她常常忘记自己要做给谁吃,以及把番茄酱煮得有点糊。毕竟,她已经七十一岁了。她的儿子有时候开车带着孩子,一起来探望她。她不断叫错孩子和孙子们的名字,然后陷入发呆。
在这些老人里,莱辛最孤寂。八十六岁的莱辛,还是很清醒,不像很多老人记忆混乱,思考能力消失殆尽。
她的样子也不怎么可爱,手脚很大,身体总是倾倒,总是坐在老人院的蓝色椅子上,流淌着口水,嘴巴松开,露出残损的牙齿,触目惊心。她的头发也不怎么梳理,最糟糕的是,她从来不开口说话。这让我觉得很挫败。她只有一个亲戚来看她。
我见过她唯一的亲戚,她的侄女。这个侄女来看望她的时候,情景几乎在重复。在她面前,保养得当染着褐红色头发的侄女冰冷地说:“支票开好了,帐单也付了。你还好吧?”得到敷衍的答复后,她的侄女便离开了。唯一的亲戚,对待她,也只是例行公事一般。莱辛小姐的世界,显然是一贯冷酷无爱的世界。
那么她的沉默无语,多么让人理解。她在椅子里越来越小。我必须说得清楚一点,她的健康已经很糟糕了。来到这里工作之后,我翻读了护理手册,发现,大多数人会衰老到被疾病带走。
而大多数的疾病,在这个时候,医学治疗无效了。人们还能做什么呢?只能给与她们最好的陪伴。世人管这叫临终关怀,但我不是很能理解其意义,尤其是,亲人也罕见的时候。
我决定多一点关照给莱辛。给她带一点流质的甜品。她喜欢吃这些小甜食,但无法咀嚼,到了这样的年纪,牙齿纷纷跟她说了再见。她吃的很少,我只是拿小勺子,给她喂一点,尝一点点味道。
天气好的时候,我和她聊天,说小道故事啊,新闻啊,任何我们想到的事情。偶尔我会推着她晒晒太阳。我从开始的只想完成我的任务,拿到薪水,到不知不觉和她们主动说话,尽管她仍然不说话。我有时候会握着她的手,不断地说着话。也许只要她觉得这个世界不止她一个人,有一点响动就足够了。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开口说话了。这令我惊讶无比。她喃喃地说:“把腰弯下来……安娜,亲爱的安娜。”我蹲在她旁边,她太瘦小了。我没想到,她早已经牢记我的名字。她几乎是在哀切地请求我,说:“安娜,抱我!”我愣了。
“就当是,假装你很爱我。”我用手抱住她,用尽我所有的爱来拥抱她,我的手臂环绕住她全部的身体,像是天空覆盖地面,没有丝毫的假装。
请你别笑话我们,那一刻,我努力用一种快乐的语气说:“我的确是爱你的,莱辛。”
不过,我们都没能忍住眼泪。后来,莱辛小姐在两天后的半夜去世了,平静而安详。当天我没有值班,她叮嘱负责人,把她枯瘦手腕上的古早镯子,转送给我。我想,我再也不会随随便便说那种话了——哪怕是一个人呆着到老,也没关系。
当一个人老了,活在世界上最大的孤独,是仍然渴求爱。莱辛赠我的手镯,我妥善收好,当作纪念。回到我家所在的镇子,晚上一家人吃饭,我抱抱母亲和父亲,也抱抱我的祖母。拌嘴仍然会有,吵闹别扭也仍然会有。也许他们没觉察到,对我而言,一切已和从前不同。
(小荷凝露摘自沈嘉柯新浪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