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旅程或不可能的任务
2014-09-10卢卫平
多年前我说过一句话:诗,是一种以寂寞守住自身高贵的神秘精神动物。但是,它却甘愿置身于诗人的胯下,沦为坐骑,虽然也常常发怒,把绝望的诗人摔落道旁。在不同诗人的胯下,这头动物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就像《封神榜》中各路神仙的坐骑。而因为有了这高贵的坐骑,再平常的人都在宇宙间留下了神秘莫测的背影。
诗人卢卫平也以這头动物为坐骑,其样貌就像夹带着沙子舔舐双脚的温柔而咸涩的波浪。其实,作为一个在海滨城市过着极其正常生活的当代诗人,他自己也是以一种生活的庸常守住内心智慧和生命感动的动物,就像海边的贝壳,你全然想不到,在它那貌似僵硬的壳中竟隐藏着生命的柔软,更想不到的是那柔软中还痛苦地孕育着珍珠。
卢卫平的写作本身也看似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就是对生活细节的发现、撷取、升华,惯用拟人和比喻,诗的前进之路比较直接。其实,能够把生活中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事物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从而碰撞出诗意的火花,这本身就是一种秘密。何况卢卫平的诗中还有着需要仔细感受的丰富动人的生命体验,尤其是那种经意或不经意的苍凉感—而苍凉感是人生最大的秘密。
由于这种逼人的苍凉,卢卫平不得不把目光向下,他的几本诗集的名字《异乡的老鼠》《向下生长的枝条》《尘世生活》《浊酒杯》,都显示出一种无以名状的卑微性。他不是爱默生所谓“命名者”和“解放者”的那种诗人,但却能充满同情地拂去无名事物身上的尘土,发现黑暗中的闪光。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从事着真正可以说是披沙拣金的工作。
在对生命经验的记录和想象中,对城市和现实的批判或隐或显,给他提供了诗意借以延展的视角。被巧妙利用的现实,就像矗立在诗人对面的墙壁,及时地弹回诗人扔出的球。在这连串撞击的声音中,一种美好和不幸、回忆和现实、此处和远方的对比,让诗歌在形成动人品质的同时构成了张力。这使得卢卫平的批判虽不尖锐、深刻,却更感人。
在其代表作之一《修坟》中,他对母亲死后的“房子”和“生活”的想象,便是处处通过与现实和往世的对比达到的。“北风吹不掉屋顶的房子”、“能住一万年的房子”,这种对现实的映射里,本身就包含了一种令人欲哭的期望。而在感人至深的哀诉中,他又止不住借助回忆对城市进行了批判。
我猜想,卢卫平在书写底层时,并没有真正把自己和世界紧张对立,而是在寻找一种沟通、和解的方式。他内心的良知是朴素地表现出来的,在他对人生的痛感里,经常能辨别出温情和酸楚的波纹。这可能和他更重视大地而非天空有关,按他自己的说法是“向下生长的枝条”、“趴在地上看人生”。
卢卫平的诗的确是人生的诗,哲学玄思和宗教救赎都不是他诗歌的长处。他也不是一个特立独行的诗人,在现代性的开掘上依然有所欠缺。他有点像一个悲悯的古代诗人,具有直接和朴素的情感和表达。他的诗里有人生的智慧、孤独和感动,他的赞美、悲伤、讽刺和批判,都没有完全脱离我们的世界。他习惯于在“尘世生活”端起“浊酒杯”,通过一扇喧闹的窗户窥见他想象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那些从未拥有过生命的事物,和那些失去生命的卑微死者,都主动来到他的窗前,和他对话。
然而,在敏感而孤独的心灵中,必然有远方和幽暗的一席之地。卢卫平写过呼伦贝尔草原上弱不禁风的草,“手挽着手/竟然跟着太阳走到了天边”,这是一次非常艰难而又充满挑战的远征,不禁让人想起他在《修坟》中说母亲“一生第二次出远门就到了天堂”。在感动中,我们不会忘记去探寻这两次旅程的共同秘密。而设置了这个秘密的诗人,有一个更艰巨的、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在人生的道路前面等着他。 (文 唐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