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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园将芜胡不归

2014-09-10夏丽柠

方圆 2014年22期
关键词:秧歌张爱玲桃花

夏丽柠

蒋晓云寫作的重点既非衣锦还乡也不是落叶归根的欢畅,而是写后“田园将芜胡不归”时代的绝唱,所谓归根其实就是去直面死亡

《桃花井》是台湾作家蒋晓云复归文坛完成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她的第一本长篇小说。讲了1949年随国民党到台湾的李谨洲老先生经历大半生离乱颠沛后,晚年回到家乡的故事。老人寻回了失散的长子,更进一步找了个桃花井的寡妇董婆续弦,打算在老家重新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然而城乡的差距、父子的代沟、个性的冲突、利益的挤压等问题交相上演。老人需要重新收拾一切,在荒谬的命运与平衡真情的过程中,遂其所愿,落叶归根。

“杨敬远避开人多的地方,净拣僻静巷弄绕着走。他穿蓝布长袍,帽檐压得很低,他最不愿意遇见熟人,人家跟他打招呼,或是装了不认识,一样教他心烦。他一直低头匆匆走着,到要转弯了才就势一瞥大街上那欲行又止、弄了半天还差不多在原地的秧歌队伍,入眼的却是队伍最前面一幅红布大旗,上面的镰刀锄头被风一展,竟像就要破空向他飞来,他心中一懔,赶紧走了开去。”这是《桃花井》开篇里写舞秧歌的一个片段。

读到舞秧歌的锣鼓,我恍然间想起张爱玲的《秧歌》。生情并茂的句子的确有张爱玲之风,可貌似神不似。《秧歌》的开头写的是:“一到了这小镇上,第一眼先看见长长的一排茅厕。”张爱玲要写平静下的暗涌,蒋晓云想写喧闹后的平静。亦静亦动,我们读者在茫然不知中仿佛一步就踏进了文学的河流。

聂华苓说,在台湾我是外省人,在台湾的外省人里我还是外省人。我的根在大陆,我的干在台湾,我的枝叶在美国。身份的认同,始终困惑了从大陆漂泊到台湾的人以及后代。颠沛流离的滋味,只有他们才真正懂得。

《桃花井》写的是老少三代怀着不同的心情与姿态归乡寻根的故事,这样的题材在两岸三地的小说里平常得要命。可蒋晓云写作的重点既非衣锦还乡也不是落叶归根的欢畅,而是写后“田园将芜胡不归”时代的绝唱,所谓归根其实就是去直面死亡。

蒋晓云的际遇与前辈聂华苓有共通之处。不同的是凭写作少年成名的她,赴美后投身商业,三十年后卷土重来,一鸣惊人地写下《百年好合》和《桃花井》,惊艳四座。

小说的第一章《去乡》真好看,写杨敬远离家,与妻子秉德和大哥道别。此处无声胜有声。世间所有的离别都是寂静的,如果有喧闹,那都是假装。独在异乡为异客,《桃花井》是写给那些没有根的人的。

“他们听说,台湾四季如春,物产丰隆,于是许多人变卖家产,携带家眷,挤上这艘航向南方的船舶,寻找一生的太平岁月”。就像当年乘坐太平轮远渡台湾的大陆客一样,杨敬远便怀揣一个岁月静好的梦,抛家弃子遁去台湾,以为那里有新生活。可在本省外省各种意识的对抗下,坠入冤狱数年。待有机会返回大陆时,却命丧归途。

由于离别的情节写得凄苦动人,我每读到欲落泪时都感叹蒋晓云的落笔不凡。谁知蒋氏是一个创造视野如此开阔的人,她笔锋一转,弃了杨敬远的故事转去写一个他在狱里相识的叫李谨洲的人。我真的被蒋晓云打败了,没想到她将小说里的转承启合用得如此洒脱。

萨义德说,流亡是人类最悲惨的命运之一。而蒋晓云笔下的李谨洲的归乡便是流亡之后的流亡。归去来兮,说得轻巧。

小说沿着李谨洲的归乡之旅描摹了一条清晰的脉络。当年的一县之长携妻和小儿子逃走,留下大儿子寄人篱下地在家乡生活。年近80的李老与近60岁的儿子面面相觑时,我们见到的是“这个又干又瘦的小老头是小孩向父亲撒娇”的场景。时间打败了人世间所有的情感,可李谨洲要做的就是倾尽所有力气向有温度的人间讨回冰冷时间。李老娶了“桃花井”的董婆,一个从小为妓,解放后从良,算上李老,一生嫁过五回的小老太太。

桃花井可不是桃花源,在这里,多年以外省人身份客居台湾的李谨洲又一次体会到了人间冷暖。这次的冷与台湾的冷大不相同。李谨洲,在亲人们的眼里俨然一副千面佛的样貌。原乡族人瞧他是归侨大富豪; 大陆儿子慎思认为他是不负责任的爹; 台湾儿子慎行更觉得他是不顾家的难民爸爸; 两个孙女认为在台湾的爷爷和大陆的爷爷好像不是一个人; 董婆呀,想着他是一个有情义的男人; 可在董婆的儿子媳妇眼里,他是个只等榨干的摇钱树。而在李谨洲自己眼里,他就是一个死也要死在四十年前仓皇逃离的土地上的糟老头。

蒋晓云在小说里几乎写遍了家庭亲属关系里的情份,包括夫妻、儿女、兄弟、续弦和侄男甥女等。我觉得她有种举重若轻的本事,故事写得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就像算好了人的宿命似的。可读者又得吊着一颗心,眼睁睁地看着李谨洲一点点地靠近死亡,而那颗在外游荡已久的灵魂又在他的操纵下慢慢地扎向故乡的土地。阅读的伤心与苦痛完全无处投递,反而一切尘埃落定以后, 我们心里有了一丝宽裕。

《桃花井》宛如一部现代的归去来辞,可惜现代人流离的感伤,辞官的陶渊明怎能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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