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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良最“大胆”的口述史

2014-09-10

环球人物 2014年28期
关键词:西安事变张学良大胆

张友坤,1938年4月出生于河南洛阳。1964年毕业于郑州大学政治系。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吕正操将军秘书。转业后先后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法学、政治学研究所副所长;张学良暨东北军史研究会副会长等。代表作有《张学良画传》。

走进张友坤北京家中简陋的会客室,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书架,正面墙壁上挂着毛主席像,左右侧墙壁上分别挂有周总理的简笔速写素描像和张友坤与张学良的合影。

“那是张学良在拱手致谢呢。”见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盯着墙上的照片,张友坤连忙解释起来。“1998年,我去夏威夷拜访少帅,赠送他一本我撰写的《张学良年谱》。我说:‘大陆的老百姓都很想念您,都希望您能回大陆老家看看。’张学良听后拱手说:‘谢谢他们!’”

因为与张学良关系密切并时有相关著作问世,很多人猜测张友坤是张学良的亲戚。对此,张友坤连连摆手,“没有的事。”他说:“我年轻时就很佩服张学良将军,对于他发动的西安事变特感兴趣。后来我有幸给吕正操将军(时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当秘书,在1986年西安事变50周年前夕,看过不少关于西安事变的回忆录。根据周总理生前指示,要撰写《西安事变简史》,吕老曾是撰写该史的领导者之一。我是在他的鼓励支持下才走上研究张学良、东北军和西安事变之路的。”1990年张友坤转业后,到社科院从事历史研究工作,曾任“张学良暨东北军史研究会副会长”和西安事变研究中心顾问。

研究了半辈子张学良,张友坤始终有一块心病——哥伦比亚大学“毅荻书斋”所藏的一批“最权威”张学良口述资料一直无缘问世。2009年,他与胡玉海、王海晨等,应当代中国出版社邀请,参与主编、整理《哥伦比亚大学“毅荻书斋”存藏张学良口述历史(访谈实录)》(下文称《口述历史》),经过多年的工作,不久前终于系统出版。张友坤也长舒了一口气。

环球人物杂志:张学良口述史的版本很多,这一部《口述历史》与其它版本有何不同之处?

张友坤:张学良的口述历史,主要形成于86岁至99岁之间。这套《口述历史》出版前,有过录音的张学良访谈不下10次,但真正属于有计划、有准备、较为系统的访谈,并制作成文本或影像资料的,有以下4种:由张学良侄女张闾蘅录音,我整理加工的《海峡两岸大披露——张学良口述历史》;美籍华人历史学家唐德刚撰写的《张学良口述历史》;日本NHK电视台采访张学良之后,根据录像带转成文稿的书籍《日本昭和史的最后证人——张学良》;张学良的忘年交郭冠英制作的电视纪录片《世纪行过——张学良传》。这4种版本都是张学良谈亲身经历,大同小异。

而“毅荻书斋”存藏的这批资料之所以引人关注,是因为采访时间长、次数多、内容丰富、有协约,并经过他本人审定。自1991年12月17日至1993年8月3日,前后共采访60次,共采得录音带145盘。内容达100多万字,涉及1100多个人物。张学良自西安事变后就被软禁,1990年恢复人身自由,直到1991年,才首次被允许离开台湾赴美探亲。“天下口述史第一校”哥伦比亚大学及时捕捉到这一机會,迅速成立了采访和整理张学良口述历史的专门小组。担任采访的是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的女学者张之丙及胞姐张之宇。

张学良之所以用这么多时间接受采访,动机非常明确,照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不愿有人篡编或者歪曲事实”。为避免有些讲述给当事人带来困扰,张学良特意规定要等到2002年再将这些内容公开,没想到他于2001年仙逝,因此这些资料的出版只能一拖再拖。

环球人物杂志:两位学者采访张学良时,他的状态如何,说话是否完全没有顾忌了?

张友坤:随着时间的推移、所在地域的改变和“自由度”的提高,张学良对敏感问题谈得越来越多。一是在史实方面,他把许多历史的空白点补上了,许多模糊之处澄清了,许多“成说”否定了;二是在心理方面,他自揭自短,将自己丑陋的一面,包括他父亲的、家族内部的,都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三是评价方面,对事对人常有不凡之论,甚或是惊人之语。

当然随着年龄增大,张学良在口述中也有说错的地方,并经常重复一些话题。其中有他痛心的事,如老师郭松龄反对他老爸张作霖;他痛恨的事,如皇姑屯炸车案;他愤愤不平的事,如杨虎城被杀;他得意的事,如东北易帜等。

环球人物杂志:有哪些敏感事件是过去没有谈到,这次首次披露的?

张友坤:西安事变是张学良获誉的顶点,也是受辱的起点。最早对西安事变他闭口不谈,只是1986年跟晚辈们谈到历史时,在末尾透露了一点说:“我做事向来是高深莫测,绝对不要人家知道。你们懂吗?看我脸在笑,可我要杀人,这才叫厉害。当年蒋‘总统’在西安也没有想到我会那样做。我今年86岁了才跟你们讲这个话。”他也曾经回忆:“很不客气地说,西安事变后,蒋介石发表的《蒋委员长西安半月记》都是假的……事实上是蒋介石嘱(托秘书)陈布雷于1937年2月在杭州新新旅馆闭门杜撰……”但真实的历史究竟如何,他并没有深谈。

这一次张学良谈了很多。长期以来,史学界一直认为张学良是西安事变的主角。他则说:“他(杨虎城)是主角哇,不过名义上我是主角了。”张、杨捉住蒋介石后,发表了著名的《抗日救国八项主张》,但它究竟为何人起草?许多论著和回忆录或语焉不详,或互相矛盾。在西安事变中当过张、杨新闻发言人的申伯纯写《西安事变纪实》时,记载是“张、杨授意几个秘书仓促草成的”。然而,究竟是哪几个秘书?说得最明确的是张学良的心腹、也参加过西安事变的应德田,他说“稿子最后由黎天才拟出,大家看过,略做修改,于十二日抓蒋后发出。”张学良在口述中拨开了这些迷雾:“没有黎天才的事,怎么会出了个黎天才呢?是吴家象,他是我的秘书长,就是他,(写得)并不好。”

环球人物杂志:提到西安事变,就不能不说蒋介石和张学良之间的关系。据说,他们之间有很多误会,而有些误会是因为两人都说方言,彼此听不懂对方说话而引起的。是这样吗?

张友坤:张学良是东北人,直到晚年,乡音未改。他自己披露,和蒋介石的矛盾起源于蒋听不懂他的东北话。“误会很大,我这人有时说话转弯子,他就听反了。”张学良举例说,蒋介石问他愿不愿意去办某件事,他反问:“我为什么不去?”意思就是愿意去,蒋介石却认为这是疑问句,表示“不去”的意思。

张学良还说:“蒋先生一生气就讲奉化话,我简直听不懂。这听话听不懂有很大关系,你也不能老问他。”

环球人物杂志:除了语言误会,他们二人根本性的分歧是什么?

张友坤:政治观点上,说穿了就是对待共产党的态度不同。

张学良曾两次申请加入共产党。1992年,他在同张之宇谈话时说:“一般人都不知道我的心理……我可以说我就是共产党。”“我跟共产党有来往,早就有来往。政府是一点儿不知道。一点儿不知道?那就是他们作特务的工作!”“换句话说,我是同情共产党,我认为共产党对中国有益处,而且认为共产党是爱国的。”“不但同情他们,我拥护他们,这是真正我内心……”

环球人物杂志:在《口述历史》中,张学良多次评价蒋介石,说“蒋介石的贡献只有黄埔军校”。您认为这番话是根据事实,还是夹杂个人情感因素?

张友坤:当然会有一定的个人感情在里面。张学良被幽禁期间,条件一度很艰苦,连洗脸水都没有。过去因为种种原因,他不想或不敢表露自己的真实态度。在这次的《口述历史》中能看到,就政治层面讲,张学良一反过去吹捧蒋介石、大骂共产党、贬低自己的态度,赞扬毛泽东、佩服周恩来。

谈到毛泽东和万里长征时,张学良说:“毛泽东这个人啊,天生能领导。都是带兵的,万里长征……我要领,会领没了,他(士兵)不跟你走,他跑了。他(毛泽东)能统御,他有这个力量。”

他点评周恩来:“连我的部下、杨虎城的部下都听他的。他说出的话很有道理。这个人好厉害,不但会讲,也能处置事情,是我佩服的一个人。”

对蒋介石,张学良如此评价:“我本来是很尊重蒋先生的,但后来就不尊重他了。他要有机会,他真能当皇帝。他的思想非常顽固……他没有中心思想,他的中心思想就是他自己……那是唯我的利益独尊主义。”他还讽刺地说:“蒋介石是个投机取巧型的买办,好吹,什么‘幾年准备(反攻),几年成功’,这样只会失信于民。”“他不用人才,用奴才,何应钦就是一个奴才。”等等。

环球人物杂志:但是张学良一直尊称蒋介石为“蒋先生”,还在蒋去世之后写了挽联“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若雠(音同仇)仇”。对于这副挽联,您是怎样解读的?

张友坤:张学良向来都是把政治问题与个人感情分开的,可惜的是他把个人感情看得太重,超过政治。我认为这既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张学良和蒋介石的关系是割不断、理还乱,恩恩怨怨几十年。他明知自己与蒋介石的政见之争已不可调和,但仍对其“讲忠讲义”。即使他承认蒋介石并不值得尊重,但写挽联时关怀依然放在政见前。

环球人物杂志:张学良的爱情一直为人们津津乐道。《口述历史》中,张学良对自己的感情生活是如何评价的?

张友坤:张学良对感情一向坦率,他曾说自己“平生无憾事,唯一爱女人”。在谈到赵一荻时,他更是坦率得惊人,直言“她是对我最好的,但不是我最爱的,我最爱的在纽约”。《口述历史》中很多地方提及与张学良交往颇深的女性,但出于对当事人的尊重,内容做了删减,有些人则只保留了姓氏。

环球人物杂志:张学良曾评价自己的人生:“我的事情是到36岁,以后就没有了;从21岁到36岁,这就是我的生命。”他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张友坤:他终生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参加抗日战争。他多次上书蒋介石要求参加抗战,都被蒋介石拒绝。

环球人物杂志:张学良晚年为何定居夏威夷,既远离台湾,也不愿回大陆?

张友坤:我自己分析,应该有4方面的原因:一是政治期望。1991年,他在美国与吕正操将军会晤时表示,愿保留自己的特殊身份,不过于亲近两岸任何一方,一旦有需要,他可以两边走走,做点工作。二是环境干扰。张学良获得自由后常说,自己是远离政治漩涡的闲云野鹤,其实不然。他始终都是各方关注的人物,想回东北家乡走走,还须向“总统”请假,说明他并非寻常百姓。他怕回来会给两岸关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三是家庭方面。和他共患难的赵一荻怕好不容易获得的宁静生活又改变。四是身体原因。回来的最佳时间应是张学良赴美不久,那时他身体还健康,此后就日渐衰弱,赵一荻也一病再病,两位老人都只能靠轮椅行动。第五,张学良说,他回大陆的条件是两岸关系的缓和,越缓和,他回来的条件就越成熟。

环球人物杂志:研究了这么长时间张学良,您对他的认识是否改变过?

张友坤:民国不乏英雄,但像张学良这样多姿多彩者,鲜有其人。他集蓝色(国民党一级上将)、红色(说自己是共产党)、褐色(崇拜墨索里尼)、黑色(胡匪崽子)、粉色(花花公子)于一体。每个人对他都有不同的解读,但张学良一直很清醒。他说:“有人说我好,我也没有那么好;有人说我坏,我也没有那么坏,上帝那里有本账。我自己有缺点、有不足,我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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