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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忠信:“直立”的爬行者

2014-09-10李淳风

南风窗 2014年3期
关键词:忠信公务员母亲

李淳风

2014年1月15日夜晚6点半,杭州。

路灯下,寒风中,范忠信身着一件笔挺的黑色大衣迎了出来,他那笔直的站姿,让人印象深刻。而在半个月前,新年的第一天,他却以爬行的姿态为世人所知。

这个印象是矛盾的,正如他矛盾着的人生经历和思想冲突。

2014年元旦来临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范忠信一直困扰于一个一年前的赌约。

2013年1月1日,他在微博公开打赌:“我坚信,2013年里,除了民族区域自治的地方外,其他所有省市会实现县乡级公务员财产公示。要不信,咱们打一个赌。如果我输了,说明我的智商不如猪,罚自己爬行一公里。”

时间快到了,县乡级公务员财产公示渺无踪影,许多人开始在他的微博上跟帖鼓噪。“怎么样?爬不爬?什么时候爬?在哪里爬?”

“都在那催,还给他做倒计时。”范忠信的妻子段老师说,“爬不爬呢,当时确实矛盾。我怕他身体受不了,一公里那不是闹着玩的,而且这毕竟是有失斯文的事。”

有同事、朋友提醒说,不能爬,最好把以前发的微博删个干干净净,当作没这么回事。段老师是这次行动的坚定支持者,她认为得爬。

“你不去,别人以后都看不起你,你以后什么事都没有资格说话了。”段老师说,“这样的话,我宁可你爬出点什么问题,也不能把这事搁置下来,一直让人骂。”听妻子一敲鼓,范忠信说,爬就爬呗,小时候什么重体力活都干过,这点小事儿能把我身体怎么样?

决定了要爬行,范忠信就在微博上表示将履行诺言,这时候更多建议又来了。他的一个学生,也是当教师的,觉得光是爬还“不到位”,应该穿一件白衬衫,胸前背后挂几块牌子,写上“公务员财产公示”、“政改爬行”之类的内容。段老师说,那不行,那就把事情给闹大了,“我们的目的仅仅是兑现诺言”,不是示威,不是发泄怨气。

现在只剩下爬行地点的问题了。范忠信想,既然是履行诺言,是不是应该到人多的地方去?这样有人看得到,能够证明你做过了。刚这么一想,他就接到了一些电话,让他不要有任何妨碍秩序的行为。范忠信此后连续发了几条微博,承诺:第一,将选择在荒郊野外进行;第二,不会与任何人同行。“这样大家都放心。”

范忠信住在余杭镇,家附近几百米就是南湖,是一个泄洪区,荒郊野外,野鸭成群,行人稀少。元旦这天,他和妻子来到了南湖边,他爬行,妻子从旁录像作为证据。

一开始选择的是南湖西岸泥土碎石铺成的乡村土路,但只坚持了百米左右。“手掌被石子硌得很痛,一会儿膝盖就磨出了血。另外因为阳光太强,手机屏幕一片漆黑,录像时根本看不清人是否在镜头里。”

于是他换到了路下边湖滨草地上。枯黄而修长的草,远看很柔软,一接触才知道,短草茬子、小刺球遍布,照样伤掌破膝。范忠信自我安慰:总比石子路上好,这已经是最舒服的一个选择了。

范忠信先用步子丈量出50米、100米、200米的距离,插根木棍或摆块砖头作标记。标好之后,开始来回爬,断断续续,中间休息了多次。连石子路上爬的那一段一起,一共爬了7段,或100米或200米,累计下来正好够1000米数,他才收工。

爬行的时候,也有人骑着摩托车经过,看着新鲜,问他在干什么。范忠信说是在做“脊椎保健”。对方看了一会,反反复复也就一个姿势,没啥特别,扭头走了。

当天下午两点多回家,不及洗沐,就开始整理视频、照片。4点左右,范忠信开始在新浪微博上传视频,花了近7个小时,一直到晚上快11点才传完。

微博中,他仅仅介绍了自己履诺的经过,没有附加别的什么说辞和引申。他说,爬行举动,除了履行承诺,本身已经表达了另一层意思,即“一名公民对于加快廉政建设法制化的愿望”。

就后者而言,范忠信认为自己是胆怯、懦弱的。“果真是男子汉大丈夫,要爬就到大庭广众之下去爬。然而,一方面受不了众目睽睽之下的尊严扫地,另一方面事先接到各方善意提醒,我知道如果去人多的地方,也许根本无法开始。”

视频公布之后,喝彩者居多,“几乎是一边倒”。范忠信有个老同事,因为立场观点不同已经很久不相往来了,但这回看到消息和视频,也发微博说,这是个爷们儿,我们还是朋友。

“总体看来,正面效果远远大于负面影响。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去爬,连我的学生都会看不起我。”

怀疑者寥寥,怀疑的方向仅是,范忠信是不是在炒作?是某种行为艺术?对于这样的质疑,他说应该坦然面对。传统、刻板的范忠信,一者自称根本无意炒作,二者他很清楚,对自己过去数十年在法学圈子留下的名声来说,任何“炒作”将意味着前程毁弃,他坦承自己目前还没有这个胆量。

他知道这有可能带来麻烦,然而要让更多人关注公务员财产公示,别的方式似乎不管用。决定要爬行之后,妻子段老师明确告诉他,真要有麻烦,也要敢承担;不能说既要这么做,又不想承担任何后果。范忠信说,那是自然的。

反响比想象中好。公务员财产公示的话题再一次成为热门,这是他希望看到的。作为一名法学学者,看到现实中的许多做法公然与自己精熟的法理或国家法律原则相悖,二者无法互相印证,精神上的苦闷难以避免。

所以,2013年元旦,看到十八大后的全面加快和深化改革的新政气象,看到县乡公务员财产公示在很多地方试点成功,听到“12·4”宪法实施30周年纪念日“把权力关进制度的笼子”,他“特别兴奋”,他感觉到了理论与现实相衔接的可能。于是他发出了乐观的赌约。

这一赌,也许太过乐观,但范忠信说,只有基本认同体制、寄望温和改革的人,才会如此乐观。

履约后几天里,不断有人在网上或打电话来,邀约“接力爬行”、“多人爬行”,效仿“黑色幽默”的意见表达方式,推动公务员财产公示。范忠信一直谢绝:该表达的已经表达完了。

“无论立场左右,事实上大家都不会反对公务员财产公示,政府也不否定这一诉求的积极性。但现实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要困难,需要更多的时间。”爬行过后,范忠信似乎“清醒”了许多。

和许多言辞激烈的公共知识分子不一样,范忠信并不愿意将自己打扮成一个斗士。“坦白地讲,我不愿意被体制视为异端或异己者,因为我对现体制并没有完全失望,我认为它可以通过温和渐进的法制改良,实现更遵奉人类文明共同成就的进步。”

范忠信说,在体制内或以改良体制的口气去说话,听的人不会格外紧张反感,从建设性角度去看去听的人反而还会更多。反之,习惯于高声整体否定体制,好意都会被从最坏的方向去揣测,不但没有人听,很快还会丧失说的机会。

“所以我尽管率性,却还是有自己的分寸的。”

把握分寸是个技术活儿,范忠信其实也并不擅长。

去年三四月份,他发了个微博,谈自己对大学发展的意见,认为要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必须首先解决学术自由、学校自治问题。

他由此受到了一些严肃的忠告,也感觉到了一些压力。

“有人天天把这些微博复制举报到公安局或有关部门,学校领导要我注意分寸,新浪网管也不时删帖提醒。”

发言分寸是否适合,自认为“尚有分寸”的范忠信常常自己浑然不觉。

他的文盲老母亲,主动帮她把握分寸—83岁的老母亲3次电话提醒儿子:“听说你老在外面说话,领导听了不太高兴。你能不能不说,好好教你的书,好好写你的文章?别惹麻烦。”

“我很奇怪,老母亲怎么会知道我在微博上说什么?”

原来是当中学教师的大妹妹告诉了母亲。她跟母亲说,有个薛蛮子在网上说话很多,后来又有违法行为,就抓了起来,关进去了,还到中央电视台承认自己在微博上发言有错误。薛蛮子是高干子弟,都有这样的后果,二哥一个农家子弟,还乱说话,真让人担心。

面对母亲,范忠信只有唯唯诺诺。

现在范忠信的新浪微博,粉丝7万多,算不上有多大影响力。被举报和批评后,他显著减少了上微博的频率,有时一周都不看一眼。他甚至发出微博,宣布将“休博”。

他并不想成为一名公共知识分子,而更希望做一个纯粹的学者。他担心在微博上活动太多,可能会影响学术研究、学术心态和学术视野,或者让同行觉得热衷名利,喜欢抛头露面。

这也是范忠信的“分寸”的一种反映。他认为,批评应该是在学术基础上的理性说理,没必要情绪化,激烈地去表达。“冷静或激烈,说的其实还是同样的道理。”

因此人们看到,范忠信一方面在做民间批评,另一方面又显得被体制认可接受。

2009年,他入选中央政法委和中国法学会的“双百讲师团”(百名法学家百场报告会)成员。“讲师团”专给地方党政干部上课,讲法治理念、法治体制、权力制衡、防止权力滥用的古今中外经验教训。

他讲课,都是放开了说,“不会为了迎合谁而去扭曲学术理论本身”。讲完后一起吃饭时,他会半开玩笑地询问干部们的听课感受:“有没有意见?会不会举报我呀?”

有官员回答:“还好。有的老师也是讲一样的内容,但言辞激烈些,听着刺耳;你讲的不太刺耳,虽然不一定赞成,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

这次爬行谏言以后,还会不会有单位敢请自己讲课,范忠信有点拿不准了。

范忠信的名字是母亲起的。母亲是个文盲,但给自己的3个儿子起了3个十分“高大上”的儒家名字:忠恕、忠义、忠信。

母亲是个共产党员,很正统,她认为世界应该都由白求恩、张思德们组成。对孩子,她的严厉在全乡出了名。在母亲的认识体系里,对与错都很绝对。

范忠信回忆,上小学第一天,回家兴奋地对母亲说:“老师很矮很矮,我打得过他,我不怕。”话音刚落,就挨了母亲重重的竹尺惩戒,母亲愤怒地说:“再矮小,那也是你的老师,他教给你知识,让你将来做个有用的人。没有文化,以后你就是废物,一辈子要记得,永远敬重你的老师。”

对错的绝对,让范忠信后来的成长历程显得很矛盾,撕裂。

他自小就在革命英雄主义的教育中成长,艰苦奋斗,英雄气概,工农兵战天斗地,这些宣传内容对他的影响极大。“初中以前老是想,为什么我的身边就碰不到那些破坏分子,也让我能去举报或搏斗,从而成为英雄呢?”他甚至埋怨家乡没有铁轨供坏人破坏,也没有什么人落水供自己去救。

后来上了大学,感受就变了。1980年上本科,1984年读硕士,都是改革开放后思想最解放的年代,他称为“中国历史上第三个百花齐放的时期”。

大学时接受的思想,和从小接受的教育,形成强烈的反差,精神上十分冲突。

“记得上硕士的时候,你们《南风窗》刚创刊,大家都争着看,感觉很新鲜,有很多启蒙思想,振聋发聩。当然,今天你看起来可能觉得许多都是常识,但那时刚从常识被颠覆的时代走出来,那是一个特别需要常识的时代。”

某种程度上说,正是常识的回归,让这一代人的人格与精神在冲突中两难。

现在的范忠信,看上去似乎处理好了这一矛盾。他把自由的思想、独立的精神、自主的人格作为学术研究和教学工作的准绳,而把“革命英雄主义”、“艰苦朴素的作风”留给了日常生活。

生活保持着严谨、规矩、勤俭、质朴的习惯,每天闻鸡起舞,跑步锻炼—现在,严重的雾霾天让这个习惯难以为继。

范忠信说,在思想上,他希望真正“直立行走”,那是“人”的定义的一部分。这一次的爬行,他或多或少也是在阐释着这个定义。

作为典型的80年代大学生,他也曾被激情燃烧所振奋,被新学所启蒙。1988年秋,《瞭望》周刊发起“我与这10年”的征文,29岁的范忠信应征并获奖,文章题为《从臣民到公民》,他觉得是对自己和那一代人精神面貌巨变的一个阐释。

学生评价范忠信,生活上像个“老劳模”,思想上却像个“帮教对象”。作为一个体制内的思考者,尽管范忠信已经尽量委婉地发言,学生依然认为他太激进。

范忠信说,自己没有变,是学生变了。现在的学生,对他们那一代人的理想似乎早已没有同感。除了考研、考公务员、考司法、考外语,考数不清的证件,其它的似乎都不关心,除了考试需要背诵的“两课”内容和时事政治之外,国家大事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

“不成熟!”这是不少学生在他爬行之后的反应。少年二十,却批评知天命的老师不成熟,范忠信心情沮丧。

让他有时不得不放弃“闻鸡起舞”的雾霾天,学生们也不关心。他们可以天天戴口罩,但那口罩也像是“封口胶”一样,让他们同时失去了为争取蓝天白云而说话的能力。

“只要不是马上有生命危险,就还可以容忍,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受罪。”范忠信说,包括政治上的、社会生活上的“雾霾”,学生们也是这么看的。

他所在的法学界,也呈现出一种特别的逆反规律—越年长的学者思想越解放,越年轻的越是老成持重、谨小慎微。“江平、张思之、郭道晖、李步云、漆多俊等老先生,都80多岁了,往往思想解放如‘五四’时代的青年。下一波,是我们这些在上世纪80年代成长起来的人,思想较为解放,尚有批判精神,但比起老前辈又似乎力道差一些。再往下,‘80后’、‘90后’,似乎都成熟冷峻得出人意料,任何事情,只要与自己眼下找工作挣大钱无关,都可以‘心如止水’。”

现在的社会情形已经与80年代对调,现在是年轻人在袖手冷观中老年人的社会责任担当行为,评判长辈们的“另类”、“不成熟”。范忠信感叹,年轻人的脑子,似乎已被格式化了。

和范忠信在仓前镇一家农家小菜馆吃晚饭,菜馆里挤满了学生,热闹,喧哗。脚下的土地,是大学者章太炎的故乡,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冤案发生地。

范忠信说,我们谈什么,对于学生都是天外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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