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耕农:一个时代的“流民”
2014-09-10李淳风
李淳风
2014年9月24日中午2时许,阳光火辣。一只黄色的猫,叼着一只已经断气的老鼠,施施然从窝棚门口走过。
坐在小矮凳上的覃利花马上站起来,拿过一把小手电,打着了,塞在嘴里,操起一根竹竿,迅速走向窝棚内最幽暗的角落。
此时,猫儿已经从窝棚后的破洞进来,躲进床底。覃利花蹲下来,左手扒着床沿,右手拿着竹竿,嘴里的手电搜索了一会,照到一双发亮的眼睛。
覃利花拿竹竿驱赶:“给我出来!”
不是她家的猫,把她的床底当成了家,抓到老鼠,就躲到这个安全的角落里去吃。未吃完的尸骨,在床下腐烂发臭。
某种程度上,人也一样,没有去处,在异乡搭起一个窝棚,在别人的土地里寻找食物,然后因为征地,被一次次地驱赶。
这些人名叫“代耕农”。
曾经,珠江三角洲这片“先富地区”弃农从工,缺少能够确保土地不被丢荒的农民,于是欢迎他们的到来。工业的侵略性扩张,将人口、房屋、产业快速地铺陈,他们的代耕之地,在十几年、几十年之后,被围困成一个个农业孤岛,并最终成为楼房、厂房,他们一次次地丧失立锥之地。
青春流逝之后,异乡仍是异乡,而故乡已经破败,留不下,也回不去,沦为时代的难民。
覃利花1976年出生,广西来宾人,2003年,和丈夫杨大转一起来到广东,租赁土地,种植通心菜,至今已11年。她所在的东莞市石排镇田头村,一共有8户代耕农,都来自广西。
在东莞市租种土地的,大部分是广西人。罗大哥与黄大姐夫妇,是广西柳州市人,林大哥一家,广西隆安县人,他们都租种于东莞市桥头镇大洲村。
造成他们逃离家乡的原因,从根本上说是因为贫穷。覃利花说,在家乡的时候,是种甘蔗,辛苦且不说,还要饿肚子,吃上一顿肉,是一年中很难得的盛事。
而逼迫他们离开的直接原因,则是90年代到新世纪初乡村里的暴力计生行为。
有3个以上的孩子,是这些广西籍代耕农的共同特点。覃利花夫妇、林大哥的妹妹都有4个,罗大哥夫妇有3个。覃利花第一胎生的是儿子,但还想再要一个,于是接连生了3个女儿;林大哥的妹妹前面3个都是女儿,最后才生下小儿子。
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后,计生工作人员就盯上他们,要抓孩子的母亲去结扎。第三个孩子怀上以后,则是真正的灾难降临。
林大哥说,那时抓得厉害呀,早上五六点钟,有时候天还没有亮,就來了。女人必须到亲戚朋友家躲起来,抓不到女人,就要罚款,交不起罚款的,没收家里的东西。
牛、猪、鸡、鸭,都被抓走了,连几个鸡蛋,工作人员都要揣衣兜里带走。林大哥的妹妹家里还有五六升米,没要,但也不留给你,被倒进了粪坑。“男人如果反抗,打晕过去的都有。”
家里的房子,被拆掉屋顶,无法居住。
万般无奈之下,广西乡村的超生者,开始向东边的广东省迁移,成为代耕农。最早一批迁移者,经过艰苦的挣扎之后立住脚跟,在田间搭起了窝棚居住,有了一个“家”,他们就成为了后来者的投靠对象。
一批又一批大着肚子的孕妇,和丈夫一起来到了广东乡村。20多年过去,这种梯次迁移已经形成一个谱系,每户代耕农都可以掰着指头数出来,自己是阿甲介绍来的,阿甲又是阿乙介绍来的……
所谓“介绍”,就是因为“走计划生育”前来投靠,不敢回家,先来的亲朋帮忙寻找可以租赁的土地。那时候,珠三角的机器已经轰鸣起来,农田乏人耕种,被集中到集体或者个人手里,统一租出去。孕妇来到新兴的城市,无法进入工厂打工,同时因为对计生人员已经形成的恐惧心理,她们甚至不敢在街上行走,正好,这些等着承租的遗世孤岛般的农田,成为落难者的活路和避风港。
即便已经对新环境十分熟悉,代耕农们仍然很少走出农田的边界,这里有他们需要的安全感。
珠海市香洲区南洋埔村,居住着30余户130多名从广东阳春市迁来的代耕农。
代耕,是代为耕种,有帮忙的意味。从这个意义上说,南洋埔村这些阳春人才是真正的代耕农。与东莞的广西人类似佃户的租赁耕种不一样,南洋埔村的代耕农是免费耕种,而且早在1982年已经来到此地。
冼业光是这里的村民代表,他是阳春市春湾镇山中间管理区大坳村人。“大坳”,在广东话里的意思,是一个大山谷,从名称上就可以一窥当地人的生存环境是高山耸立,平地稀少,何况这个大坳还在“山中间”。
冼业光回忆,当时每个农民只分到两三分土地,基本没有一户人家可以保证家里人不饿肚子。正因为穷山恶水,人们必须四出谋生,这里走出了相当大数量的北美、东南亚华侨。
80年代初,先行一步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已经基本完成,然而受资源限制,春湾镇的农民们仍然无法填饱肚子。
有的地太少,有的地太多。在珠海市香洲区南溪村,每个农民都有十余亩土地,也在深深地发愁。包产到户之后,土地多,工作强度大,非常劳累,而“责任制”不允许丢荒。每亩土地每年都要上交400多斤的公粮,当时亩产稻谷约有七八百斤,这意味着负担很重,而收获不大。
于是,阳春的农民来到了珠海。
1982年,还没有南洋埔村,方良承带着儿女、亲戚,首批来到南溪生产队,成为当地的代耕农。
南溪生产队的村民们纷纷抛出手中的土地,与这些外来者订立代耕契约。一亩400余斤稻谷的农业税,就是代耕的价格。
与东莞代耕农的租金年年上抬不同,南溪生产队的代耕农不必支付任何租金,能够帮当地农民卸掉沉重的农业税负担,他们已经欢欣鼓舞。冼业光介绍,仅一个南溪生产队,当年就招来了1000多名代耕农,在整个珠海,人数更为庞大。
冼业光还保存着1984年1月13日前辈方良承与生产队签订的承包合同书,承包期限为10年,合同最后用手写方式注明一条附款:“中途不耕田,按法律处理”。加上这句具有威慑力的话,是因为当地生产队和农民都担心这些外来者不能坚持,重负又再回到自己身上。
除了合同,用于羁縻这些外来者的办法还包括要求他们建房居住。农民最懂农民,有了土地,有了房屋,就不会轻易挪窝,种上粮食的同时,也把自己种在这片土地上。
于是,上世纪80年代初,在一片沙砾荒地上,阳春人建起了一个村子,就是现在的南洋埔村。墙是砖墙,瓦面则仍然是搭棚,即便如此,建房所需的费用,也是由华侨乡亲从加拿大汇来。
艰苦的异地耕种岁月开启,冼业光的妻子方贵花说,那些辛酸故事,三天三夜说不完,总而言之一句,就是“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覃利花倒是对现在的生活感到满意,因为十几年来一直在变好,尽管变化来得太缓慢,一两年里甚至看不到任何动静。
原来在来宾家乡种甘蔗,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2003年到惠州石湾镇,过年没钱买肉,一个养猪场死了一头小猪,猪场老板说不是病死而是打架死的,这头小猪就成了他们的年货。后来搬到东莞茶山镇南社村,还是没钱过年,向老乡借200元,老乡说只有100元,杨大转还去剪了个头发,一家人几十元过了个年。
而现在,肉能吃得起,年能过得起了,仅此而已,但已知足。
“好不好,至少能跟孩子们在一起不是吗?”覃利花说。他们住的还是窝棚,但窝棚有其灵活性,不够住就搭得大一点,总可以容纳孩子。
窝棚里有4张床,3张都是从建筑工地捡来的木头钉成的,另一张则是钢铁焊制的双架床,这张双架床是花了60元从搬家的老乡处买来的,为此覃利花连续去了两天。头一天去,老乡要80元,覃利花费尽了口舌,也没有把价钱压下来;第二天又去,老乡急着搬家,终于让利20元,让她搬走。搬回家之后,两个小女儿十分喜欢,高兴得手舞足蹈。自从这张双架床来到这个家,她的4个孩子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一张床。
小女儿的床头,放着一个红色的布娃娃。
覃利花和丈夫杨大转主要依靠种植通心菜为生,菜不太好卖,一般都是四五角钱一斤,9月份学校开学,升到了六七角钱,而在8月份放假的时候,2角钱一斤都卖不出去,每年快过年的时候,菜都疯长,产量很高,但外地人都走了,只能看着菜烂在地里。
家里今年用上了煤气,用来煮饭、炒菜,为了节约煤气,一般不煲汤。至于洗澡的水,仍然是用柴火烧大锅。
他们对下一代没有奢望,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们平安地长大,自己的健康足以支撑到他们读完该读的书。
大儿子现在读初三,一直很想要一台电脑。覃利花说,我哪里有钱给他买呢。大儿子成绩不太好,上半年说读完初三不读了,上个月又说,还是想继续读,因为学校里有电脑。
小女儿今年读小学5年级,长得挺漂亮,看着也精灵,但到现在一个字都不认得。从1数到100,数不来,常常数着数着就哭了。“后来我们也不叫她数了,所以不知道现在她懂不懂。”
杨大转、覃利花夫妇的经历和生活状态,在东莞的广西代耕农群体中具有普遍的典型意义。
这些代耕农刚走出来,望着眼前珠三角平原的一大片良田的时候,是踏实的,但他们不会意识到,一个名叫“城市”的大怪物,正在以土地为猎物,饥渴地饕餮着。
覃利花2003年在博罗,2008年到茶山,2011年到石排;林大哥2004年到常平土塘,半年后迁到常平司马,8个月后又搬到石排,2011年搬到桥头大洲村—每一户东莞代耕农,都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这已经让“农民”这一身份超脱了传统意义,成为自身的牧民,在别人的土地上放牧着自己。
这种游击式的农业生活,都是因为征地:建工厂,修路,盖楼盘。这让他们原以为踏实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来自于城市边界的不确定性。
来宾的覃利花一家,柳州的罗大哥一家,隆安的林大哥一家,都因为城市的不断扩张而一次次流离失所。逐渐被城市围裹的农业孤岛,大多变成了一片低洼地,所以“天灾”越来越多,每逢大雨,农田就被浸没,瓜菜都烂掉,天放晴了补种,心头又忐忑着下一次大雨的来期。
林大哥说,种地,渐渐成为了一种折磨。
应对内涝是城市建设的一个重要命题,但他们居住的地方都在市政建设的考虑范围之外—市政建设唯一考虑到的关于他们的内容,就是以一个什么样的合法性理由(市容整顿、环境治理)拆掉他们居住的窝棚。
劳作本身的苦累不会成为忧虑,只有无地可耕的前景,会成为他们心中不为外人道的隐痛。
林大哥,以及他的几个姊妹,都已经决定重回老家。两个月后,他们耕种的大洲村这片土地的租约就要到期,土地已经被征收,不能再续约。想找新的土地租种,又已十分艰难,回乡是最终的选择。
租一辆大货车,装载着窝棚里那些不值钱的家具,回家……这样一幅图景,就是他们出走家乡十几年后的结局。
林大哥的妹妹床底下原本藏着一辆锈迹斑斑的摩托车,买来不久遭遇禁摩,怕被没收匿于床底,最后朽坏,当废铁卖掉。
林大哥说,回到自己的家乡,生活好坏且不论,至少能够安心地骑着摩托车。
珠海南洋埔村的代耕农们已经回不了家。
乡下那个家早已破败、倒塌,冼业光的大坳村,如今只剩下一户人家,剩下来,是因为主人有智力障碍,无法外出求生。
20世纪80年代建起了简陋的南洋埔村,2008年北京奥运前夕,又因为“不好看”,在官方要求下,花钱拆掉旧房子,重新盖成楼房,变成一个与其他地方大同小异的城中村。
最早来到这里的老一辈,老去、死去,在这里出生的新一代,也已长大成人。冼业光和妻子方贵花,外兄方贵超、方贵和,都还一口阳春口音,而他的儿女们,已经操着正宗的珠海白话,孙子、孙女则更是只知道自己的家乡叫珠海。
然而他们依然不是珠海人。一直希望自己的“珠海人”身份被体制接纳而不可得,是这个村子里隐藏着的最大的伤口。缺少以户口为基础的身份认可,背后涉及的是生活、工作、学习的便利以及群体文化自尊等系统性的失落。
所以说到户口,就像将一把盐精准地撒在这个伤口上,让代耕农们的流离感一下子汹涌澎湃。
耕地已幾乎没有了。当年到来的时候,这里山青水绿,人烟稀少,珠海市区拱北,对于连自行车都没有的农民而言,就像离着有千里之遥。而现在城市早已席卷而至,高大美观的楼盘,就在村子旁边他们原来耕作的土地上耸立,高铁从村子边上穿过,曾经开垦出来种菜的荒地,现在被铁皮围裹,成为下一个开发对象。
原来,为了让他们安心耕作不要离开,向冼业光转让土地的当地农户,甚至还送给他一辆自行车,这在80年代初比现在一辆小汽车还要令人羡慕。而现在,当土地的价值因为城市的北向扩张而从负数到可观的时候,原来暖意融融的融洽氛围,已经彻底破裂。
那一代把他们招请过来的领导和农民,已经老去,或者丧失了话语权,他们依然对这些外来的朋友充满感情,但已无可奈何。而现在当地的官方和百姓,都希望他们离开。
当这种心理活动变成一种语言符号的时候,就叫作“清理代耕农”。
那个花费两代人的艰辛建起来的城中村,在开发的呼声中也已摇摇欲坠,不时有征地者拿着一份协议来让他们签名,而他们甚至没有产权证来证明自己应该获得补偿。
南洋埔村出现、发展的30年,是中国急剧变化的30年。在这种剧变的时代,只有极少数人能把握时代的演变轨迹,绝大部分的人都是见一步走一步,选择一条当时认为对自己更有利的道路。如果个人选择和发展大势交织缠绵最后分道扬镳,就会偶然酿成一个巨大的时代错误,而这种错误,往往是找不到具体的责任人的。
于是,他们,沦为另类的“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