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赢椿:最好的设计是不动声色
2014-09-10赵晓兰
赵晓兰
人物简介:朱赢椿,南京书衣坊工作室设计总监。他设计或策划的图书曾多次获得国内外设计大奖,并数次被评为“中国最美的书”和 “世界最美的书”。
在图书装帧设计界,朱赢椿被称为“鬼才设计师”。他的作品《不裁》和《蚁呓》曾相继在全世界最权威的德国莱比锡“世界最美的书”评比中获得大奖。身为南京书衣坊工作室的设计总监,他蛰居在南京师范大学某个僻静的角落里,以不急不躁的心态,坚持着我行我素的个性化设计,为喜欢的书“量体裁衣”。他并不想把工作室“做大做强”,更拒绝融入产业化的大潮。
朱赢椿很少为自己的书叫卖,他说:“我不指望我的书有多大销量,只等待某一天,能邂逅到喜欢它的人。”坐在环球人物杂志记者面前的他头发及肩,戴着一副老式的圆框眼镜,普通话里夹杂着几分南方口音。他说自己极少上网,也没时间玩微博、微信:“朋友圈今天被明天覆盖了,今年被明年覆盖了,这些对我来说没有意义。”但是一个称自己“没时间”的人,却能对着蚂蚁看一个小时,追踪昆虫纠纷连续好几天。对他而言,这似乎才是对心灵最好的休憩和滋养。3年多時间的观察和体悟,汇集成他的首部图文作品《虫子旁》。
环球人物杂志记者拿着一本《虫子旁》,让朱赢椿给签个名。他拿出了自己的画笔,快速地画了一只蜗牛,蜗牛的背上站着一只瓢虫,瓢虫的背上趴着一只弓着身子的尺蠖(音同获),尺蠖的背上又立着一只蚂蚁。他说:“把这本书送给你的孩子吧!这个世界上最不怕虫子的是小孩,他们没有分别心,很本真。他们看世界的方式和大人不一样。”
《虫子旁》是朱赢椿作为一个旁观者,用文字、照片记录下的对虫子世界的观察。他从2010年就开始收集素材,观察的范围不出工作室及其周围50米。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有句名言:“即使我被关在果壳之中,仍然可以把自己当作是无限的空间之王。”无需长途跋涉找灵感,朱赢椿也能在狭小的空间内,营造出属于自己的王国。
他不喜欢高楼大厦,工作室曾搬迁过4次,最后落脚在一个废弃的旧厂房。那里杂草丛生,猫窝老鼠窝共存。他改造的第一件事,是把所有的大树和植物从断瓦颓垣中解放出来。他还找了一位苏州的工匠,做了一个小天井,天井上面的天空和大树,不时地给他传来四季更替的讯息。风霜雨雪,鸟语花香,蝉蜕虫鸣,在这里他一叶知秋。
工作室外头,朱赢椿开辟了一片菜园。菜叶成了虫子的美食,上面全是窟窿,但他也不愿意打农药,“舍不得那些虫子。”
朱赢椿对虫子的情感,来自于童年记忆。上世纪70年代,他出生于苏北农村,幼时家贫,没人给他买玩具。“但那时候的童年最接地气,我经常奔跑在田间地头,和虫子相伴。”后来到了大城市,这份情感被封存起来。人到中年,才又重新被唤醒。
朱赢椿觉得,作为一名设计师,“拿着铅笔和本子记录下你的所想所感,拿相机拍下身边有趣的图形和事物,都是灵感的源泉。自然的东西就是美的。”他学国画出身,《虫子旁》一书里的照片,背景都是黑白灰,匀净素淡,看起来有水墨画般的质感,但色彩又不单调。一条蜈蚣大摇大摆地爬过,他拍下它威武的姿态;一只晶莹的甲虫从他手上爬过,停留在指根,像是一枚漂亮的戒指;一只蜗牛慢慢爬来,一朵小花落在了它坚硬的壳上,朱赢椿拍出了那动人心魄的一刻,很多人拿这张照片当电脑桌面。连珠宝公司也来找他,想根据这些虫子的照片做产品,他不肯,因为“不满意他们的创意”。
朱赢椿的工作室门口竖着一块交通标牌,上面写着一个“慢”字,仿佛要把快节奏的世界挡在外面。他淡化经济目标,做书拒绝时间限制,“有时候一年出两本书,有时候两年没有书,就像园子里的果树,今年不结,给它施施肥,明年结了,等它自然掉落。”朱赢椿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说:“当你留心周遭,你会发现一个被忽略的世界。你唯一需要做的,只是慢下来、走近一点,呼吸不要那么急促。”
“慢”并不是他天生的状态,甚至可以说是得益于一些教训。从南京师范大学国画系毕业后,他留校当了南师大出版社的美术编辑。最初10年里,他每天疯狂地接活,没命地加班,经常在办公室过夜。2003年前后,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焦虑达到了顶峰。他开始反思:“一年年下来,做的东西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到底是赚钱重要,还是让内心追求圆满重要?”
2003年,他成立了书衣坊工作室。成立宣言上写着:“士为知己者死,书为阅己者容。我们期待每一本书都美丽,每一位爱书人都遇知己。”他不再什么书都答应做,而是成为一位真正爱书的人,与有缘之书邂逅,然后为其“量体裁衣”。
3年后,一本大胆而有趣的书《不裁》出炉了。《不裁》的灵感来自书页还没有裁切整齐的毛边书。“我感觉它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太完美往往让人产生难以亲近的距离感,有一点瑕疵反而更有亲和力。”他还在书中做了一把纸质小刀,读者必须一边读一边裁开书页。在德国莱比锡举行的2007年“世界最美的书”评选活动中,《不裁》在33个国家选送的545个品种中脱颖而出。颁奖词中这样写道:这本书很质朴,边看边裁的设计理念和读者产生互动关系。
后来,朱赢椿又设计了《蚁呓》《不哭》《设计诗》等书。他渐渐跳出了图书装帧设计师的角色,从策划、内容到设计,一手包办。“策划图书有很多角度,我是从设计形式入手。”2007年的《蚁呓》中有大量留白设计,读者可以把它当作一本书收藏;也可以把它当作笔记本,在空白处写字、画画;甚至可以裁下纸页作为明信片寄给朋友。
2008年的《不哭》是一本新闻报道集,里面有18个底层人的故事。作者起先找了8家出版社都被拒之门外,说这本书没有卖点。但朱赢椿看了之后很感动。他很用心地做了设计,为每个故事选择一种纸,有毛边的白色薄纸、粗糙的牛皮纸……不同的纸表现不同人的命运,封面纸张采用的则是上世纪80年代裱鞋盒子的废纸。后来很多出版社抢着出这本书,卖书的钱都捐给了书里写的那些人。这一次,作为设计师,朱赢椿冲在了前面,他用设计语言大声地喊:“大家快来看看这本书吧!”
2011年的《设计诗》是朱赢椿的自作诗集,他把诗句拆解成各种设计图像,让书页也有了诗的意境。
2012年,因为腿意外骨折,朱赢椿索性让生活彻底慢下来。他让朋友把自己推到湖边,观察湖面一天之中的变化,后来出版了《空度》。《空度》被认为是书籍中的奢侈品,印数不过1000本。它记录了同一个地点一天之中时辰、光线、景观的细微变化,朱赢椿用一天寓意一生,从黑暗到光明,最后闭上眼睛回到黑暗之处。出版人陈垦评价它是“一本充满了禅宗美学的书,能带给你一种安和的心态”。
把節奏放慢,给朱赢椿赢得了更多的生存空间。“慢,不是拖延症,而是目标明确,有选择,学会拒绝。人生苦短,应多关注自身,好好生活,不要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现在出版业面临的问题,在他看来正是太快,“书的品种很多,但能留下来的很少。任何设计都需要时间成本,任何点子也都需要时间去贯彻。”
晚上9点左右朱赢椿就睡觉了,早上四五点钟起床;饮食上,白菜豆腐就很满足;衣服也不讲究什么品牌。这种生活方式,一如他的设计:崇尚自然。他说:“我希望设计是不动声色的,最好像是自然而然从书里长出来的一样。追求独特的个人风格没有错,但‘求风格’恰恰应该淡化个人风格,‘无风格’就是最独特的风格。”
朱赢椿善于从传统文化中找灵感,信奉“大道至简”,崇尚留白。这不是单纯的设计理念,更是一种人文关怀——有了留白,看书的人既可以是读者,也可以成为书的作者,体验到阅读和创作的双重乐趣。
但是,“形式大于内容”这种质疑一直跟随着朱赢椿的书。大量留白的设计也被认为是“内容贫乏”,甚至有人激烈地批评道:“做书要有良心的,80%的空白,整本书就2000字还叫书吗?”朱赢椿则说:“没有争议就没有价值。”事实上,对是否会走向过度设计,他也很警惕。他现在给自己定了两个方向:一种是实验性图书,另一种是内容至上的名家作品。对于后者,他会把自己的想法降到最低,把作者的文本最好地呈现出来。像格非的新著《雪隐鹭鸶:金瓶梅的声色与虚无》,素雅简洁到极致,他觉得那就是自己想要的效果。
但他毕竟是讲究的。“现在是电子阅读的时代,做纸质书就不能够粗制滥造。纸质书是有生命的,纸张是由树木等综合物料造出来的。你一定要让读者感受到书的生命感。最好的设计应该是看不到设计,但能把读者带进一种氛围,要造氛围,就必须在每一页上下功夫。纸张的软硬、厚薄、色彩,每一个细节的处理,都要到位。”
朱赢椿说:“书的设计和方便面袋、包装盒的设计不太一样。方便面吃完就把袋子扔掉了,但书是要用来收藏的,它有自己的感情和性格。那我们做书的人也要投入感情,你至少要在某个层面上喜欢它,然后用最恰当的语言,将它表达出来。”但他承认,这种“个性化”和“产业化”是矛盾的。
与很多愤世嫉俗的艺术家相比,朱赢椿骨子里就是一个平静的人。他乐于去接受环境,境随心转:“我从来不去抱怨、责备,很多东西都是需要时间的。我觉得应该感谢这个时代,能让我有时间去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