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的“四等爱情”
2014-09-10施立松
施立松
情投意合,相见恨晚
陈寅恪13岁东渡日本,后游学欧美,20余年潜心学问,能读14种文字,会说5国外语,听懂8种语言,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导师之一。在清华园,他以学识渊博著称,但在情感上,他却是幼稚园水平,年近不惑,仍未婚娶,也没有爱情经历。他甚至不讲究衣着,夏秋季他穿蓝布长衫,冬春季一身灰长袍青布马褂,腋下夹着蓝布书包。在水木清华西装革履的教授中,他特立独行,是一道别致的风景。
陈寅恪情感上的“晚熟”,急煞父母。家人开始好言催促,最后父亲警告他:“你若再不娶妻,我将马上代为聘定。”
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一次闲谈中,同事偶然提到曾在一位女教师家中,看到墙上悬挂的诗幅末尾署名“南注生”。他不知“南注生”是何人,特向陈寅恪请教。陈寅恪略显吃惊,沉吟一会儿说:“此人定是灌阳唐公景嵩的孙女,住在何处?我要去登门拜访。”
南注生是唐景嵩的别号,唐景嵩是中法战争时请缨抗法的封疆大吏。他的“请缨日记”,陈寅恪早已读过,每次读来,都热血沸腾,对唐景嵩也仰慕已久。陈寅恪当即决定冒昧登门拜访这位女教师——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担任体育教师的唐景嵩的孙女唐筼。
出生书香门第的唐筼,是当时有名的才女。才子才女相见,情投意合,相见恨晚,缘分的天空画出了两条相交的弧线,仿佛她蹉跎青春,只为等待他的到来。不久,38岁的陈寅恪与30岁的唐筼,缔结了偕老之约。
她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照顾丈夫
唐筼婚前不识柴米,但作为一个老把油灯打翻的书呆子的妻子,她只好学着下厨、养花、种菜、育儿,协调大家庭的人际关系,里外一把手。她的聪明才智都用来照顾丈夫,解除他的后顾之忧。陈寅恪喜欢吃面包,唐筼就自制烤面包架。抗战后期,陈寅恪视网膜脱落,顿时陷入生不如死的痛苦中,唐筼温柔体贴地安抚丈夫身心的创痛,除了照顾饮食起居,还为他诵读报纸、并承揽家中书信的回复,毅然成为丈夫的助手。他视她为生命中的第一知己,每完成一部著作,都请她题写封面。
为了给体弱的陈寅恪增加营养,唐筼买来一只怀胎的黑山羊,母羊生下小羊后,她学着挤奶。挤满一碗羊奶,她已头昏目眩。大女儿出生时,她的心膜炎诱发心脏病,几乎撒手人世,身体受过重创,没好好休养,又终日操劳,她孱弱如风中的芦苇。
漫天硝烟的流离乱世,他们数度搬家,但只要稍得喘息,她就会把家布置得温馨安适,刻意营造一座充满情趣的“52号寓所”——他们最初的爱巢。柏树为篱,植两株已能结子的葡萄藤,篱下栽一畦瓜果,点两行扁豆,搭一架简易牵牛花架。
结婚28周年纪念日那天,他赋诗赠她:“同梦忽忽廿八秋,也同欢乐也同愁,侏儒方朔俱休说,一笑妆成伴白头。”一对情深意重的患难夫妻,相扶相携,走得艰难却幸福。
她寻找各种机会,
呈现给丈夫生的快乐和美好
新中国成立初的20年,信奉“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陈寅恪,一直处于运动的风口浪尖。丈夫心忧身残,女儿们劳燕分飞,唐筼伸出干瘦的臂膀,守护着他,守护着风雨飘摇的家。日渐灰冷的人生旅途中,她以非同寻常的乐观,抹开丈夫难展的愁眉,她以孱弱的身躯抵挡密集的箭矢,为他争得一片稍可喘息的空间。
每逢丈夫生日,她都奉上诗作,慰藉他日渐灰暗的心。“今辰同醉此深杯,香羡离支佐旧醅”,“旧景难忘逢此日,为君祝寿进新醅”,诗中从没愁情怅意,只一味地云淡风轻。
她寻找各种机会,呈现给丈夫生的快乐和美好,像冰天雪地里一支聪慧解语的水仙,相伴他这风雨黄昏中孤独的寒梅。有了唐筼在生活上的照顾、精神上的支持,身残体弱的陈寅恪凭借超人的毅力,在风烛残年,完成80万字的《柳如是别传》等著述。
短短的人生,有无尽的磨难。古稀之年的陈寅恪,洗漱时滑倒,摔断右腿股骨,住院7个月后,股骨仍不能长合,自此长卧床榻。奄奄一息的陈寅恪自知不久于人世,绝望、悲苦、感伤,怜唐筼之不易,叹命运之不公,给她留下了生命中最后一曲挽歌《挽晓莹》:“涕泣对牛衣, 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他告诉她,纵然身赴九泉,定会在黄泉路上安心等待为他泣血眼枯的亲人,他的爱妻唐筼。
1969年10月7日,中山大学校园西南一隅,悬挂在简陋平房前每天不间歇播放的特制高音喇叭,终于送走了“花岗岩脑袋”陈寅恪。弥留之际,他一言不发,只是眼角有泪不断流淌。陈寅恪死后,唐筼出奇的平静,甚至没流下一滴泪。她默默地料理完他的后事,悄悄地安排好自己的后事。45天后,她也追随他而去。
“五四运动”时,陈寅恪尚无情感经历,有人问他的爱情观,他侃侃而谈:“一等爱情是爱上陌生人,可为之死;二等爱情是相爱而不上床;三等爱情是上一次床而止,终生相爱;四等爱情是相守一生;五等爱情是随便乱上床。”照此说法,他和唐筼只能算“四等爱情”,但这“四等爱情”他们用一生来书写,写得力透纸背,大气磅礴,胜过人间无数。
(大浪淘沙摘自《莫愁·智慧女性》)(责编 江有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