咧嘴大哭的屁股
2014-09-10叶倾城
叶倾城
我的孕期是拖沓的惊险系列剧,每天一个悬念,从无一日消停。那是我第3次入院,邻床来了一对笑眯眯的小两口儿,对我客气地打着招呼。
我敷衍地问:“孩子多少周了?”小媳妇笑眯眯地说:“孩子没了。”
我大吃一惊。
他们来自赤峰小城,当连去两家医院都听不到胎心时,医生说:“你们赶紧去北京。”买不到民航机票,他们四处托人,搭军航小飞机过来的。这是他们的第二胎,第一胎没到半岁,便因为脑积水夭亡了。小媳妇说:“那一年呀,在路上看到井,都想跳下去。”而我目瞪口呆:这小两口……怎么还笑得出来?
妇产医院是生死轮回之所,厄难大悲面前,任何安慰都空泛无力。另外,我自己的状况不明,医生劝我尽早剖宫产,否则——最糟的后果就是胎死宫内。我心乱如麻,也没怎么理会他们。没留意几时隔壁静静空了床,似乎过了整整一天,护士来换上全套新寝具,术后的小媳妇在昏睡中被推了进来。
妇产医院不允许陪床,过了探视时间护士就来赶人。护士一来,她的爷们儿“噌”就站起来,“吭吭哧哧”地说:“大姐……小姐……大妹子,我媳妇这情况……”一脸笑。人家也没那么不近人情,遂对他网开一面,只是反复叮嘱:“看着你媳妇呀,有啥不对劲儿的就按铃。别睡过去了。”小媳妇始终昏睡未醒,她的爷们儿先是一会儿给她试个体温,再一会儿探探她鼻息,后来就蹲在床边的地上,眼巴巴地盯着她,半天一动也不动。
我临睡前去卫生间,出来时一眼看到:他裤子的腰围垮下去大半,后腰与半个股沟都暴露无遗,股沟咧得那么开,像一张无遮无拦的大嘴。是衣服不合身还是他数夕而瘦?蹲着多不舒服呀。我正想出声,一转念:他是怕自己太舒服了会睡着吧?
后半夜我起夜,刚迷迷糊糊坐起来,就听见他的声音:“大姐,您慢点儿。”我从卫生间步履蹒跚地出来,一眼看去,他还蹲在那儿,裤子还垮着,股沟还一览无余如大嘴。但这一次,我听到了大嘴发出的哭喊声。
第一个孩子半岁夭亡,第二个孩子胎死宫内,小日子被打得粉碎,却连尽情号啕一场都不能;要求亲戚托朋友找飞机;电话里,我听到他跟单位请假借钱;向双方心急如焚的亲人通报情况,安抚老人;要照顾身撕心裂的妻子;要安排染色体检查……以平民百姓的无知,应对所有没听说过、听不懂的医疗名词,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他一定是个本分人,老老实实生活,礼数、周全、做人……这些字眼,深入他的每一个毛孔。哭喊无益,唉声叹气是给社会添乱,走在人世间,理应笑脸迎人。都说化妆是女子敬重世界的方式,那么,笑容就是他的。不笑怎么办?哭给谁听谁看。面对大灾大劫,还有什么可做?
此刻的瞩目是他为妻子能做的唯一,一蹲就是快10个小时,他一定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你是生生揪下心头肉的痛,我却帮不上忙,只能这样蹲守,像一只你生命中的大狗,用目光舔舐你的伤。若目不转睛,能保你母子平安,我愿终身化为石像。
而如果你不曾听见他内心的号啕,是因为你不曾站在他身后,看到他咧嘴大哭的屁股。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责编 达溪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