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的艺术
2014-09-10毕淑敏
毕淑敏
近读一文,内有几位女性,款款道来,谈她们如何人到中年,就开始柔和地筹划死亡。好像戏刚演到高潮,主角就潜心准备谢幕时的回眸一笑,机智得令人叹服。
有一位女性,从62岁起就把家中的房子改建成3间,适合老年人居住,以用做“最后的栖身之所”。她删繁就简,把用不着的家具统统卖掉,只剩下四把椅子,两个杯盘。丈夫叹道:“这么早就给我收拾好啦!”
一位女儿为父母收拾遗物,阁楼就像旧仓库,到处是旧书和电话簿,摞得比人还高。样式该进博物馆的服装,包装的盒子还未撕开。不知何时买下的布料,质地早已发脆。像出土文物一般陈旧的卫生纸,不起丝毫泡沫的洗涤剂……但房地产证、银行存折、名章等重要物件,却不知藏在什么地方。她想起母亲生前常说,我是不会给孩子们添任何麻烦的……心想,人不能在死亡面前好强,还是未雨绸缪的好。
她把父母家中的家具、衣物、餐具都处理了。最难办的是母亲生前花250万日元自费出版的自传,剩下100多册,无法处置。再三考虑之后, 女儿双手合十默念道:“妈妈,留下来的人还要生存,只有对不起您了。”说完她只收起4部自传,其余的都销毁。母亲的日记她带走了,但每读一遍,都沉浸在痛苦之中。当她49岁时,先烧掉了自己的日记,然后把母亲的日记也断然烧光,从此一了百了。
读着这些文字,心好像被一只略带冷意的手轻轻握着,微痛而警醒。待到读完,那手猛地松开了,有新鲜蓬松的血,重新灌注四肢百骸,感到世间的温暖。
现在社会在种种进步之中,也使死亡奢华和复杂起来。你不在了,曾经陪你的那些物品还在。怎么办呢?你穿过的旧衣,色彩、尺码打上强烈的个人印记,假如没有英王妃黛安娜的名气,无人拍卖,无处保存;你读过的旧书,假如不是当世文豪,现代文学馆也不会收藏,只有掩在尘封中,车载斗量地卖废品;你用过的旧家具,样式过时,假如不是紫檀或红木,也无后人青睐,或许丢弃垃圾堆;你的旧照片,将零落一地,随风飘荡,被陌生的人惊讶地指着问:“这是谁?”
当我认真思忖死后的技术性问题时,感觉到不再是对死亡的畏惧,而是对不幸参与料理这一事物的人充满歉意。假如是亲人,必会引起悲痛;假如是素不相识的人,更应减少他人的劳动强度。
我原以为,死亡的准备主要是思想和意志方面,不怕死,是一个充满思辨的哲学范畴。现在才发觉,涉及死亡的物质和事务,相当繁杂。或者说,只有更巧妙地摆下人生的最后棋子,才能更有质量地获得完整的尊严。
于是,如何精彩地永别,成了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日本女人的想法像她们的插花,细致、雅丽,趋于婉约。我想,这门最后的艺术可以事先多次设计, 身后一次完成。或许将来可有一种落幕时分的永别大赛,看谁的准备更精彩,构思更奇妙,韵味更悠长。
唯一的遗憾是,这比赛的冠军不能亲自领奖了。
(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愿你与这世界温暖相拥》)一书(责编 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