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在笸箩里的细碎光阴
2014-09-10卢海娟
卢海娟
在一家民俗馆里,我又看到了柳条笸箩、罗和罗面挂,记忆一下子回到了遥远的童年。
父亲是柳匠。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常利用冬闲时间割回大量的柳条。春天一到,把柳条成捆地直立在小河沟里“生”起来,过不了多久,这傻傻的柳条就会欢欢喜喜地长出翠绿的柳芽。这时,父亲把它们扛回家来,一家人一起剥柳条的皮。
因为下手要轻重适宜,因此大人负责用铁夹子把柳条夹一下,“唰”地一声,水分十足的外皮便绽开来,老人和孩子把皮剥下来,剥完皮的柳条白净净、湿淋淋的,满溢着生命的汁液。
在太阳底下晒干,捆好,等到用时再喷上热水,用厚麻袋捂一下,柳条仍然会充满生命的妄想,变得柔韧起来。这时候,父亲就会用麻绳把它们编制成簸箕、笸箩之类的物件。
父亲不爱编笸箩,因为笸箩的用料多,费时费劲又不常用。但我们家大大小小的笸箩却很多,有一个特别大的,父亲说,它可以给小孩子当“船”。
那时村里修了很多梯田,又把河里的水用一些粗大的铁管引到半山腰上,在那里开凿了水渠,这样,我家的后山就凌空飞架着一条小河。
清清爽爽的河水从大铁管里汹涌着落下,离我家不到50米。夏天,妈妈常去洗衣服,孩子们就在水渠边上玩。父亲那时年轻,也很孩子气,回家扛来他的大笸箩,让仅仅5岁的我坐上去,3岁的弟弟哭闹起来,父亲也把他抱过来。小弟弟又白又胖,光着屁股只戴了一个红兜肚,父亲也把他放到笸箩里。
父亲说:“船要出海喽!”望着其他小朋友羡慕的眼光,我开心极了。弟弟虽然不懂这些,也觉得很新奇,两只胖胖的小手儿不停地拍打着笸箩的边沿。洗衣服的女人们扬着脸瞅我们笑,谁都不曾阻止。父亲洋洋得意,他信心十足地用力一推,笸箩“嗖”地一下冲出去,顺流而下,父亲正为自己的奇思妙想哈哈大笑,不想船上没有得力的水手,转眼间我和弟弟失去了平衡,笸箩懒懒地翻了个身,我和弟弟被笸箩无情地扣在了水里。
母亲吓坏了,好在水不深,我和弟弟不过被灌了几口水,并无大碍。
从此我们不得不承认,笸箩注定做不了船,它的使命就是盛放玉米、玉米面或是别的食物。
尤其是推磨的时候,离开笸箩几乎就无法罗面。
乡村的石磨大概是文明社会最后的石器,在东北,它几乎占据了整个“外屋”。四根木桩支起做成圆形的木板,这叫磨盘,磨盘下面藏着坛坛罐罐,上面压上两扇石磨,这才是主角。
石磨分上扇和下扇,上扇有磨眼、磨脐,下扇只有一个磨轴,与上扇的磨脐儿套在一起。
下扇磨是固定的,转动的是上扇磨,因此上扇磨的磨沿儿上被石匠等距离凿了两个圆孔,钉入两根短短的木棍。
选一根带弯的木头,就着磨扇的圆形绑在两根短木棍上,是谓磨杆。
母亲把小毛驴套在磨杆上,把玉米倒在磨顶,小毛驴“哒哒”地走起来,堆成圆锥形的玉米顺着磨眼儿往下流,流进转动的磨芯,玉米便被磨开,漏到磨盘上。
母亲忙着簸去糠皮,然后把推过一遍的半碎的玉米重新倒在磨顶上,磨眼里插入几根枝条,这样流入磨芯的玉米就会少些,同时磨芯里的东西就会被碾得更细碎些。
我的任务就是罗面,那时也就五六岁,倒也是个听话的孩子。
罗面挂放到笸箩里,它很像一双铁轨,光滑细腻,是罗的跑道。母亲把磨上的东西收在另外一个笸箩里,我每次盛上半罗,在罗面挂上“咣当咣当”地推拉,玉米面像霰雪一样纷纷落下,上面,罗里的东西越来越清晰,终于变成了金黄的玉米 子。
母亲继续用簸箕簸,分拣出大小 子来。
我专心致志地抓住手里的罗,让它沿着罗面挂有条不紊地前行,倘若推拉得快了,罗就会偏离,跌入笸箩里。这时,有些性急的母亲就会大声吆喝,手里如果没有端着簸箕,就会用食指戳我的额头,或是照着后背给上一巴掌。
母亲有节奏地簸着簸箕,像是在投入地舞蹈,她还要看住驴,防它偷嘴。当然,我也逃不开母亲的视线。不知为何,我对玉米面纷纷落下的场景很是着迷,常常趁母亲不注意把罗举起来用力摇晃,玉米面从天而降,飞到我的头发上、眼睫上、脸上、衣服上……到处都蒙上了一层淡黄,覆了玉米粉的眼睫毛像蝴蝶的翅膀微微颤动,细小的颗粒纷纷扬扬载歌载舞——我忘记了一切,沉浸在粉妆玉砌的童话世界中……
日落西山,母亲终于卸了驴,最初那一笸箩玉米粒变成了地上一堆糠皮,簸箕里不同型号的 子,笸箩里厚厚一层玉米面,以及满世界飞舞着的面粉的尘埃。
母亲细心地用面袋子、小笸箩把一切收拾好,我却仍然舍不得离开笸箩,舍不得离开那小山一样堆积起来的淡黄的玉米面,我努力抻长胳膊,在玉米面上画猫猫狗狗,画大头人,画想象的花朵。
母亲此时已经解开围裙,先把自己浑身上下抽打一遍,再把我揪起来,手抚在我的头上让我像小小的陀螺那样转来转去,同时用她的围裙轻轻敲打,受惊的玉米面又飞舞起来,它们挣脱了我的眼睫,向上飞去。
此时夕阳挤进门来,照彻着那些细若光阴的尘埃……
(編辑 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