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乱情迷滕王阁
2014-09-10冯中华
冯中华
一千三百多年前,一位青年才俊饯别洪都,“对众挥毫,珠玑络绎”,倾情写意之下,奠定了滕王阁在中国文化史上最为璀璨的一席之地。
老实说,读过《滕王阁序》不知多少遍了,教过它也有十数遍了,可这么多年来,除了震撼天仙才子的才气和美到极致的文字之外,总有一种困扰在心头。我明白历史上天才的情愫和认知都有相通之处,一方面他们热爱自然和生活,一方面又感慨人生的虚幻和短暂,兰亭是这样,赤壁是这样,当然滕王阁也是这样,无不都是兴尽悲来。文人特有的敏感,又使他们总是徘徊在得意与失意之间,直到把自己放逐到人生的边缘,冷冷地感时伤世。
我常常想,王羲之和苏轼的悲喜转换,一个是由生聚想到死散的乐极生悲,一个是借游而生的自伤自慰,乐是真乐,悲也是真悲,感慨的生发在于二人对人生和处境有着明确清醒的认识,所以抒写得干脆而痛快。唯有王勃,虽然刚经历一系列天上人间死去活来的命运轮换,但岁月熬炼相对较少,感情抒写就总有些藕断丝连,少了真正的透彻和豪迈。
也许确与年龄相关,王勃天才也确是天才,满篇滕王阁,文光不仅射当时斗牛,还光耀华夏千秋。有了横溢的才华,不论在怎样的情况,年轻总是气盛,锋芒一定要外露,对能够把握的美景乐事一定就写得淋漓尽致,对涉世未深的人生和社会则难免有看不透看不穿的火热的留恋。
大凡经典的辞赋,不单只是穿越时空去铺陈和整理当地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他一定要打上自己的烙印,这样,才能在人人总结赞歌似的辞赋文海中居高临下,俯视模具般毫无生命气息的陈腐辞章,王勃就是这样,在滕王阁处处打上了书画印章般自己的烙印。
关于洪州的人文地理,滕王阁的万千气象,包括当时宴会的盛况,凡是应邀而来的文人高士,我想要写应当都是英雄略同,实在不算什么高明的本领,但人生遭际各异,各有各命,写人记事、铺景状物文采上都可以收到大体相同的效果,抒情写意却是丰富多彩的,才华的高下其实全都在这里。
因此,王勃叙写洪都的陈人旧事,山川风物,其实算不得什么文气,即至阎公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才心服口服,那也不过是文辞堆砌后的神来之笔。倒是那些极尽奢华的铺写间隙有几处点到为止的闲笔,颇值得玩味。
“家君作宰,路出名区”,多少人在这浓墨礼赞胜地繁花似锦的停顿处,能细细体味年少王勃一连串重挫后的凄惶和对受累父亲的负疚。“童子何知,躬逢盛饯”,又有多少人停下来思想王勃对自己年轻无知深沉的痛悔,更有多少人明白,倘真如传说中阎都督欲让女婿作序夸客,众人谦让,唯独王勃“泛然不辞”,那么,王勃的毫不谦让,借笔发泄的是对整个世界的不理会,自感人生绝望的王勃意气任性表现在宴会上就是不管不顾,什么前辈,什么礼道,全都在笔锋纵横下扫荡得唯我独尊。
一通俗套的登阁气象铺陈开来之后,“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王勃回归到了命运惊魂的内心最深处,“惊寒”二字写尽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命中劫数!所以这两段登阁远望,尽管写得声色虚实皆备,远近高低天成,但我读了不下三两百遍,还是纠结于王勃的思路。这里的铺陈很像繁笔的花鸟绘画,令人眼花缭乱,可我就是对景物描写的层次越理越乱,上段写时间,赴会,登临,楼阁,还算理得清楚,可下段依然繁复的磅礴压迫得人不能舒缓一下疲累的神经,好在那一只孤鹜,让我有了一点清晰而灵动的视野。虽景中有画,但个人觉得此篇写景,王勃繁复有余,舒缓不足,而且自然和人文的语句可以调整调整,比如上段以人文桂殿兰宫结束,下段俯视又以自然山川相接,接下来又是人文闾阎人家,但最后写的还是自然霞光秋水,这样,阅读时总让人思维反应有些迟钝,应付不过来。
我说的意乱情迷滕王阁,此其一。也许是即席成篇不及雕刻的原因,更或许是要把满腔沉郁一股脑只管发泄出来的缘故,后文抒怀就更加意乱情迷起来。只是文章既成,妙语连珠,加之一走又成绝唱,意乱情迷的王勃也就给后世留下了这篇经典却又迷乱的传世绝文。
畅遥襟飞逸兴之后,气临彭泽光照临川的王勃,多少盛气凌人得有点争强斗胜。然天高地迥,关山难越,兴尽终于悲来,这其实是正当平步青云的年华却失意现实的真实写照,原本自然而然。望长安,怀地阍,奉宣室,已然成空,曾经少年得志前程似锦的王勃只能绝望地感慨北辰已远,“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的悲从中来合情合理,然而王勃偏偏少年心高,什么“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什么“屈贾谊”“窜梁鸿”,要知道,王勃才是真俊才,但远未年老,相反,十四推举,十七授郎官,后来安置在王府,并非没有得到任用,但功还真说不上,朝廷本叫你好好和王爷研习治国安邦,你却偏偏不务正业,写游戏文章,还可能让几位王爷胡闹得不团结,高宗能不气愤?何况兄弟残杀,高宗每念此总是寒透脊梁。后来王勃也不是没有机会再有一番作为,却又藏奴杀奴,好在死里逃生,捡回一命,所作所为,实在是年轻不谙世事,咎由自取,怨不得长安蔽日,北辰黯淡。
意乱情迷滕王阁,所以我认为首先当然是王勃意乱情迷了,这还表现在他对当世的认识矛盾上。一方面他自己也觉得贾谊遇到的是圣主,梁鸿生在的是明时,言下之意,自己也觉得自己还身处一个圣主明时的环境,但另一方面,写得兴起,又“酌贪泉而觉爽”,这环境怎么又污浊起来了?一方面他旷达地觉得应见机知命,涸辙犹欢,要舍簪笏,不穷途恸哭,另一方面又老当益壮不移白首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志,虽关山难越亦有怀投笔,甚至还坚信扶摇可接北海,东隅已逝,桑榆不晚,这种亦进亦退之情毫无逻辑地错杂在一起,我想,如果不是行文仓促的话,定是王勃这一路走来,写时完全沉浸在自己失魂落魄的命运里百感交集,心之所至,笔随意转,以致意乱情迷,不然,很难解释《滕王阁序》这种行文和思绪的迷乱。
平时教书,工作忙碌,很少提笔写文章,但每有作文,我亦求语出惊人。无论坐卧行止,身必揣小本一个,水笔一支,每于生活和玄想中有所得,常记于本,玩味于心,每天数十条只言片语,全部用于教书育人,偶尔作文总要从心里挖出来用上感受最深的到文章中去。我的意思是说,以己推人,王勃定是一个善感多思之人,常有锦言妙语于胸,难得今日“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索性把心中所有不快,以前所有自得的感悟,仓促间全都毫无顾忌地杂糅堆砌在一起,所以《滕王阁序》锦绣满目,读来却总是那么意乱情迷。
当然,《滕王阁序》光耀千秋,夺目文海,我等千年晚辈,无名小卒,胡乱说几句前贤大椽,或许是一直未能参透其中奥妙,就算是我意乱情迷了吧。
深心里,我对天才又不幸的王勃是无比尊仰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