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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乡山水杨与马,一时名噪三吴下

2014-09-10吴鹏

贵州文史丛刊 2014年3期
关键词:董其昌书画

吴鹏

明代以前的贵州书画,除一些地方史籍文献中有相关叙述外,已难见留存,而今所能见者,也只是诸如石刻摩崖、墓室壁画之类的少量遗迹。从这个意义上说,明代之前的贵州书画史,几乎是文字记载的艺术史,而非图像呈现的艺术史。在文化发展上,贵州也未与国家主流进程同调。直至明初贵州建省,尤其开科考试后,方有可观。故晚清目录学家、书法家莫友芝感慨道:

黔自元上而五季皆土官世有,致汉唐郡县,几不可寻。英流鲜闻,安问风雅。逮有明开省增学,贡士设科,文献留诒,乃稍可述。

诚然,永乐十一年(1413),中央政府在贵州设立承宣布政使司,标志着贵州正式成为全国十三个省级建制之一。疆域和政权的一统,也是文化秩序和价值结构的一统,从此,中央与地方的政治文化联系更加紧密,贵州人文渊薮也随之彰显。据陈福桐先生统计,自明嘉靖十六年(1537)贵州开科取士后,明清两代贵州共出了“六千举人”、“七百进士”、“三状元一探花”,俊杰之士,比于中州。而其中的明末画家杨文骢和马士英,在艺术造诣和文化影响方面,在贵州古代书画史上尤为突出。

杨龙友(1596-1646),名文骢,号山子,别署伯子,贵州贵阳人。万历四十六年(1618),龙友乡试中举。天启元年(1621),安邦彦进围贵阳城,龙友曾募士随父拒守。次年,贵阳围解,龙友率所募追击,克之。天启四年(1624)龙友二十八岁时奉母移家南京。不久复社组建,龙友加入,成为早期社员,与复社领袖张溥及后称“复社四公子”中的陈子龙、吴应箕等交好。在江南,与董其昌、陈继儒、倪元璐、李日华等名士过从甚密。龙友诗文有《洵美堂集》《山水移》《台宕日记》等,时人夏云鼎编《崇祯八大家诗选》,龙友与董其昌、陈继儒、王思任等人一同入选。清人莫友芝认为其诗“骨挺劲岸异,已有不可一世之概”,又赞其人品气节云:“先生值遗明残局,犹螳臂揞撑,妄思恢复,膏斧钺而不回,其志节至今侹侹有生气!”

龙友曾说:“余生长万山中,而家大人又癖嗜山水,故名山大川,往往性情相习,亦往往机缘相凑,所谓得之习惯,亦根之胎骨也。”以“诗书画三绝”名世的杨龙友,喜好游览,东南嘉胜,靡不到焉。徜徉山水之间,得自然之灵气,写胸中之丘壑,康熙《贵州通志》谓之“博学能诗,尤精于书画,虽片楮寸幅,人争宝之”。明末清初诗人吴伟业曾作《画中九友歌》,称董其昌、李流芳、卞文瑜、邵弥、杨文骢、张学曾、王时敏、王鉴等九人为“画中九友”。其实九位画家并不属于一个流派,董其昌属领衔者,其馀八人皆与董关系密切,甚至以董为师,画风也互有影响,九人在明末清初画坛中占主导地位。《画中九友歌》中关于杨龙友有诗云:“阿龙北固持双矛,披图赤壁思曹刘。酒酣洒墨横江楼,蒜山落月空悠悠。”崇祯十七年(1644)清军入关后,杨龙友任南明弘光朝(福王朱由崧)官兵备副使。次年南京陷落,又在隆武朝(唐王朱聿键)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清顺治三年(弘光二年,1646)在浙江衢州抵抗清兵,败退浦城。被俘后不屈而遭杀,一家同死者三十六人。梅村还有二诗论龙友:

其一

数卷残编两石弓,书生摇笔壮怀空。南朝子弟夸诸将,北固军营畏阿童。

江上化龙图割据,国中指鹿诧成功。可怜曹霸丹青手,衔策无人付朔风。

其二

君是黄骢最少年,骅骝凋丧使人怜。当时只望勋名贵,后日谁知书画传。

十载盐车悲道路,一朝天马蹴风烟。军书已报韩擒虎,夜半新林早着鞭。

“可怜曹霸丹青手,衔策无人付朔风”,梅村在此将唐代画家曹霸比拟龙友,以彰其艺,然对书生用兵,壮怀付空,更有惋惜之意;又云“当时只望勋名贵,后日谁知书画传”,似有对龙友未能振起危局、却只以书画传世的失望。历史地看,龙友书画之名,确因死节而益显。

董其昌曾为龙友诗集《山水移》作序,其中有云:“杨龙友生于贵竹(即贵阳),独破天荒,所作台宕等图,有宋人之骨力去其结,有元人之风韵去其佻,余讶以为出入巨然、惠崇之间,观止矣!”此语虽有鼓励后学之意,然却能人董氏法眼,诚属不易。杨龙友的山水受董氏沾溉颇多,在同代就已有影响,如同样师法董氏的龚贤(1618-1689)就曾临摹龙友山水,有跋云:

龙友画固出于董宗伯,而能脱尽云间气习,即孟阳、周生可称逸品,然终不若龙友文弱之态动人也。

作为同门师弟的龚贤,以贬抑天都画派(即后来的新安画派)中坚人物程嘉燧、李永昌诸人而褒扬龙友,虽为情理之故,而失之妥当,然谓“龙友画固出于董宗伯,而能脱尽云间气习”,实为确论,这从龙友的笔意与画风,即可见其并不拘于董氏之风格法度,而上追元代黄公望、倪瓒意趣,师而不泥,风规自远。明末清初文人周亮工(1612-1672)撰《读画录》,其“杨龙友”条云:

杨龙友……工画,善用墨。初为华亭学博,从董文敏(董其昌谥号)精画理,然魂质颇异,不规规云间(指董其昌为首的云间画派)蹊径也。一后贵阳(指马士英)之势渐张,急于功名,不复唱渭城。人有求者,率皆盛伯含、林玉兄弟及施雨成捉刀。董文敏题册中一幅云:“意欲一洗时习,无心赞毁间作生活者。”

周亮工认为,杨龙友虽师从董其昌,但二者精神气质并不相类,杨龙友并没有墨守云间画派的面目,这种表现,正如周亮工引释无可的话说,是“以苍秀出入古法,非复仿云间、毗陵,以儒弱为文澹也”。 龙友努力打破云间派的樊篱,不独以氤氲濡湿、浑厚华滋之风格出现,也借鉴了元人清远深幽、淡泊孤高的意境营造。尤其以山川为友,师法自然,取景写生,更显其生动之意境。因此时人李日华对龙友的绘画实践,也颇认同,在他为龙友山水册所作的品题中,不仅明确强调作画须“笔、墨、手”三者俱到,还记载了二人对于写生感悟的对话:

绘事以笔、墨、手三者追心眼所见。文人之心灵通微妙,着眼于江山佳处,具无限胜趣,断非凡手可追。故余友杨龙友遇临眺有得,辄自出手图之。此如崔徽自写,真所谓“我与我周旋久故也。”龙友日:“吾辈不愁心眼无奇,憾手未习耳。”余曰:“不必习,但日读异书,日行荒江断岸,或婆娑树下而稍纵以酒,则手有不谋于心眼,而跃然自奋者矣。”龙友曰:“然,请书于册。”

作为晚明鉴藏大家的李日华,古今法书名画过眼甚多,于书画之事也多有创作体验,其《竹嫩画媵》《紫桃轩杂缀》《六研斋笔记》等著作,论书评画也不乏真知灼见。

杨龙友交游甚广,常与当代名流雅集唱和,艺文砥砺,以为赏心乐事。他虽比董其昌年少四十馀岁,关系却在师友之间。近人林纾认为龙友之画长于干擦,有时亦能为湿笔,其画虽得力于董其昌,但二者又有所异:“思翁(董其昌)墨气焕发纸上,苍翠欲滴,龙友则蓬蓬勃勃,以墨傅染,亦具一团光气,使人不能觅其落笔之所在。”其实不惟绘画,龙友书法亦颇受董其昌淡雅风格的影响,清人倪涛曾谓,“杨文骢……学玄宰书,形迹虽似,神骨全非,盖落笔烂熟少生秀之趣”。虽有武断之嫌,然细审龙友书法,从气格上看,实稍逊董氏。

董杨二人忘年之交,互有诗文赠酬,如龙友《与董玄宰先生论笔墨二首》云:

其一

提笔须认我,无令笔有权。自然笔还笔,此际识真诠。

迂者岂其迂,颠耶谁能颠?先天一笔起,妙在不可传。

其二

惜墨不在墨,要知先惜水。苦心不问手,对境岂谋纸。

看君泼墨时,浓淡皆有理。毫端嘘董巨,砚池活范李。滴滴生气飞,尺幅几千里。

此二诗颇似佛偈,禅味十足。晚明士人,多喜禅习,相引为尚。如时人卓发之在评龙友画时,亦以禅意论之,其云:

画家尽态极妍,只如义学沙门。文人之画,则西来直指也。龙友于笔墨畦径,脱落都尽,故千山秀色现清净身,明明祖师,意只在里许。然亦有自诩别传不谙教相者,欲离画家死法,又堕文人活计。如龙友深探南北二宗,方能脱离一切,未许通宗不通教者横拳竖指。

陈垣先生所撰《明季滇黔佛教考》一书中,将杨龙友、谢三秀、越其杰等贵州名人归属“士大夫之禅悦及出家”一类,其云:“禅悦,明季士夫风气也,不独滇黔,然滇黔已预其流矣。”而滇黔之“预流”,杨龙友实已副之。董其昌好禅,常以禅喻书论画,见地极深,在其艺术论著《画禅室随笔》中即已淋漓体现。龙友移家至金陵,正与董其昌意气相投。崇祯八年(1635),董氏曾为龙友《山水卷》(现藏上海博物馆)作跋,其文亦颇具禅意:

白庵老公祖,神仙中人也。画遍毗陵,鸡犬叶麻,宛然仙都矣。吴、李两君,因悬弧之辰,登高作赋,词极芳鲜。龙友彩笔凌霞,构兹异境,仙家眷属,皆不作凡响。八十二老人睹此胜事,何异灵山一会耶。

龙友书画,散见于公私收藏。境外收藏主要在日本,其馀分藏在北京、上海、江苏、浙江、台北、香港等文博机构中,私人也有零星收藏。贵阳中医学院陈昌繁先生因慕乡贤孤忠,发愿搜集出版龙友遗墨,与贵州省文史馆合作,倾力汇编《杨龙友书画集》,共收80来幅,为认识和研究杨龙友的书画艺术提供了极大便利。书中所收作品,皆平素难见,如书法有《道履帖》、《草书与李卓如同游金山诗扇面》以及一些画跋等,淡雅有致,清秀可人,婉约而不柔媚,放达而不张狂,颇与董其昌书法中的旷逸风格相类。相较而言,其画传世较多,如《台荡游记图册》《秋林远岫图》《林泉清集图册》《枯木竹石图》《仙人村坞图》《山水兰石图册》等等,可见龙友不拘成法、转益多师的不凡功底和自我意识。晚清贵州名贤黎庶昌先生看到龙友画作后,曾作跋日:

龙友画为黔人冠……余虽无鉴古识,然视其品骨萧澹简远,似当在大痴(黄公望)云林(倪云林)之间,文(徵明)董(其昌)不逮也。

杨龙友不降清朝而为大明死节,成就不朽的士人精神。黎庶昌因仰龙友德艺,故发此过誉之论,实本于乡邦情结。

龙友在南明小朝廷受宠有加,亦为士英所重,古今史论多传其为马士英妹夫,然考诸史实,并非如此。明末署名为“东村八十一老人”所撰《明季甲乙汇编》卷二有两处曾载:

知县杨(文)骢自荐边才,马士英甥婿也。

壬申,越其杰巡抚河南,其杰乡科罢闲,居金陵,以马士英妹夫起。

这两段材料提示了杨、马、越三家的关系,也是较早记载杨龙友非马士英妹夫的证据之一——从今贵州省博物馆藏杨龙友祖母的墓志铭中,亦可推知马士英比杨龙友长一辈。明清之际谈迁的《枣林杂俎》、计六奇的《明季南略》诸书,也多沿袭此说。然至清初,孔尚任(1648-1718)戏曲《桃花扇》中,却将龙友安排为“问色”人物,并以名妓李贞丽的口吻介绍云:“这里有位罢职县令,叫做杨龙友,乃凤阳督抚马士英的妹夫,原做光禄阮大铖的盟弟。”纠与孔尚任同时的温睿临在其《南疆逸史》也有“文骢娶士英女弟(即妹妹)”之类的记载。

《明史》关于马士英与杨龙友之关系,记载比较典型的有二处,一处在《杨文骢传》中:

杨文骢,字龙友,贵阳人。浙江参政师孔子。万历末,举于乡。崇祯时,官江宁知县。御史詹兆恒劾其贪污,夺官候讯。事未竟,福王立于南京,文骢戚马士英当国,起兵部主事,历员外郎、郎中,皆监军京口。以金山踞大江中,控制南北,请筑城以资守御,从之。文骢善书,有文藻,好交游,干士英者多缘以进。其为人豪侠自喜,颇推奖名士,士亦以此附之。……初,唐王在镇江时,与文骢交好。至是,文骢遣使奉表称贺。鸿逵又数荐,乃拜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提督军务,令图南京。加其子鼎卿左都督、太子太保。鼎卿,士英甥也。士英遣迎福王,遇王于淮安。王贫窭甚,鼎卿赒给之,王与定布衣交,以故宠鼎卿甚。及鼎卿上谒,王以故人子遇之,奖其父子,拟以汉朝大、小耿。然其父子以士英故,多为人诋祺。

另一处在《吕大器传》中:

十七年四月,京师报陷,南京大臣议立君。大器主钱谦益、雷绩祚言,立潞王。议未定而马士英及刘泽清诸将拥福王至。福王立,迁大器吏部左侍郎。大器以异议绌,自危,乃上疏劾士英。言其拥兵入朝,砚留政地,翻先皇手定逆案,欲跻阮大铖中枢。其子以铜臭为都督,女弟夫未履行阵,授总戎,姻娅越其杰、田仰、杨文骢,先朝罪人,尽登膴仕,乱名器。

从以上两段来看,《明史》所言“文骢戚马士英”、“鼎卿,士英甥也”、“姻娅……杨文骢”诸语中,似乎也暗示了杨龙友即为士英妹夫,然又谓“女弟夫(即妹夫)未履行阵,授总戎”则未明所指,颇可斟酌。而尤其野史稗乘、戏曲故事、民间传闻,则可任意附会改编,自然影响了人们的判断,故后人对马、杨亲戚关系的传言,其来有自。作为官方厘定的正史,《明史》对马、杨二人关系的实际上采取了模糊处理,并分别列入“奸臣传”和“本传”之中,实有士人精神的价值判断存于其中。桐城派代表作家姚鼐曾题龙友画兰竹,以此寄怀感慨,其中一首诗云:

江左风流染翰时,越疆同裹故人尸。

风兰露竹容相忆,寒食曾无上冢儿。

原诗末注:“龙友殉难时,吾乡孙武功监军(孙临)与之同死,后监军子收其骨并龙友合葬桐城北枫香岭。余尝至其墓侧。”姚鼐此诗引宋代诗人杨万里《寒食上冢》典故,既表达龙友的大节孤忠,也感叹身后的世态炎凉。

林纾先生在评论龙友绘画的同时,也颇赞其殉死之气节:

龙友之作,气局佳而皴擦处恒在有意无意间,不能谓之纯诣,大概欲迅速完其篇幅,故部置极疏宕,不取完密一路。其人初附马、阮,后乃自拔,良不失为晚盖之君子也。

正如陈垣先生说:“其(龙友)不屈也,世亦亟称之。”

由杨龙友而及马士英,世之所论,二者际遇直如天壤。

马士英,字瑶草,贵阳人。万历四十七年(1619)进士,授官南京户部主事。明亡后拥立福王,建元弘光,任首辅。士英因挟持福王、卖官鬻爵、结党营私、陷害忠良,《明史》谓其“为人贪鄙无远略,复引用(阮)大铖,日事报复,招权罔利,以迄于亡”,将之入“奸臣传”,良可叹矣!然顾诚先生《南明史》则认为马士英“固然不是救时之相,但把他打入另册,列入《明史》奸臣传是毫无道理的。至于把他同阮大铖挂在一起称之为‘阉祸更是无中生有”。对其身后遭遇有所辩白。

马氏虽品节为世所鄙,然其书画水准却见专精,清人叶廷琯《鸥陂渔话》谓:“即其馀艺,亦尚可观。余尝于郡中收藏家见其山水便面,深得元人苍逸之趣。字亦学苏,颇无俗韵。”文末又以严嵩之诗艺与人品类比马士英,感叹曰:“昔严嵩能诗,《钤山堂集》中清妙之作甚多,然无补于立身行事之谬,徒令人惜此诗之出于嵩手。士英之善画能文,亦若是焉尔。”

士英山水师法五代董源,下及元代倪瓒和明代沈周之画法,用笔自然生动,墨法淋漓洒脱,风格苍茫幽深,意趣天然率真。今安徽省博物馆藏马士英《仿沈周山水图》中,马氏题识:“白石翁(沈周)为曹庭画,学倪迂笔而古健过之。雨后临此,形神俱似奇绝。丁丑(1637)秋日题马士英。”可见马氏对自己的临摹工夫颇为自得。

周亮工《读画录》载马士英居金陵时“肆力为画,学董北苑(源),而能变以己意,颇有可观”,并引时人陆嘉淑语:“瑶草书画声,不减文董。”又引王士稹语曰:“蔡京书与苏黄抗行;瑶草胸中,乃亦有丘壑。”而周亮工自己则对马士英的人品与艺品有所辩解,其云:

余谓瑶草尚足为善,不幸为怀宁(阮大铖)累耳,士人诗文书画,幸而流传于世,置身小一不慎,后人逢著一纸,便指摘一番,反不如不知诗文书画为何物者,后人罕见其姓字,尚可逃过几场痛詈也,岂不重可叹哉!瑶草名成后,人争购其画,不能遍应,多属施雨成为之。

虽然人品与艺品实无直接关系,然在传统文化视野中,德艺双馨却是人们对二者皆臻完善的理想境界。周亮工乃是降清之明臣,《清史列传》已将之列入“贰臣”传,在士人精神观照视野中,其形象实非正派名节,他在此为马士英辩污,似有比照自己人生选择的难言之隐。

生于清初的张庚(1685-1760)因恶马士英之品行,对之诃责嘲讽尤甚,在其所编的《国朝画徵录》一书中,则将马士英附于“妓女”之后,所载云:

余尝见马士英水墨山水一帧,笔法纵逸有别趣,字亦佳。第其人既自绝于胜国,复获罪于皇朝,即欲录之,从何位置邪?呜呼!倩扶、吴媛、丰质,妓女耳,士君子犹节录之;乱臣贼子,大节既隳,万事瓦解,画之工不工,何足挂人齿颊哉?尝闻诸金陵人云,马士英画颇佳,然人皆恶其名,悉改为妓女冯玉瑛作。噫!使冯玉瑛真有其人,恐亦不任受也。

施雨咸,名施霖,前述《读画录》载其为杨龙友捉刀,又为马士英代笔,张庚此又谓“马士英画颇佳,然人皆恶其名,悉改为妓女冯玉瑛作”,可知士英书画水平并不低。世人对士英品行的鸷评,于清初尤甚,且多由画而引申,如陈维崧《望海潮·题马贵阳画册》一词云:

极北龙归,江东马渡,君臣建业偏安。天上无愁,宫中有庆,声声玉树金莲。点缀太平年。更尚书艳曲,丞相蛮笺。月夕花朝,那知王濬下楼船。

华清月照栏杆,怅多时粉本,流落人间。可惜当初,丹青妙手,如何不画凌烟?风景极凄然。写一行衰柳,几处哀蝉。展卷沉吟,昏鸦蔓草故宫前。

刘岩也曾作诗讽马士英:

福人醉不醒,幕府凯歌休。君臣鸟兽散,兹事羞千秋。

断续马中看字样,凤阳提督金陵相。尚有闲情作画师,六代山川恣跌宕。

小部新翻燕子笺,吴绫细楷朱丝缠。司马填词宰相画,孝陵王气飞灰烟。

吁嗟鼠子金衢走,人间尚惜迂痴手。看画君须掩姓名,画工莫问为谁某。

黄虞稷《题马士英画》云:

半闲亭上草离离,尚有遗踪寄墨池。犹胜当年林甫辈,弄唐贻笑误书时。

乾隆问学者钱载就马士英之绘画联想阮大铖之戏曲《春灯谜》、《燕子笺》,题一诗曰:

王师南下不多年,司理扬州句为传。落尽春灯飞却燕,江山如画画依然。

以上所举关于题马士英画的诗词,大都由人品而论艺品,或感慨世事,或叹惋节操,或讥讽风雅,然如张庚所云,士英“大节既隳,万事瓦解”,其书画流传至今,所存寥寥。在全国最具权威性和综合性的书画著录书——《中国古代书画图目》中,所见马士英作品也仅有四幅,其中有一幅马士英绘赠杨龙友的山水扇面,今藏于南京市博物馆。马士英题款:“戏学邹臣虎作。臣虎尝云:‘画须以无意行之。余此画即不及彼,然可谓无意。马士英。”弘光元年(1645)四月,龙友将此画转赠给万寿祺,并加题识云:

“衣白与瑶草,皆传大痴(黄公望,1269-1354)一灯。衣白以古胜,瑶草以秀胜,皆是上座。此扇于文渊阁中赠余东行,年少见而悦之,因以相赠。乙酉四月,杨文骢识。”从马、杨二人的题识中,可见士英对绘画艺术的感悟与创见。

近代贵阳著名画家姚茫父先生曾临摹过马士英山水画作,对其人品艺品,也不免感慨系之,其有诗云:

艺苑人人说贵阳,功名文采两郎当。只今淡墨残山里,不及桃花压扇香。

“桃花压扇香”,典出孔尚任《桃花扇》中描写杨文骢为李香君血染索扇,绘成桃花的情节。从茫父诗中,知其对士英品行之评价,并未虚美掩恶,就绘画水平而言,则认为马士英之画,较龙友而言确有不逮。

结语

晚明是一个商业发达的社会,其中作为画学指南与艺术传播的“画谱”的出版,便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文化现象。在明末和清初两种最为著名的画谱——《十竹斋书画谱》和《芥子园画传》中,都选录有杨龙友的作品示例。从文化传播的角度看,出版商对于名家画作的遴选是一个十分挑剔的文化行为,他们不仅要考虑被选者本身的人品素质和社会接受,还要看重其作品的示范效果和经典意义——当然,这些行为无疑都需基于出版商的商业利润而作。

身处江南的杨龙友与马士英,浸淫江南世风,耳濡目染,艺文风尚应会受到影响,故二人画作中,常见江南山水风格,书法则多显文徵明、董其昌之流韵。

龚贤1674年五十六岁时,曾作《云峰图》长卷,末附长诗一首,将所师承的自五代至明末的二十三人一一列名其上,诗中有句云:

“晚年酷爱两贵州,笔声墨态能歌舞。”这“两贵州”,即指杨龙友和马士英。平心而论,二人书画之艺术水准,在当时并不忝入江南文人画家之列。龚贤所列之师承诸家,不仅是显其画路学源,也是对明清时代艺术生态的文化反思,尤其所指杨、马二人,其意义更不仅是对他们自身艺术成就的尊重,也暗含了明清之际贵州艺术话语之于时代文化主流的人文观照,故明末清初贵州文人吴中蕃(1618-1695)曾有诗赞曰:“吾乡山水杨与马,一时名噪三吴下。”考诸画史,此言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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