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滦河散记(散文)

2014-09-10

山花 2014年6期
关键词:滦河河畔

我离开了滦县水文站十三年了。在滦县水文站经历的点点滴滴,仿佛是一串珠子,遗散在记忆深处。我则像一个在路边漫步的孩童,总在不经意间,从记忆的草窠里捡拾到一枚。

滦河起点的守望者,是源头那片马头琴声悠扬的坝上大草原。当源头那股涓涓细流涌出岩隙,蜿蜒东流时,广袤的坝上草原在依依不舍地望着滦河远去。滦河水带着遍地野花的芬芳、牧场马奶的醇香,野马般奔放,雄鹰般无羁地向前流淌。沿途守望滦河的是巍峨而又寂寞的群山,磊磊岩石,苍崖竞秀,松柏苍翠,一座座山像一座座驿站,默默迎来又默默送走这天地间清秀的绿色长卷。终点守望滦河的是那波涛四起的渤海。渤海期盼着滦河水穿越一路坎坷、波折入怀,与滦河在水陆交接处汇拥。鸥鸣声声,白浪滔滔,河海天地共成一色。

站在滦河岸边,遥想守望过滦河的历史人物,真似过江之鲫,数不胜数。北魏时的郦道元,以其科学家的严谨守望过滦河,溯流而上,翔实考证,第一次将滦河写进他那“数千年之往迹故渎,如观掌纹而数家珍”的地理名著《水经注》;三国时的曹操,以其军事家的目光守望过滦河,河道运粮,北征乌桓,赢得了中国战争史上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官渡之战;清时的康熙,以其帝王的豁达守望过滦河,木兰围场,秀美山川,铮铮羽箭,岁举秋猎的佳话千古流传。执意而去的滦河湮没了多少在河畔守望过她的历史过客……

我也曾守望过滦河。

滦河下游,横山脚下,铁路桥边,几间简陋的平房,一架水文缆道,几处观测场地,这里是滦县水文站。

当一轮红日冉冉升起在河东那纤尘不染的天际时,晨曦中,我们第一个来到河边,看水位,测水温,取水样,量蒸发量。烈日午后,我们踏上测船,挥汗如雨,一丝不苟地实测流量。夜色已浓,繁星满天,我们沿弯弯小路而来,在河畔最后一个提起手电筒观测的还是水文人。暴雨突至,我们冒着生命危险跳入河中,抢测洪峰,向各级防汛部门发送水情信息的仍是水文人。

我们就这样守望滦河,记录下滦河的喜怒哀乐,水位、流量、水温、泥沙、雨量、蒸发量等一个个水文要素,都详细而准确地写进了水文年鉴,积累下宝贵的历史资料。

我们是滦河熟悉而亲密的朋友,我们就这样在河畔默默的守望中,走过了四季,走过了人生百味,领悟了自然与生命的真谛。我们没有怨言,从不懈怠,孤寂于天地之间,却又富有于天地之间。

就在最后一片雪花融化的刹那间,春已悄然来到了滦河。

在河畔散步,最是惬意。微寒乍暖,春风迫不及待地吹过江南,越过长江,飞过黄河,一路散发着春的传单,把灰色的残冬染绿。春风化雨,还来不及等那炸响的春雷,春雨便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人间。像牛毛般细,似针线般长,如竖琴上弦歌般清润,淅淅沥沥的霏霏细雨,飘在脸上,落在身上,沾在发间,更洒向心头,春雨就这样带走了人们心中积累了整整一个严冬的块垒,换来了春的清新。

春雨落在滦河上,只激起细微的涟漪,便无影无踪了。河水没了昔日圆润的如同碧玉般的容颜,河面上像敷了一层极薄的有些微皱的杭绢,有些迷蒙。滦河水被春雨一染,愈加绿得有些发蓝了。雨落在河畔脚下的泥土中,经过浸润的泥土散发出生长的气息,小草儿的嫩尖儿像刚落地的娃娃头上的软毛一样,她们簇拥在一起,互相低声争论着谁长得更高、更绿。

一川烟雨的远处,是滦河畔的几行杏树。小心翼翼地走进杏林,雨中的这杏花愈加动人了。枝头上,粉素浅白的杏花或团团簇簇,或稀稀疏疏,细雨在花骨朵儿上凝聚,一颗颗晶莹的露珠儿在花蕊上打着颤,摇摇欲坠。上苑琼枝,散珠碎玉,花染露香,露添花姿,春意便在这花雨中更浓郁了几分。

对岸的柳树的苞芽儿已经在枝头绽出,黄绿的柳枝婀娜多姿,如丝绦般婆娑摇曳于微风中。顽皮的孩童随手折下一枝,悠然地把春天抿在唇边,轻轻地吹响只有童年的喉咙才吹得动听的柳笛。

“唧”的一声打破了悠扬的笛声。抬望眼,一个黑点,在天地间轻盈地掠过。那是一只紫燕,她挥动修长的尾巴,斜斜地剪开春天的大幕。向更远处张望,在潮润的春风里,在如烟的春色里,更多的似曾相识的燕子飞来飞去,或寻旧垒,或衔春泥儿,或觅小虫儿,不时呢喃几声,欢快而清亮地赞美着这崭新的春天。天空中还有一些不动的“燕子”,噢,那不是燕子,那是风筝。一只风筝就是一片有心情的云。放风筝的人把风筝送上了天空,风筝却把放风筝的人的眼和心交给了天空。风筝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飘着,一如这春风中放风筝的人。

春江水暖鸭先知。雨后的滦河中,几只鸭子在悠闲地游着,忽然一只鸭子仿佛发现了猎物,一头扎入水中,整个身子倒竖过来,睁眼张喙,煞是可爱。河水被她这样一搅,顿时,一道美丽的波纹向远处传去。

这一河春水在田野间穿行,一路蜿蜒向前。俯看河流,倏然发现,河中每一滴春水都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不舍昼夜地向东流去。

“嘀咕嘀咕”,布谷处处催春种。河对岸传来一两声布谷的叫声,这是春耕的咏叹调。

正是一年春好处。

耕耘,在春风里;耕耘,在春雨里;耕耘,在如东去滦水般的春光里……

夏日的滦河,一下子丰满起来。夕阳看到丰满的河水,也变得留恋,虽然悬在天边,一个猛子扎到山里头,还是把身影投入河水,款款游荡。看来,夕阳今天也比较有心情,陪我在河畔慢悠悠地晃动。我怀着一颗放开的心,沿着河畔,踩着细草,信步走去,漫无目的。

几缕炊烟正从房顶懒洋洋地升起,召唤着归牧的人们。几匹马仿佛并不着急,在河滩上安静地吃草,弯着背,放着蹄,低着头,一动不动,只是偶尔喷个响鼻儿,甩一下尾巴,告诉我们这里不是一幅油画。牧羊人有些急了,一声鞭响,羊群像珍珠一样滚下山坡,沿着河边回家。羊群打我身边走过,羊粪夹着青草的味道,裹着热气,在我周身弥漫。最后走到我身边的小羊,还舍不得少吃一口,头一歪,躲过牧人的鞭子,调皮地顺势撕断几根细草,卷到嘴里,抽动鼻子,细小的白牙,切磨着青草,发出踏雪一样的声音。忽然想起一句宋诗,“便觉眼前生意满”,用在这里真贴切。

夏日的滦河,像一个临近更年期的中年妇女一样,不知道哪一天,会变得脾气暴躁,温柔不复。上面的场景,会随着一场暴雨的来临而荡然无存。

暴雨如注,泥沙俱下,绿水变成黄粥,树枝、垃圾,甚至一些死掉的牲口,顺河而下。所有的人都躲进了自己的家园,而此时的水文人,却时刻守候在河畔。河水涨了,测船沿着既定的航线,出河;河水落了,缆道绞出一个载着仪器的吊箱,取样。一个个数据测算,一份份电报发出,一夜夜河畔守望,只为了下游的安全。

暴雨过去了,收拾起疲惫不堪的身体和心情,写一首诗送给自己:七月的暴雨将夜色弥漫/所有的客船急着驶向岸边/而你/却执着地撑起那叶小舟/凝视浩淼的江心……

深秋已至,汛期亦过。没有了汛期的紧张,加上寒蛩阵阵,我竟第一次失眠了。披衣起来,没有打扰同伴,独自沿着山路信步向水文站背后的横山走去,究竟走了多久,走着走着,我也不知道了。也正是这次行走,使我第一次真正领略了这座不起眼的小山的魅力,找到了人在山中的感觉。

山谷两边对峙的山峰一座连一座,刚才还是迎面壁立万仞的山峰,一会儿都纷纷转到身子左侧或右侧,山路就在这种左右转折中,起起伏伏,曲折而上。路旁潺潺溪水随路流下,水石相击,哗哗作响,单听这声音也能断定溪水清冽的程度。山风偶尔极细地吹来,无声无息,却又仿佛无处不在,在谷口,在峰巅,在林梢。风吹向发际,拂过指端,每一缕仿佛都染上心头。我贪婪地吸了一口,一股清新沁人心脾,顿觉神清气爽,怡然自得。天空里圆圆的月亮更加高远了,淡淡的银辉洒落下来,路畔的柿树有些看不清了,白天里看到的枝头上那些带着白霜的小红灯笼隐于夜色中了。

黑夜,使我的视力受挫,却使耳朵聪敏起来。

随便找一块方石坐下,顿时近处的蟋蟀之声减少了许多,我的突然出现一定搅了它们的音乐会。不过没多久,当我不声不响地坐定之后,它们中的指挥又潇洒地挥了挥指挥棒,于是大幕重开,音乐再起,而且仿佛比刚才又盛大了不少。南朝王籍说得太妙了:“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有了这蟋蟀的鸣叫,这山中夜色更显沉寂了。

其实,真正的寂静在人心中。

脚下的大山是厚重的。此时,我身上没有带着手机、呼机等信息源,即使带在身上也无济于事,因为电磁信号目前还无法冲破这厚重的大山。自己独坐山中,仿佛有一把利刃把自己与尘世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生生地割断了。窥谷忘返,望峰息心。此时,不知今天明天的分界点在哪儿,无论东西南北的方位如何,更谈不上那些滚滚红尘纷杂世事了,我现在仅仅拥有一个空空的大脑,放心情于山谷之中,仿佛直接窥见了自己心灵之中的身外之身。

山中独坐久,清幽两腋生。

此时,可以对着皎洁的月亮细数那模糊的峰峦,由近及远,直到数不清为止。可以侧耳静听那微风吹过松林的声音,虽无白日里风入松时松涛之盛大,却也别有一番浅吟低唱的况味。还可以用手撷取石上青苔间的露珠,一滴秋露凉了手指,却对这丝丝凉意浑然不觉。你更可以细细揣摩那偶尔出林的夜鸟究竟是从哪棵树上哪个巢中一飞而起,直冲云霄。当然,你更可以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去感知,什么都不在意,甚至什么都不想,因为此刻你的躯体是无拘无束的,你的心是彻底自由的。山谷中独对夜色,才知道此刻自己拥有的真是很多,身边的这山谷,这月夜,这静寂,这自由不都在自己心中了吗!

夜露越来越浓了,渐渐打湿了鞋子,长嘘一口气,渐渐收拢四溢的思绪,起身。我该回去了,是时候了。

一个人在水文站,独对雪夜,唐诗是一个好的清伴。

抽出一本唐诗的选本,漫不经心地翻着,“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笔下那千树万树的梨花,突然仿佛就怒放在眼前了。那大如席的雪花,在北风里,杂着刀光剑影,裹着昂扬斗志,夹着铁血丹心,带着男儿四方之志与帝王开疆拓土的豪情,就这样在西部中国的版图上漫天自由地飞舞。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笔下独钓寒江的渔者从书中跳了出来,千年前,那个属于老渔翁一个人的雪江,仿佛就横亘在我的眼前,他独对着危崖长林,江宽雪疾,独对着这天荒地老,临风把酒,真不知他是在钓什么了。

翻到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一诗时,一种暖意顿时弥漫开来,当日天公一定为白居易作美,也像今天一样下了一场厚厚的雪。那个刘十九是白居易在江州时的好朋友,何其有幸,他一定与诗人在那样的雪夜对饮至酣,那雪夜的酒香芬芳了那样一首唐诗,芬芳了千年来读过这首诗的每一个人。

昨天,收到上海一个朋友的贺卡,此刻被我用来作为手中这本书的书签。仔细翻看着这枚书签,在眼下这个“言而无信”的时代,人们大都以电话传递友情,即使是写信,也是写“电子信”了,这个书签虽非信,且仅几句简单的问候,我却仿佛从字里行间看到了朋友写信时的情形,多么熟悉的字迹呀。想起当年我们一起在雪地上用枯枝练习书法的情景,那时,我们尽情在雪地上挥写着三希堂的《快雪时晴帖》,王羲之寥寥二十八字,可谓字字珠玑,书圣的喜悦之情洋溢在字帖里,也洋溢在我们的心中,现在思来,仍是那样的清晰,历历在目,如同昨日。于是决定在今年这个雪夜给友人写一封回信。从笔筒中取出一管笔,铺开久违的稿纸,此时还没等用镇纸压上,窗外寒风吹来,稿纸哗啦啦一抖,竟也如同雪一样卷了起来……不知友人收到回信时,是否能从信纸上嗅出雪的味道?

睡吧。自己对自己说,明天还得观测。但躺在床上,真像是喝了一壶酽酽的红茶,思绪忽东忽西,怎样也不能入睡。看来,恐怕夜里只能睁着眼睛听一夜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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