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清楚看见你的美

李卓然

其实它是海

世上最不听人管的是天气。再怎么计划天气仍然是漏算的那一环。到达西宁的第二天，雨打风吹，一个字，冷！这时候我几乎都要怀疑这趟旅行是否要变成白来一遭了。青藏高原这样的地方，天气一好，哪里都像画一幅。但要是天公不作美，美景大打折扣不说，心情也要跟着变坏。可是老天爷不理会我的失望只管下雨。不过一碗羊杂汤一盘炒面片的功夫，我们就在瑟瑟发抖中放弃了塔尔寺折回旅店。自己出来最大的自由是，再也不用勉强自己多跑几个景点，仿如孙猴子撒尿似的落下个到此一游的印记，毕竟旅行不是来受罪，想歇在哪里就是歇在哪里。没有哪个地方，你能把它逛得了如指掌，就连生养我的合肥，也还有这么多未知之隅。留点遗憾，下次才有回来的动力。

次日，为时三天的青海湖大环线开锣。环青海湖的途径最被广泛采用的有两种，骑行或包车。青海湖算是骑行者的圣地之一，每年七八月份的环青海湖国际公路自行车赛在亚洲已经属于影响力顶级的赛事，在业界也算一大盛事。我虽佩服骑行者的胆色和毅力可是我应该没有这样的体力，所以我选二。赶来“接驾”的包车师傅看上去很憨厚，一脸朴实，事实证明他也的确是个朴实的青海汉子，陪着我们饿肚子拍照片，不遗余力地帮我们省钱给建议。

经过市区大堵车我们终于驶上了公路，这时候老天终于卖了个面子，云开雾散，而这也成了全程天气最好的一段路途。沿途布满人工小瀑布，人工古城，日月山，倒淌河，虽是些圈地赚门票的地方，但是碰上好天倒也都好看起来。论及丹葛尔古城，过去的“海藏咽喉”如今还剩下一些卖假狼皮的小商铺和披着红巾的石狮。没了当年的风貌，天下古城共此形。

过了古城一路再无停留，生怕天气再度恶化，一路驶往青海湖，可惜到了湖边又成了云海遮天，与我想象的蓝天白云牦牛跑的景象相去甚远。我们并未从声名遐迩的二郎剑下到湖边，而是走了藏民开辟的小径，得以避开大股人潮与青海湖亲密接触。青海湖这样大，在中国地图上都是清晰可见的一大块，我想就算有人指着它告诉我，其实它是海，我也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同伴抓了一手泡沫抹了我一脸，于是尝到了吹到湖边浪花的盐味，来青海的第一个心愿“被迫”达成。因为它够大，人在它面前自然显得渺小，我们沿着湖没走太远，周围便没了人烟，只剩下安闲的吃草的马群……穿着冲锋衣的同伴一直鄙视我的七分裤，而我目标明确，来到青海湖，一定要踏一踏这明信片里才有的蓝色。于是脱了鞋袜卷高了裤腿我就往水里去了。可惜浪底的石头远比想象中硌脚，没走了三步我就觉得摇摇欲坠，只能悻悻然坐回湖边的石头上感受了一下湖水的清凉。湖与天的交集是一抹浅蓝，再往上就是形态神异的云。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那儿的云就没有这么多端的变化，而在这里，看湖看浪看鸟也许远不及大海，但是云的变装舞会却是只此一家。想象了一下晴空下湖水碧蓝被阳光晒得闪闪发光的模样，再来一次看来是必须的了。

铁道上我心飞翔

对祖国自然风光的描述我打小不爱看，读书碰上了除了语文书上的必读课文，绝对是囫囵吞枣地咽下去。毕竟觉得写得再怎么生动形象也不比人往那一站，伸鼻子一嗅来得直接。置身其中与一张照片、一段表述比，多了五感，多了脚踏实地的感觉，那样的意思，别人说得再明白，你也还是不清不楚。但纵是如此，我却还是想写写盐湖。到达盐湖时已是傍晚时分，犀利的雨势有所消减却未告退。提着伞钻出车门就看到几尊喻意不明却魄力逼人的盐雕，在量词上我有些犹豫，若论“个”论“尊”，总觉得小气了些，看着这比数人还高上几尺，地上一铺就是十几米的雕塑，这股魄力和工匠的机巧已足以令人瞠目。虽谈不上美丽精致，却是出奇的勾人。除了摸一摸这气势恢宏的盐雕，更有不相信者质疑盐能用于这么神奇的造物，以至于伸出舌头去舔，然后“呸”地大呼一声：哎呦，真是咸的！

再走几步就是盐湖有名的小火车。因为到达时天晚已经停止运行。摸了摸木制的座椅，我遗憾地跳下车，沿着铁路往前走。一步一个枕木，小碎石在脚底翻滚，铁道本身就是讨人喜欢的意象，可惜如果真要跑到铁轨上思考人生，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可就不会太高兴了，把你当成卧轨嫌疑人揪上来倒也还好，真飞来一车就小命呜呼了。这绝对“安全”的铁轨，引得我探索欲大涨，非得看看它的尽头又是什么模样。于是我只身一人继续往前。

前几百米还能看到和我一样沿着铁路往前的三三两两的人，再往前走了十几分钟便只剩下返程的人们，而再坚持十几分钟，已经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当我已经走了够远，踏着盐湖的岸举目四望时，只感觉天地间独我一人，唯有几只孤鸟偶尔滑过漏下几声轻啼，提醒着我：我们并非这里的主人而是广袤天地间的行客。我们是宇宙中的尘埃，几十载为人，然后再复归尘埃。我知道这笔直的铁路从何而来却不知道它去向何方，塞上耳机，听到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狂野又潇洒。将停的雨为远处的云带来了别样的形态，如坠奇伟瑰丽的幻想世界。早听说茶卡盐湖有“天空之镜”的别号，起先我还半信半疑，真看到实景才觉得此言不虚。因为积累了厚厚的盐，水面并不深，近岸的地方没不过脚踝，踮着脚尖的少女仿佛在湖中舞蹈。而盐湖的一些部分被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剖开了洞，由于深浅不一，湖面的颜色都大有不同，湖蓝，浅黄，盐白，而更远的一些地方，则染上了云朵和天空的颜色。

而湖里那些更有趣的“摆设”就不知是谁开的先河了，很多旅人就地取材拾起湖边形态各异的碎石，在水中摆成了文字或图腾。大多是不知名号的姓名缩写和爱情见证，有的随意为之像是几分钟胡乱拼凑而成，有的则规整得像是得了强迫症，横平竖直如同数字一般精准。这样的小风情与公物上的刻字相比显然要环保无公害了许多，而且也不至于让真爱太过沉重以至于压垮塞纳河桥，看来挺值得推广。这些小创作有的历经岁月已经被涨水淹没，有的则显然是最近的新作。一路走到人迹罕至之地，这样的创作却还在延续，若干年后待盐湖落满石子，在地球的某一个角落也许是深夜或是午后，对着电脑荧荧的光发呆的你突然停下打字的手指，想到这么一份创造历经风雨洗礼、春去冬来还依旧沉睡于那里，听上去是挺美的。endprint

此时远方已能看到盐场的采盐车却还看不到铁路的尽头，我终于决定听着铁道之歌开始返程。想象这里的晴天又是什么样的光景，大概又会是另一种动人心魂。对于美丽的地方，还未离开，便已经期待起了下一次相会。这时一个新娘提着裙摆从我身边走过，新郎小心地扶着她。在这里拍婚纱照，那可真是连后期PS的钱都省了。

“西瓜山”抒怀

第二天大半的时间在赶路，小半的时间不忘把手伸出窗外咔嚓一张照片。越是逼近祁连，越是觉得冷，沿路的雪山多了起来，雨一浇下来更是让人颤抖得像是风里的麦秆。一眼望去雨水把周遭冲刷成了另一副样子，好好的“windows xp桌面”也因为乌云蔽日的天空失去了光彩，一副亮度过低亟待拯救的样子。穿行在这样的草原里，连我也没了精神。

这一段路的亮点是有家聪明的藏民用牛粪搭起了牛粪墙，这可并非几个饼往那里一堆了事，他们用牛粪在墙上画上了牛马的图案，还用鹅卵石为牛羊点了睛，在我看已颇有几分人民艺术家的味道，师傅却不以为然：这家人今年做得不算顶好，去年做得可更精致些呢。

师傅还说聪明的藏民们已经不再单单以游牧营生，每年一到七八月，他们就宰上几只羊，点起篝火，搭起几个帐篷，办起藏家乐。喝上一碗藏家的自酿牦牛酸奶（当然以我们的口味是要往里面大把大把洒白糖的），再看着藏族姑娘围着篝火跳舞，藏家少年在草原上跨马疾驰，把影子投射在草原上，把青春寄存在高地里，也的确是挺诱人的图景。

到达祁连的时候下午三点，未做休整我们就直奔卓尔山。开景区车上山的大叔很是可爱：瞧见外头这些山了吗？这是我们当地有名的“西瓜山”。

我心中大惑，地理学界现在都这么可爱了吗？青外套红里子的山就可以管它们叫西瓜山了？黄土高坡岂不是成了香蕉高原？

大叔爽朗一笑：就是你们常说的丹霞地貌啦。这个西瓜山是我首创的，形象不？

山是好山，只是又被这愁云苦雨糟蹋了。雨天的阶梯有些湿滑，小伙伴们在三步一滑中艰难前行终于登上了西夏烽火台，在烽火台的天井仰首一探，又对着等人大小的西夏兵塑像长吁短叹了一下岁月变迁， 我们就屁颠屁颠爬下了山。

小寺里的感动

第三天则是一个惊喜。返回西宁，途经门源。本以为返程已不再有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景象了，却意外邂逅了一座佛寺。

在藏地已经见过太多的寺庙，大至日喀则的扎什伦布、拉萨的色拉寺，大多游人如织，遇到这么一个安安静静的小寺，我并不知道它的历史与故事，不知道它是否受到过某位高僧的加持又是否接待过某位尊贵的旅客，甚至不知它的名号，却反而觉得惊喜。如同教徒生活必需品一般的寺，再不是为游客服务。只知它也有连绵的转经筒，有高耸的白色佛塔，像大多数的寺庙一样，也承载了万千信仰，只是更干净纯粹一些。转经筒的扶手处已经被手掌磨得光滑，一位藏民老妇一边转动它们一边喃喃自语，我不知她所从何来去往何处，不知她在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祈祷，令我有些内疚的是我们的到来兴许打搅了她。只是当窗户的光漏进长长的回廊，我突然想到叶芝的名句：“多少人真情假意，爱过你的美丽/爱过你欢乐而迷人的青春/唯独一人爱你朝圣者的心/爱你日益凋谢的脸上的哀戚”。她脸上的虔诚太美，令我仍忍不住定格了她老迈而平静的侧脸。走入庙堂深处，有专心诵经的小喇嘛。红袍席地，藏香缭绕，酥油灯默不作声，令我不敢多做停留，只觉得信仰的力量扑面而来。

而途经山顶的经幡堆对我来说本已是寻常物事，只是看到那天那云，脚竟然又有些迈不动。恰有一群羊沿着坡顶跑进我的视野，小羊羔走累了，羊妈妈还不迭地顶了几下它的背，然后它们终于跑远，像是粉笔留下的一串小点遗落在那里。

到达门源的时候尚不是油菜花最好的季节，只是零零星星开了一小片，青黄交接的样子。不过仍然无碍花田成为姑娘们的拍照天堂，而旅人们的创意也在这时候集中爆发了。蹦跳已经成了玩腻歪的架势，有人拈花一笑，有人把包丢向天空，有人的姿势古灵精怪已经让我不懂该如何用语言去描述他们的行为，只是共同点是他们都笑得动人，似乎被美景打动后自己也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而集体照则有了更多选择，我们不算新鲜，在油菜花田摆起了星星。在笑声中于花田大闹了一场，我们才真正踏上了归途。

到达西宁时已过下午四点，从一点小雨变成大雨滂沱。而我心心念念着黄焖羊肉，于是也不顾舟车劳顿，一定要赶在明天离开前去尝一尝最地道的馆子。我一贯觉得，若是因为吃错了地方而大发慨叹“XX可真是不好吃”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所以就算多费一番功夫，我也还是情愿循着老字号的牌匾一路摸过去。结果这在青海的最后一晚的确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现在想来都还……心有余悸。

一出门我们便遇上了西宁大堵车，不到8公里的路走了一小时。而司机飞上窜下的驾驶技术更是让我有些惊呆。连司机师傅都感慨，在青海从来没有这么堵过。把我们拉到市中心后他实在不愿意走了，就把我们落在了他觉得好吃的饭店门口。结果一出去我和我的小伙伴就惊呆了：“XXX会所”。这类一看就专供腐败的地方会有我想要的舌尖上的羊肉吗？果然，是没有。

我会回来的……

到这里，浪荡四天的青海之旅才算真正翻到了最后一页，我们将乘上第二天的火车前往此行的下一站，兰州。在这里，我们有过在雨里瑟瑟发抖只想好好用热水洗个澡的苦痛经历，有过仰头看天看云再看看羊群就觉得眼眶泛红的莫名感动，有过站在湖边看阴云想象碧水蓝天的一点遗憾，也有过站在无际的盐湖边举目舒怀不愿离去的铭心刻骨，其实我一直没有忘记我最初来到这里的梦：看星星。

今天还未实现，来日定当相见。

再会青海。哪年七月，若是好天。我想清楚看见你的美。endprint